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何人(1 / 1)

“衛莊死了?”   昌平君震驚地放下了手裡的簡牘。帶來消息的這位少將軍是他早就認識的,名叫項梁,乃是大將軍項燕次子,為人勇毅多謀,是其父在軍中的得力臂助。   項小將軍語氣急迫地道:“那一戰前軍幾乎全軍覆沒,衛將軍也未曾幸免。之後,我軍有意東進,誘惑王翦軍追擊,然而包圍尚未形成,秦人已經追到;雙方在渦河岸邊交戰,我軍不利,繼續退走。眼下大將軍暫時駐紮於蘄邑,秦人隨時會繼續追至,直取壽都。因此大將軍遣末將前來,護送公子早日渡河,在淮南相會。”   “淮南……”昌平君眉心緊鎖,問:“壽都如今有多少守軍?王兄自己又有何打算,是否已經渡過了淮水?”   “大王就在壽郢,主持防務,誓與都城共存亡。”   此事頗出昌平君意外。“王兄——和大將軍的意思,皆是出自朝堂上的決議麼?”   項梁道:“公子不必多疑。末將知道我王先前對公子歸國一事心懷芥蒂,但如今國難當頭,自當捐棄前嫌,同舟共濟。倘若國都……淪陷,那麼公子在淮南起兵,便是我國最後的希望。”   “啟明白了。”   昌平君嘆息一聲,又道:“說到衛莊……可有人確實見到了他的屍體?”   項梁點了點頭。“我軍在秦人中的暗線傳回了可靠的密報:雖然屍體的麵貌有些損壞,但衛將軍的白發,還有他身邊的名劍鯊齒,是絕不會有誤的。”   “鯊齒!那把劍也落入秦人手中了麼?”   “不錯。聽說作為戰利品運到陳城去了。”   這便是,那個人的結局麼?昌平君心中五味雜成,不知是喜是悲。   曾經他以為,衛莊是與他不共戴天的死敵;此人足夠強大,足夠陰險,區區一介韓國小臣竟能把自己和楚國的各方勢力皆玩弄於股掌;但為了楚國的存亡,他們又確確實實地一再合作,簡直可以稱作並肩而戰。尤其是此次衛莊率軍為先鋒,吸引秦人出戰,幾乎是一場賭命的豪舉。   “衛將軍的想法,末將略加揣測了一番。”   項梁忽道:“這些年來那個被稱為‘流沙’的韓國刺客團,行事再怎麼隱秘,多多少少還是留下了一些痕跡。尤其是在陳城的反叛之後,羅網不可能覺察不到有這樣一股一直針對秦國的勢力,自韓滅以後便隱藏於陰影之中,在齊、燕、楚、百越等地隱秘活動。叛亂雖然當時事成,也讓我軍大勝一場,但同樣也暴露了流沙的實力;畢竟,他們人數不多,高手的數目更是有限,而羅網的背後有整個秦國作為支持,倘若打算盡全力剿滅這個難纏的獵物,韓人必定無法抗衡。如今秦楚戰事不利,羅網的追查,也漸漸將要觸及流沙的核心。當他們對情報掌握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將流沙連根拔起也並非不可能。”   他頓了一頓,道:“這個時候,除非流沙之主橫死,餘部化整為零,不成氣候,否則——還有何事才能令羅網放棄斬草除根的決意。”   “這算什麼?”昌平君啼笑皆非地道,“麋鹿脫角而遁?壁虎斷尾而逃?羅網的步步緊逼,啟也不是不曾察覺。但,流沙是一柄塗著劇毒的利劍,其鋒再毒,若沒有握劍的人,充其量也不過是一件死物而已,危急之時,應當不惜折劍來保護其主,而不是主人自戕去保護一柄劍。”   項梁神色微微赧然。“公子說得很對。方才不過是末將的胡亂猜測,衛將軍究竟是怎麼想的,又有何人可知呢。”   “報——車馬已經齊備,在堂前等候。”   項小將軍揮退令卒,行了個軍禮:“請公子早行。”   這一年夏秋之交,江開仍做為侍衛,伴隨秦王巡遊到了郢陳故地。為了迎接秦王的巡幸,宮室已經重新打掃裝點,煥然一新。唯獨後院的梅樹仍在,其葉沃若,滿枝濃綠。   江開在楚王宮中來回行走,一麵確認宮中侍衛的崗哨分布,一麵反復檢查那些有可能讓人躲藏的屋舍、草木和山石。前幾日他帶著眾侍從在內城巡視時,不出意外地察覺了幾名預備刺殺秦王的楚國死士,挫敗了他們的計劃。   向秦王匯報後,眾人都獲得了賞賜。之後,尚未自盡的殺手被交與羅網,以便拷問出更多的陰謀。除此之外,最近還有一支運送物資的隊伍出了問題:數十名士卒被殺,丟失了一件本來打算獻給秦王的寶物——據說是一把從楚軍將領那裡得到的名劍。   “劍?什麼劍?”江開經過一座偏殿的時候,剛好遇上趙高在詢問前來回報此事的押運官。此人顯然所受驚嚇不輕,但或許是因有軍功爵在身,可免死罪,所以尚且能夠冷靜自持。   “那是一柄形製古怪的劍。聽說叫做,鯊齒。”   江開握劍的手指微微一緊。   “來的那夥刺客總共有幾人?你們一個都沒留下??”   “……隻來了,一人。”   回憶起了當時的場景,押運官的麵色越發慘白,仿佛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漸漸蠶食。“那,那不是人,簡直,簡直是……妖物!”   趙高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命人將押運官帶下去。隨後他裝作忽然瞧見了江開似的,將頭轉過少許,“劍聖先生,這可不好辦吶。”   “令君此話怎講。”   “什麼妖物,派不上用場的家夥。”塗著蔻丹的五根長指輪流扣擊在案上,“我聽說,先生在荊楚之地亦有不少故人。方才聽他所說,先生可有想到什麼線索?”   “在下確實曾在此地羈留。若說故人,最熟悉不過的,便是那位昌平君了。”江開道,“此人背秦亡楚,一直是君上心中隱患,若有機會,定要將他擒獲。”   “自然,自然。”趙高意有所指地淺笑道。“還有,若是這個——妖物,手持那柄丟失的寶劍前來行刺君上,先生可千萬要阻止他喲。”   “令君放心。江開職責在身,義不容辭。”   然而江開知道那人,不會來。   他想起一年多前的陳城叛亂,於是再次向秦王詳告了楚巫的手段和當時的亂象,盡可能詳細地解釋了所謂的“三牢血塗之陣”、“蚩尤大荒之陣”,以及巫士利用“犧牲”換取溝通鬼神之術的手段。他本意是提醒秦王。   希望更加小心謹慎地檢查宮城內外的所有供應,包括食物、飲水、器用、熏香等等。沒想到秦王似乎偏偏對那時的巫術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這世間,當真有鬼神麼?倘若沒有,怎會有溝通鬼神之術呢?”   “這……或許是有的吧。”   “既有鬼神,自然也當有仙人。古書上說,仙人不老不死,與天地同壽,不知是否是真的。”秦王說著說著,麵露神往之色。“蓋卿,你巡視城中,若是發現了楚巫、醫者、異人方士,別輕易取其性命,可將他們交與國師處置。”   江開瞧了一眼立在王座一側,目罩宮紗的女子,行禮稱諾。   “除方士之外,城中居民如何處置?”   秦王麵罩寒霜,揮了揮衣袖。“郢陳之人反復無常,不可信任。從城中點選十萬戶,將他們全部遷到驪山下。我記得章將軍那裡正缺人手。”   “君上,如此長途跋涉,加上天氣漸寒,隻怕路上會有不少逃亡。”   “逃亡一人,便斬一伍。逃亡五人,便斬一隊。寡人看他們還敢不敢。”   江開沉默片刻,終於忍不住道:“君上,臣鬥膽有一言相進。”   “蓋卿一向是個直人。”秦王似笑非笑地抓起一把黑白棋子,在麵前的棋盤上緩緩排開。“你說。”   江開道:“秦法嚴明,進則賞,退則罰,因此士民效死,不遺餘力。但這樣的法度,隻適宜約束軍隊,而非約束百姓。因為對軍中將士,是需要他們‘動’,而對於平民百姓,卻是希望他們‘不動’。以嚴刑峻法勒令黎民,而生計又陷入極度危險的時候,百姓是進則死,退也是死,那麼他們也會像沙場上的士兵一樣,不得不‘動’。”   秦王有些危險地瞇起了狹長的雙目,視線仍投在棋盤上。“蓋卿是在教寡人治民的方法麼?”   江開垂手道:“不敢,臣曾為黔首,亦曾投軍,因此感受到二者不同,不宜以一法驅策。”   秦王沉吟片刻,落下一子。“治國如治人之病。假設某人身上生了膿瘡,你若怕他疼痛,不肯下手挖去,反倒會害了這個人。忍一時之痛,才能救其性命。”   “但卻不能將好肉挖去,填補受傷之處啊。”   “——何謂好肉,何謂腐肉,蓋卿又怎麼能夠知曉呢?”   江開頓時被問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秦王瞧著復盤的棋局,目光中隱約透出一絲喜色。