然而秦軍的人數畢竟大大占優。他們不管犧牲多少守墻之人,立即有後備的士卒源源不斷地補充上來;很快,架在墻上的雲梯有大半都遭到了破壞,楚軍卻始終沒有哪怕一個人成功爬到墻垣上方。 江開心急如焚,最後乾脆脫下大氅,對左右交代了幾句,下馬往一架還算完好的雲梯走去。“我上。” “大人!!”親兵們大驚失色,流沙中人更是苦苦哀求,“大人何必以身犯險,屬下願為大人分憂效命——” “哼,隻怕去了也是送死。”江開搖頭道。“不必多言。既已從軍,令行禁止,皆從將令。爾等隻需按照本將的命令行事即可。” “……諾!” 江開右手提著鯊齒,左掌搭著扶手,踩著雲梯一躥躍上數尺。幾枚羽箭分別從他左右上方交錯射來,右側的叫他用劍磕飛,左側的隻得身體扭轉避讓;好容易登到一半,頭頂傳來一聲慘叫:又是一名楚國士兵咽喉中箭、從半空落下,險些將江開也砸了下去。 江開卻以此為契機,提氣翻躍到屍體上方,又在屍身上重重踏了一腳——便借著這一踏之力,向上再躍一丈。就在一名秦國守軍探頭出來用弩機瞄準他時,江開左手袖中忽然飛出兩尺長的鐵鏈,不偏不倚地繞上此人的脖子、將他強行拽下城墻。而江開則再次借力彈起,終於落到了女墻之後。 落地未穩,立即有秦兵拔劍刺來,將他前、左、右三處生門盡數封死。但江開方才活動開手腳、正是亢奮狂熱之時,他盡情施展縱橫劍術。 尋常士卒又哪裡抵擋得了:隻見鯊齒劍身兩側冒著血紅的兇光,在人群中劈削滌蕩,幾乎一步一殺,硬生生地在墻頭之上清出一塊“絕地”。因著這少許的空隙,又有幾個身手較高、運氣極好的楚國士兵沿著雲梯爬到了城墻頂端,與守軍短兵交接。 江開戰至正酣,擋路的兵卒無人是他一合之敵;便在此時,兩條人影飛身而至,雨幕之中白刃一閃,出手便是雷霆般的殺招!江開暴喝一聲:“來得好!” 左手鐵鏈如暗器一般脫手飛出,同時鯊齒連接兩劍,又在瞬間刺出第三劍——不料這左右開弓的兩招竟然同時落空。來襲之人非但躲過江開的鋒刃,仿佛也完全不受他那招式中霸道的內力影響,速度仍是快如飛鳶,從雙側奇襲江開的臂膀、肋下。 間不容發之際,隻見鯊齒如獸牙一般牢牢絞住其中一柄劍,同時江開自右往左振臂一揮,對手連人帶劍都被他拖著往左側一擋,恰好架住另一柄劍。剎那間三把驚世之刃撞於一點,勁力四泄,甚至女墻的內側都被這一招的餘力撞出一個凹洞。 江開此招看似隨性而為,但其剛猛雄勁、渾然天成,深合武學中“以力降技”、“以拙製巧”之理,僅一招便將兩名對手製得動彈不得。但此時,兩個人影身形搖動,竟如心意相通一般,同時棄劍而退。二人的佩劍“當啷”落地,激起一捧水花。 江開倒退一步,趁隙抹去麵上雨水,忽然足尖點地、將劍柄挑起踢出,直追其中一人的背心。但滂沱大雨中,兩名偷襲者的影子一晃而逝,如同濃墨滴入一池潭水。他推斷這二人必定是羅網刺客:與尋常武人不同,他們從不在意劍法招式,甚至不在意武器手段;唯一在乎的,隻有殺人本身。 他凝神細聽,一時無法判斷兩名對手的去向。雨中又驀地飛來數道破風之勁,都是不知從何方射來的箭矢。江開一麵撥開亂箭,一麵向城下高喊:“秦軍敗矣!速速登城!!” 此時城墻上下一片混亂,劍擊聲、慘叫聲,混合在風雨雷鳴之中,雙方士兵皆不知勝敗究竟如何。而江開的呼聲被內力遠遠送出,如鼓聲一般穿透滂沱大雨,頓令城下楚軍心神發顫,士氣大漲。 正當江開傳音四方之時,一股巨力從天而降、險些將他壓成肉泥。幸而他在千鈞一發之際以“縮地”之術逃出半尺,隻見一塊巨石被人從頭頂的箭樓上推落,砸在腳邊。昂首瞧去,隻見先前偷襲他的兩名刺客不知何時竟爬到了箭樓之上,一人剛推下巨石。 一人拈弓搭箭,向他射來。江開旋身躍起,身軀騰到半空中之時、足尖剛好點中那支原本瞄準他的箭簇,而鯊齒自斜下方劃出一道圓弧,真氣浩蕩無匹,幾乎要將箭樓的頂部掀飛。那二人急中生智,佯裝站立不穩從樓上墜下。 