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的沉默,江開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鼻腔內盈滿那幽淡之極卻又無處不在的暗香,心口鈍鈍地痛。 一把拉過蓋聶的手腕,江開將男人拽進懷間,不管男人如何退拒他,就是不鬆開手。 他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多麼想就這樣抱住男人不放手。 這個念頭劃過腦內的一瞬間,就像閃電撕裂了天空般,無數的畫麵劃過腦畔—— 少年時那尖銳的恨意,軍營帳內點點昏黃的火光,雨夜裡男人蹙緊的眉頭……一幕幕閃現,幾乎將他淹沒,江開忽然皺緊眉頭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江開,你怎……?”蓋聶凝眉,似察覺了江開的異樣,輕聲問道。 那流水一般的聲音卻伴著影像又開啟了他另一層記憶—— “少帥,不能睡在這裡……”昏黃燈火下的醉意朦朧。 “江開,我會害了你的。”秋水凝眸裡的深遂悲憫。 “江開,謝謝你……”還有那疏影橫斜處的暗香輕嘆…… 江開忽然睜開了眼。 蓋聶正凝眉望向他,鬢邊的發絲低垂著,遮住眼中流轉的幽光……江開注視著男人的目光深處,那深邃的悲傷裡,隱匿著洞悉世事的慈悲。 “江開…?”男人清冷的聲音透出擔憂。 靜默彌漫在螢火色的室內,半晌之後,江開忽然開始覺得鼻酸。 有誰會相信,走了這麼久這麼遠的路以後,他才發現,原來一切早已昭然。 隻是他一直不去麵對。 究竟是從何時起,他再因天明而恨男人了?又是從何時起,他的目光鎖在男人身上,再也移不開……不知不覺中,蓋聶,以及與這個名字相伴的一切一切,已經成為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 江開忽然緊緊地,將男人鎖進懷裡。 “先生,江開不會讓你死的。”江開蹙眉低語,附在蓋聶耳邊的話輕聲而篤定,如同一句誓言。 懷裡的人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似微微嘆了口氣。 “……江開,我們必須趕快找到天明。”蓋聶低語著,起身走到水潭中央的某一處踩上了什麼機關,一陣震動後,石廊盡頭的黑暗處又出現了一條路。 “我們得快些。”男人卻不再回身看江開,獨自徑自向前走去。 江開低下眉,感受著懷裡缺失的溫度,心中劃過一絲難過,但也隻得跟上去。 一時間,氣氛尷尬的難以言說,蓋聶卻一邊走,一邊繼續剛才的話。 “如你所看到的,天明身上的陰陽咒印,其實是一道鎖。” “鎖?”江開的心緒顯然還沒有平復下來,但聽到蓋聶的話,又不由重新被勾起了好奇,忽然想起天明胸前那些古怪的符號,原來是和男人紋在後背上很像。 “我找到麗姬時她剛剛誕下天明,被鎖在一間宮殿中。”蓋聶微咳道,“我告知來意後,她便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江開快走了幾步,扶住男人。 “你可曾聽聞過晉公子重耳的故事?”蓋聶這次沒有推開江開,江開心頭掠過淡淡的喜悅,他自幼在項氏長大,每日的功課之一便是修習史學,當然知道這則典故。 “晉公子重耳曾經逃亡各國避難,在外遊歷十九年,最終回到晉國,結束了由其父的寵妃驪姬造成的內亂,順利地登基做了新一任晉王,並成為春秋一霸。”江開答道,他隻是不明白,蓋聶提起這個做什麼? “晉國的驪姬,記載是一胡族女子,並無名字,而她挑起的‘驪姬之亂’長達十九年,朝野混亂,直到重耳即位……”蓋聶沉聲道,江開自然知道這些,隻是他不懂男人想說什麼。 “而天明的母親——麗姬,間接地促成了荊軻刺秦,揭起了諸子百家反秦鬥爭的序幕。”