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商量還是我處理?快點,一會兒車就多了。摩托警顯得有些不耐煩。 自己處理吧,她叫人了,你忙你的,沒事。我接言。這時候就不要想走了,要不是來大十字,我們也碰不上她,也就碰不碎這瓶酒。 又一輛電動車停下來,兩個人下來,支好車。像是修理工,兩人身上都是鼓鼓囊囊、油滋滋的工作服:人咋樣?年級大的那個問她。 沒事,車裂了。她拎著自己的東西,拍打著車座上的雪花。 你也是,咋開的車麼!年輕的那個多少有些火氣:這車是上個月剛買的,這一大片都得換。 那你看,五百行不行?他又點上了一支煙,沒有拿煙敬那二人。 一千,一千你走,把人撞了麼。年級大的那個也點上一根煙。我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有些後悔讓交警走了。一輛電動車才多少錢,這有些敲竹杠。不過汽車撞了電動車,大約也得是汽車理虧。雪開始正式下起來了,路燈忽然就亮了。已經沒人理會路邊這起尋常的事故。沒有沖突,沒有戲劇感,所以就沒意思。幾人聲音都不高,站在路邊,可能看著都冷。尤其他,手插在兜裡,有些瑟瑟發抖。 不遠處有個燈火通明的火鍋店,玻璃上爬滿水汽,裡麵人影色塊一般生動。遠遠望著那個暖和,我身體感覺到收縮,就想上廁所。 一千,我轉給她吧。他拿出手機。 我手機收不了錢。她繼續搓著手套,肩上有雪花了。 那給你行不行?他看著年級大的那個。 你給她吧,給她。年紀大的那個扔掉煙頭,對著手哈氣。 沒有那麼多錢,你等一下。周圍那麼多商店,用手機支付買點什麼,比如買盒煙,跟人家說說,一般都能支取些現金來。 那趕緊,娃等著做飯。她確實應該著急,周圍的人都急匆匆的,看著心裡麵也會焦慮。更多的人停好車,到各個館子裡開始吃飯。越是看著別人溫暖的時候,寒冷就越強烈。天差不多黑透了,雪在路燈下能看出紛紛揚揚。地上那瓶酒沒有什麼味道了,碎片反射出的光快被雪掩蓋。 他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瓶酒,跟地上那瓶一樣:一千,你數,這是酒。 她猶豫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接過錢,沒數就放在兜裡:酒我不要了,也不是啥值錢的,你開車要小心了,看這耽誤的。 就是,要注意了,你也是,騎車看著點。那二人上了電動車,逆行著走了。她把東西放在踏板上,怯懦地慢慢開走了。地上明顯有些滑,濕漉漉的像是能泛起一些冰碴。雪越下越大了。 他拿著那瓶酒,也沒說什麼。看了看車,右前側有一道明顯的刮痕。 咱們接著走吧。我上了車。 你回吧,沒事,這就利索了,沒事。 都這時候了,也該吃飯了,要不是送我,還沒這事。 你回吧,這跟你沒關係,回吧。 走吧,冷得不行,你看附近還是回你小區,看你方便,要回去的話我還能看看602回來了沒有。 他拿著酒,遲疑了一下,看了看:那行,那到小區那邊吧,今天沒辦法了。 邊開車他邊打了電話,隻聽說不去了什麼的,沒說事故。大十字到小區,不過就是不到一根煙的工夫。路上的人還很多,他沒有因此格外小心一些。我坐在車裡,到了那個門臉兒前也沒有暖和過來。被凍著了的感覺,就是覺得身體裡空。 這個小區的大門口左右都是底商,臨街這麵一樓都是做生意的,二樓以上才是住戶。城裡這樣形式的小區很多,底商也都是麵積不大的小生意。理發的最多,也有以理發的名義招嫖的,然後是煙酒店,雜貨店和小飯館。我家的小區外麵跟這兒沒區別。停下車,他拿著酒,我跟著進了近前的一間沒有招牌的店。玻璃門上“臊子麵”紅字那種暖和的感覺,透著裡麵的水汽不怎麼生動,掛著冰碴似的,可總比外麵溫暖。 那輛車停在雪地裡,左邊的那道劃痕,像是人的臉被撓了一下。要是剛才不給那一千,不知道我們是不是還站在雪地裡。要是打起來我幫他的話,那今天的所有事情歸納起來,賬應該是記在我的頭上吧。 不過今天還沒有過完。他拎著酒往裡走的時候,微信上老婆問我什麼時候回去,還問:你今天在大十字出事了?那不是你的車啊? 一個朋友開車,撞了個電動車,沒事,賠了點錢,我跟他吃完飯再回。 來了。店裡老師傅係著圍裙,撩起來擦擦手望著我,但馬上變臉,麵無表情的轉過臉問他:咋吃? 店裡麵的光線充足,隻有幾張小桌,都坐滿了人,都是幾個涼菜和幾碗麵,還有酒,白酒。氤氳蒸騰,也不喧鬧。沒人理會到我們進來。 