卻將手中的匕圌首藏在飛圌濺的碎石中向江開投擲。江開閃開此招,三人幾乎同時翻身落地,腳下卻忽然打了個趔趄,傳來轟天震動。 墻破了! 無雙扛著的那臺沖車頂著上方落下的箭雨,一刻不斷地撞擊著墻壁——盡管有不少壯士死於秦人的弩箭落石,但立刻有人補上其位——如此堅持到此刻,竟當真在結實的夯土城墻上撞出一個大洞。 這一聲巨響仿佛剛好印證了方才江開所言,楚國士兵群情激奮,人人不顧性命地往城內猛沖。江開更是抓圌住兩名對手心神動圌蕩的一瞬,擺劍將其中一人頭顱斬下!另一人驚懼難當之時,江開已如鬼魅般閃轉到他身後,捏著後頸將他提了起來。 “……羅網,來了多少人?” 那人眼中的懼色一閃而逝,灰敗的死氣卻漸漸蔓延上來——他已不知何時服了劇毒。 江開皺眉不語,一把將此人的屍身像投石一般地扔了出去,剛好解了石墻內部、正在與秦軍苦戰的無雙的苦境。雖然沖車打破墻壁之後,數百名楚軍如一柄尖匕一般刺入了秦軍營地,但此時秦人的重甲步卒從兩翼猛壓過來。 就好比收緊血肉、將匕圌首強行擠出體外。這一支楚軍人數本就遠遠不能與營壘後方的秦軍相比,方才的強行攻城又折損了一大半,即便暫時突破防線,也因後勁不足而無法保住優勢。相比之下,秦軍的傷亡雖然也不在小。 後援卻源源不斷,仿佛汪圌洋之水,取之不盡、斬之不竭。江開立足的城墻中段本已被不少楚人占據,但因首尾兩頭均遭秦軍壓圌製,士兵們隻得不斷向中心收縮。 這場雨中惡戰幾經搖擺,終究還是向著秦國的方向傾斜。 江開立在城墻上,居高臨下地指揮著入內楚軍的戰鬥。不多時,後方卻傳來嘹亮的號角、隨後是鳴金之聲——這時他事先與後方約定好的暗號。 “退!!快退——” 江開這一聲先高後沉,雖似有穿雲裂石之力,末了卻幾近嘶啞。正在城中苦苦搏殺的楚軍士卒均是十分驚愕,不知為何半日前鼓舞他們全力攻城的將軍此時卻發出了退兵的命令。他們毫不知情的是,此時大營中除了少量作為接應的部隊外。 三萬楚軍已盡數派遣到了戰場上,此時還活著的人卻已是十不足一。項燕想要江開做出的,是他們全力攻打營壘不成、不得不退兵的慘象,方能引得王翦率眾追來;而如果這三萬楚軍全部陷在城中,就好比將魚鉤上的餌料喂魚不說,還被扯斷了釣線,願者上鉤的計策自是無從施展。 選在雨天出戰,也有令秦人無法摸透楚軍底細的意圖。 軍令如山,此刻殘存的楚軍士兵勉強排出陣勢,向墻外的方向徐徐退出。江開又自上方下令道:“兩儀陣,玄軍斷後!!!”於是靠近城外的一批將士加速撤出,而更近城裡的楚人自知成了死士,隻得繼續拚死一戰。 江開見後軍退得差不多了,本打算從城墻上一躍而下、盡快離開此地,卻聽墻下方連聲哀嚎,慘不忍聞。轉頭一看,那一批掩護同袍的死士已大多變成了一灘瞧不出模樣的血肉,隻剩無雙等人陷於敵陣之中,如落在陷阱中的野獸。 不斷拚命掙紮、嘶吼,雖也傷人無數,軀體上噴湧的鮮血卻連暴雨也來不及洗凈。 正是最驚險之時,江開忽然從天而降,一劍震斷數桿長戟,又在無雙背心猛推一掌,大喝道:“還不走!!!”無雙被他這一掌推出,竟落到了四五丈開外,正是沖車撞破城墻的地方。無雙這次總算聽懂了江開所言,拔腿向楚軍退兵的方向狂奔。 那幾人見主將親自來救,個個吃驚非常——又見他拍飛無雙那一掌近乎神力,絕望中又生出幾分求生之心來。混戰中不知何人喊了一聲:“奪馬!!” 頓時四五人同時向一名騎馬的秦軍校尉撲去,其中一人沖到半路便被長矛挑到半空,但剩下三人卻搶到馬前,手中闊劍以搏命的姿態向馬上之人擊去。那校尉身邊的親兵拔劍相護,又砍倒兩人,卻叫最後一人一舉砍下了秦軍校尉的一條腿。 校尉慘叫著落了馬,那人本來已經翻身上馬,卻叫一個影子斜地裡殺出,劈手奪下了韁繩。 此人竟是江開。他於秦兵之中左沖右突,終於尋到機會跳到馬上,雙腿一夾馬腹,一下子竄出人群。