蓋聶擰著眉道,江開愈發不懂男人要說什麼,男人終於深吸了一口氣道。 “這一切並非巧合,因為百年前晉國的那位胡女,正是上一任的‘麗姬’。” 江開此時的疑惑簡直難以言說,隻能瞠大了目望向男人。 “上一任?” 蓋聶緩緩地點了點頭,“以下這些都是天明的母親親口告訴我的……她來自一個名為‘天啟’的古老部族,而他們的族人千百年來,一直默默地守衛著一個秘密——大地的龍穴。” 蓋聶停頓半晌,繼續道,“而每一代,都會從族人中選出一名女子,繼承‘麗姬’的名號,保管‘天機’——也就是荊軻得到的那份地圖。” 江開恍惚地點了點頭,顯然很難接受‘天啟’、‘天機’一類的名詞……但馬上他又搖了搖頭,不解地問道,“可他們為什麼要守衛龍穴?又為何要引發亂世?” 蓋聶抿了抿唇,忽然抬眼望向廊壁頂雕刻出的星宿圖,指著天樞的位置給江開看,“歷代帝王都被比作操控政柄的北鬥天樞,天啟一族守衛龍穴,是為了迎接下一任帝王。” “這不可能,沒人能知道誰會成為下一任帝王!”江開沖口而出。 蓋聶半晌不語。 “除非,下一任帝王是由他們來選定的。”江開望著蓋聶的眼睛屏住了呼吸。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江開喃喃道,覺得這一切簡直荒唐可笑,“如果是這樣,那麼需要多少人花費多少年投入其中,這個代價實在……” “巨大。”蓋聶接道。 江開良久不語。 男人隻繼續道,“按照她所說的,不開啟龍穴,是無法成為真正的帝王的,嬴政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天啟’一族的存在,但他不光想要開啟龍穴,更想要永久的霸占龍穴,這樣,他的子孫後代就可以千秋萬世,永享王朝。” 江開仍舊凝眉苦思,蓋聶繼續道,“但,嬴政知道,隻有天啟一族知道龍穴的位置,所以他借修陵墓尋長生的因由,在全天下廣泛的搜集風水奇士。” “終於被他發現了‘天機’的線索。”蓋聶沉聲道。 “所以門扉上的玉玨機關,大概隻是陛下為紀念麗姬而做的。”江開不知說些什麼,看過了太多嬴政的暴行後,他真的不知該對此事抱何種態度。 “但是天明身上為什麼會被下陰陽咒印呢,他那時應不過是個剛出生的孩子。”江開不解。 “嬴政知道,‘天啟’一族是組織嚴密而又神秘的古老部族,並且靠某種咒印來維係……所以他下令讓陰陽家在天明身上施加咒印,以圖追蹤到其他的族人。”江開微微冷哼一聲,他剛剛居然還在內心重新打量這位暴君。 “而實際上,他成功了。”蓋聶抬頭道,“插在上麵的那把赤霄劍,確實是真的,那隻有天啟一族的人才能拿到,我相信,陛下離世時一定以為自己的王朝永享千秋萬世了。”蓋聶嘆息,“但其實,陰陽家的咒印正封住了天明與生俱來的‘鑰匙’咒印……也即是永久地關閉了龍穴。” 如此一來,秦王朝便瞬間傾輒土崩……江開想到這裡的時候忽然狠狠地錘了自己一下,這樣想下去,豈不是就真的相信了這些鬼話。 “我要說的都講完了。”蓋聶伸手在墻壁某處按下了什麼,兩人正走到了走廊盡頭。 蓋聶平靜地望向江開,前方的路沒有光亮,隱藏在一片黑暗中。 江開哽了下喉嚨,忽然抓住蓋聶隱在黑暗中的手腕,“先生把這一切都告訴江開,是為了什麼?” 江開的眼神明亮而透著疑惑,他實在不懂,此時蓋聶對他和盤托出這一切,是為什麼? 蓋聶微微斂下目光,聲音似一湖靜水,“江開,秦強盛一時,為何現廣遭亂離?” 江開擰眉半晌,直視著男人回答,“因其暴政,不施仁義。” “項氏又為何反秦?” “亡秦必楚,項氏反秦,是為解救天下百姓,光復大楚。”江開答得坦蕩。 “那你可真的曾想過,你如此做是為了誰?自己,抑或當真是天下百姓?” 江開一愣,他覺出蓋聶話中有話,但確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從兒時記事起,他的記憶就一直停留在祖父與父親的戰死上,在墨家機關城經歷的那段時日,其實已算他少年時最美好的記憶。 