我跟著他繼續往裡麵走,穿過廚房旁邊的夾道,裡麵還有間屋子,有床鋪,有電視,還有一張桌子。墻上的鏡框很老式了,一小塊一小塊的照片裡,人的臉更小,像是剝落以前的墻皮。 我就是覺得有些詫異,也不因為此刻身在此間。哪裡不對勁我也說不清楚,可就是覺得不自在。 那就是廁所,我還是趕緊吧。 沒事,該吃飯就吃飯,別往心裡去,是我沒留神。他和我見到的那會兒沒什麼區別。如果再讓我選擇,我不會在那天去市場買那些水果,也不坐他的車離開。過日子總歸不是一個人的事,該來的,無法選擇它來的方式。敲門,離開,上車,撞車,到坐在這間屋子裡,就是被安排了。看著窗外的雪落在小區的路上,樹枝越來越奇異起來了。 那種樹不知叫什麼名字,長得像放大了的盆景,我們小區也有,我爸我媽過去老是固定時間跟它們繞,我看到許多次,對這樣的樹也有了好感,不嫌它難看了。 老師傅進來,端著兩盤涼菜,是皮凍和豆腐絲。你吃下水不?我自己做的。他沒有看他,隻是問我。 看你,我都行。我看著他。 切一盤吧,再切上個白菜,兩碗麵,你吃素的還是肉的。 我都行。 都素的吧。老師傅沒言聲,出去了。他把菜挪開,擦了一半桌子,放下盤子,又擦了另一半,從旁邊桌上拿起兩個杯子,開始倒酒。 那一杯差不多快二兩了,他沒有倒滿,也沒有問我,推過來一杯,又遞過來一根煙,自己點上一根。 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盡管這才是認識的開始。我不想認識也不行了,酒剔透著泛上寒光,淺褐色的皮凍上澆著蔥花蒜泥和辣油,和豆腐絲放在一起,看著很有口感,就是還覺得冷。他沒有動筷子,拿出手機發了個微信。那我也就不方便先吃了,抽著煙,隻好四下踅摸。這間屋裡,怎麼看也會看到那個鏡框。我們就是在等著菜,等著雪下得更大的時候,認識一下。 麵真是好,勁道爽利,臊子顯然是新炒的,一點也不像飯館裡的。他遞給我一頭蒜,自己先剝起來。冷的時候就會餓,吃飽了身體才能舒展。看來這是個講究人——要吃了主食再喝。往往這樣,吃飯就是吃飯,喝酒就是喝酒,那話就會多,話也是一道菜。老師傅把菜端上來放下:吃著硬不硬,煮得輕。 好著呢,老者你這水平就高地很,像自家吃飯一樣。我沒有誇張,我倆用的碗都不一樣,盤子也分著好幾個花色,都像是家裡廚房碎了再買拚起來的常規樣子,怎麼都不像是飯館的方式。 他埋頭吃麵,呼嚕呼嚕的聲音,間或咬一口蒜,吃得很專注,額頭沁出汗珠。這時我才看出他的眉骨上有個疤,凹陷下去一個小坑,有過重創。我吃的慢,也馬上覺得暖和了。這臊子就是跟著韭菜胡蘿卜豆腐和蔥炒的,滋味濃厚,沒有什麼鮮味的討好,是頓頓吃也不會厭煩的那種口感。城裡人基本不吃米飯,還要炒菜,麻煩。 按說我還能再吃一碗,他先撂一邊了,出去端了兩碗麵湯進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清亮亮的有股蔬菜的味道,與之前的麵相得益彰。看著那熱氣就覺得好看,房子裡這會兒已經很暖和了。 來,喝,今天也是啊。他端起杯子,我們碰了一下,他喝了差不多有一半。我沒喝那麼多,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他沒介意。 這種玻璃瓶的汾酒,大概五十多塊錢,應該是城裡賣的最多的酒了,據說假的也很多。城裡雖然離著山西很遠,北方對燒酒的喜愛大概都差不多。再往北的燒酒度數會更高,更接近酒精的純粹。不知道人們是在品味酒精的味道,還是更喜歡被酒精慢慢浸潤,再去與酒精爭奪意識和身體。他肯定是個能喝的人,那一大口下去,也沒有吃菜,兩肘拄著桌子,像是擎著那根煙。 今天要不是我去大十字,也不至於你破費。我端起酒杯,我們又喝了一口,他已經下去一杯,我喝不了那麼快。他給兩個杯子都添上,我們的杯子又一樣多了。 哎,這事,躲不過去,就趕上了,你把人家懟了,就得賠,要說一千也不少,那少,能少多少?那車兩千多,還新著,那一塊換下來得幾百,人沒事就算可以了,不能想,要?壞了人,這會兒怕是在醫院裡還沒吃呢。 是,是啊,要說也算好的了,加個微信吧,你掃我還是我掃你? 你掃我吧,來,喝。他點開手機,放在我麵前,又是半杯下去了。我跟著也是一口,一大口。酒開始順了,開始好喝了。我們互相加了微信。他叫“青山不老”。 我叫李青山。 我叫張連誌。 來。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