他的騎術也可謂驚世駭俗,雖然拔劍四下劈砍,卻在馬上坐得穩若磐石,倒是坐在他身後的那名楚國小兵幾次險些跌下馬去。 待到江開兩人一馬沖出包圍,秦人的弩機便齊齊上弦,向他們身後攢射。那馬臀吃了兩箭,受驚之下跑得更快,而坐在後麵的小兵更是被弩箭紮成了靶子,眼見不活了。 江開無意後方之人的死活,隻顧策馬狂奔。即便有風雨阻隔,仍有許多箭枝擦身而過,勁風將臉頰刮得生疼。跑出數百步,那馬長嘶一聲,一個跟頭滾倒在泥濘之中。江開隻得就勢跳起,背負著那名死士的屍身以輕功疾行。 當他趕回楚軍大營之時,已是精疲力竭。退守的楚國將士見到這副畫麵,人人感動得涕淚橫流,卻不知江開那時隻是為了在身後多一麵盾牌罷了。 回營之後,江開來不及休整,重新清點了一番人數,命一半人在靳苒的率領下繼續退往東南,向主帥項燕急報此戰結果。另一半人則在密林中埋伏,若有秦軍經過,便猝然殺出。 “那麼衛兄,莫非你——”靳苒臨行前踟躕了片刻,問道。 “不錯,這餘下的一半莊親自領軍,伏擊秦人。” 靳苒的雙目一下子瞪大了。隨後他飛快地點頭,掉轉馬頭離去——生怕江開改變主意似的。倘若他計算得不錯,秦人見他們敗走,很快便會銜尾追來,到時這設伏的一半人可能一個都休想走脫。 做下種種安排後,軍中的將士陸續離開大帳,各自準備。待人都走了,江開使了個眼色,無咎便秘密地將隱藏在楚軍大營的流沙成員全部召至帳內。赤練此時也在軍中,做男裝打扮,是江開手下的幕僚之一。 江開環視帳中眾人,沉聲道:“赤練,白鳳,無咎,你們各領三十人,走西北小路,繞過秦人防線,渡河北行,在雲夢山中會合。公輸家的人會在渡口接應。對了,無雙受傷頗重,趕路不便,可在林中藏匿數日,養好了再走。” “雲夢山?”赤練聲調一顫,“可是大人,難道您,您不和我們一起——” “我必須留在此地。這些楚人若無我指使,隻怕會不堪一擊。到時靳苒再叫人追上,我等豈非前功盡棄。” “……可是大人,何必要為楚國人拚命至此?”無咎也忍不住問道。 “為韓為楚,皆不過是出生入死而已。死有何懼?江開所懼之事唯有一件——今日你我之死,沒有意義。哪怕流沙人人皆死,隻要達成我等所願,那麼付出的代價便是值得的。” “可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即便襄楚攻秦,楚國若是仍敗在秦人手裡,我等做得豈非無用之功?”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致江海。” 江開對著滿麵不甘的流沙眾人道。 “所謂水滴穿石,難道隻有最後一滴穿石之水才有意義,先前的千萬滴、萬萬滴水做的都是無用功?秦人自孝公始,內修法,外連橫,攻城略地,積累六世,方能有如今的氣魄;韓本貧弱,聚散流沙存在不過十年,復國又豈在朝夕?莊從未想過,僅此一生便能看到勁韓崛起之局麵。但,我等所作之事,必會成為將來成事的基石。此刻我在淮南、百越等地的布置,尚未完成;倘若楚亡太速,流沙的處境隻會愈發不利。” 赤練咬唇不語,雙腿卻如釘在土中一般紋絲不動。白鳳冷笑一聲,抱臂望著帳頂發呆。而無咎的表現最為激烈,他拔劍插於地下,堅決道:“既如此——大人不走,無咎也不走。” 江開微微壓下眼簾,厲聲道:“我的話,何時在聚散流沙中不作數了?你等不走,莫非要坐視流沙盡陷於此?” “流沙是大人的流沙。”赤練也出聲求懇道,“若無大人,流沙就隻是一盤散沙而已。” 無咎更是袒露獨臂,膝行喊道:“屬下願與首領共死!” 此話一出,帳中近百名流沙刺客,便齊齊跪下。“屬下願與首領共死!” “……你們走不走?” “大人!!!” “寧死也不走?!” “無咎情願一死,也不願在此時背主而亡!” “好。莊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