一直以來,江開都被教導不能忘記過去、忘記那些那些仇恨,而這種恨意,在跟隨項梁東征西伐的軍事生活中也已漸被磨平,變成了一種純粹的責任。 現在的他,隻是項氏的少主,聽號令行動的項氏一員。 “我……”江開的確有些不知怎麼回答。 “江開,你是項氏未來的統帥,總有一天,將要自己麵臨選擇……”蓋聶的目光似流水,望著江開,顯出幾分悲憫,江開忽然覺得胸口很不暢快,似被堵了一般。 “那先生你當初選擇赴秦又是為何?”這句話脫口而出,江開才覺出語氣裡的不善,不由有些驚訝,自己為何會對男人這樣說話。 蓋聶果然垂下目光,目露一絲隱憂,江開心中不由有些內疚自己的口快。 “我當年初出鬼穀,選擇了秦國,以為是選擇了犧牲最少的道路………”男人遠目虛空,江開隻看到一片黑暗。 “……但若不計生死,要勝敗又有何用?”蓋聶轉過身,輕嘆落在江開心頭帶出沉重的回響。 江開不知該說些什麼。 “江開,我告訴你我所知道的一切,隻希望,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你能用自己的眼睛,去辨別什麼是真實。” “真實?”江開滿目的迷惑,其實在蓋聶告訴他這一切以前,他是那麼的肯定什麼事對的或什麼事是錯的,但現在,他真的有些迷惘了。 他不明白蓋聶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就像他永遠看不透這個男人的內心,而此時,他站在黑暗中,甚至有些後悔知道了如此多。 但他隻是望著蓋聶,看著男人拍上他的肩膀。 “江開,答應我,要看好眼前的路一步步走下去,即便迷失,也不要害怕。” 男人的目光在暗處,如同天邊的長庚星一般閃爍。 江開緩緩地,點了點頭。 必須加快動作了。 天明和江開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凝眉握緊了手中的劍,走到蓋聶身前。 “我們到盡頭去,那裡最接近地麵。”蓋聶望著層層高起的宮墻道。 三人這次走的很安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路無話,大路通天般,並沒有機關,江開一路上走馬觀花,看盡了人間珍寶,翡翠堆成的山,珍珠鋪成的海,還有那數不清的寶石和精美絕倫的工藝品,足以讓任何一個渴望財富的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但若仔細的觀察就會發現,這些雄偉的建築其實是如此陰森可怖。 路過一間擺滿了燈具的內殿時,江開皺起眉頭,殿內布置精美,雕琢鮮活的孩童們帶著美麗的笑臉擺出各種討喜的姿態,手中提著或舉著花燈。 栩栩如生到令人背後生寒,江開穿行於其間,內心的感觸無以復加,天明不小心碰倒了一個,那雕像摔在地上,斷裂開來,江開隻看了一眼,後背的汗毛便豎了起來。 那些拖著燈盞的孩童,全部是血肉之軀。 “繼續走。”蓋聶的步子沒有停下來,聲音裡透著說不出的情緒。 其後的路走的很快,似乎誰都不想再看這個地方多過一眼,三人一路穿行,再沒有遇到阻礙,但即便如此,爬到最後的一扇門前時,體力也已消耗大半,江開都微微氣喘了。 沒人算得出,他們已經在這沒有陽光的地下度過了多久。 “我們到了。”男人擦了擦汗,終於蹙眉輕喘道。 江開握住門閂,深吸一口氣,推開了殿門。 ------------------------------- 關於最後一間宮殿的樣子,江開做了很多設想,白玉為床金縷作衣,金山銀海抑或寶光滿室,但事實上,他都猜錯了。 最後的宮殿,是一間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