“那夜與李斯下的那一局,時至今日,寡人終於是參透了。”   他突然抬頭看向江開,拾起案上的一卷簡牘,“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無慶賞之勸,刑罰之威,釋勢委法,堯、舜戶說而人辨之,不能治三家。——此書實在是字字珠璣,金玉之言。蓋卿若有興趣,寡人手上這卷可暫且借你抄錄。”   “……謝君上。”   鹹陽。夜。   李斯處理完一日的公務,與往常一般回到府中;先是與妻兒敘了話,隨後用了晚膳,孤身一人來到書房之中,打算靜靜翻看一些心愛的藏書。燈火燃起之後,他忽然感覺這間熟悉無比的屋舍有些異常。難道,那些無法無天的盜賊竟敢偷到這位掌刑罰律令的大秦廷尉家中來?   不,不是丟失了什麼,而是多了些東西。   就在他每日常用的筆筒之中,插進了一支陌生的銅管。他小心翼翼地將銅管從中旋開,隻見其中藏了一卷輕薄的絲帛,上以鮮紅的漆樹汁書寫著一個個名字,一行行數目。   眨眼之間,李斯想到了一件久遠的竊案。他倒吸一口涼氣,雙眸震顫不已,驚得好似心搏都猝停了一瞬。   此書是,姚賈的賬冊。   “李大人,初次見麵,讓您受驚了。”   一個低沉優美的男子之聲從他脖子後方傳來。李斯隻覺頸後毛發倒豎,幸好開口之時聲調尚能保持鎮靜。“閣下是來取李某性命的刺客?不知是哪國人士?”   潛入之人輕笑起來。“李大人誤會了。不妨轉身過來,在下手中拿的,可不是利刃。”   李斯僵硬地轉了半圈,隻見身後不知何時立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從頭到腳都罩在黑色的長袍之下,臉上亦帶了個銅製的獸紋麵具。此人腰間插著長劍,雙手卻在麵前攤開,掌心躺著一株乾枯的植物,以示並無敵意。李斯仔細端詳著那人手中的草葉,一陣異樣的情緒忽然攫住了他的呼吸。   鉤吻。   “……閣下遠來,若非行刺,又是何意?”   “嗬嗬……當然是,有求於大人了。”男子輕輕握拳,仿佛有意賣弄一般,掌心的枝葉都化為了粉末。“在下有一件舊事——一位故人,要向李大人打聽。說來也巧,這位故人與李大人,似乎都曾在儒家的荀卿門下求學。”   李斯額頭隱隱沁出汗液,卻也逐漸掌握了對手的用意。“你是說,李某的師弟韓非?閣下莫非也是韓國人?”他掃了一眼桌上的帛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道,“看來,當年姚大人的這部賬冊離奇失竊,的確是諸位韓人的功勞。”   “不敢當。”蒙麵男子道,“韓非被秦王請去之後,在鹹陽舉目無親,恐怕隻有您這位師兄,稱得上故交。韓非僅靠一人之力,如何能從護衛重重的姚賈府上竊出這份機密至極的物件來?這顯然是有人相助之功了。”   “不可胡說!!!”李斯聽得心驚肉跳,不顧方才那人露的一手功夫,大聲喝斷道。“李某是大秦廷尉,怎會襄助韓國逆臣!若非之後追查失竊之物,李某對此案甚至毫不知情!!”   “哦?看來是某多慮了。那麼第二件事,聽說韓非子臨終所見的最後一人,也是李大人。他當年也不曾留下隻言片語麼?”   “不曾!”怒火一時壓過了恐懼,李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你究竟是何人?!與韓非是何關係?!”   蒙麵男子倒是毫不動氣,依舊斯條慢理地道:“在下確是韓人,本是韓非的部下。韓非在我國一手建立‘聚散流沙’,命我等以強韓之名,誅殺國中奸佞。入秦之後,他又托人將這一卷賬冊交到我手中,我們便奉他遺命,逐一鏟除這賬冊上所記之人——想來這些都是秦國的間人罷。但即便我等殺人成山,亦不能避免亡國之氣運。韓滅之後,我等也曾效命於他國王侯;可惜如今韓、趙、燕、魏、楚一一為秦所滅,我等失去了最後的容身之所。本來我以為李大人是先主韓非的私交和同盟,楚滅之後,或有重要的指示交給在下。如今看來,卻是在下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