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續2(1 / 1)

如之奈何 路濘 4955 字 2024-03-17

雪已經層疊覆蓋了外麵所有,藤蘿,冬青,車,還有地麵。路燈映照下的雪花又大又急,小區裡最後一批回家的步履匆忙。隔著窗,聽不到腳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好幾年前,城裡才有過這麼大的雪。那次,父親站在陽臺上定定看著:格爾木每年都下這麼大的雪,你也見過。我媽那會兒應該是在看電視,像是沒聽見他的話。那天我之所以還記得住,因為父親在城裡第一次遇到像格爾木那麼大的雪,就像今天這樣。   我們喝了半斤多,大概是因為先吃了麵,按說我已經差不多了,可還是覺得很舒服,愉快,而且清醒。我用微信給他轉了一千塊錢。   他手機沒有提示音,隻是震動,他拿起來看了一眼:這事咱不說了,車是我的,我開的,這錢不能要。   哎,我確實覺得該這樣,咋能讓你掏這錢呢。   你要是覺得不合適,一會把這帳結了,咱不說這個事兒了,你還上樓去不?   上樓?哦,哦。我忽然想起了我今天為什麼會坐在這裡,想起了因為什麼端起酒,和一個算不上認識的人對飲:喝了酒了,我就不去了。   也是,有老人,你不常來吧。   我就沒來過。   酒是個話的鑰匙,每個人對它的反應不一樣。我就是喝了酒話多,每個認識我的人都知道。這幾年和外人席麵上喝到一定程度,陸美英一定要編出個理由讓我走,她清楚我開始準備多說的那個節點,選擇自己聽我絮叨。如果我記的沒錯,那時候一般她會反著我說。說,就是個過程,她反著說,算有個回應,至於回應什麼不要緊——那會兒我聽什麼都一樣。第二天,我會很愉快,她不屑一顧的樣子也是戲謔的。我也越發不喜歡自己那個樣子,所以現在更多是跟我丈人還有小鄭喝,反而自持的沒什麼廢話了。   常常就這樣,我討厭自己,擺脫不了,退縮是改變的一種選擇。坐在他麵前,印證了這樣合理存在的失控狀態,還是沒有變。那時我還沒意識到,陸美英今天不在場。   你跟602是啥親戚?他問這話的時候,我們繼續碰杯。   她是我姐。   你姐?他的聲調陌生的像是我們從來不認識,這事似乎比?人要大多了。   我詫異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也像是手足無措,跟出了事故那時的鎮定判若兩人。這種尷尬是陌生的,我不知道是該回答還是望向窗外,兩手輪流捏著煙的過濾嘴,煙霧罩著眼睛,蜇得慌。   桌上的四個菜我們吃了大半,殘得還很整齊。氣氛之詭異,我猝不及防,以至於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樣。窗外已經鮮有人跡,雪落在枝頭,開始撲簌簌的又落在地上。這是小區裡清靜的時候,而坐在這裡,我不安的有些躁動。   沒辦法,遲早都得遇上,今兒遇上,沒想到。他莫名說了幾句,起身,又坐下,給我的杯子斟上,斟慢了,稍稍溢出來些。這會兒我反而意識到陸美英今天不在旁邊。他站起來出去了。   老師傅不急不緩的忙著,他到了跟前,說了幾句,低下了頭。老師傅手拄著桌麵,扭頭看著我。屋裡煙氣繚繞,隔著幾張桌子的距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最好吃的就是這盤冷葷——大腸豬耳朵,還有肚絲,涼拌過以後酸爽辣都有了。我自己喝了一杯,吃了一口,看著那個鏡框裡的人們,正在看著我喝酒。   他進來的時候又端了盤菜,葷素都有的雜拌,在家裡這麼做很常見,飯館沒有這樣的。   那我應該叫你舅了。他又像我剛見到時那樣,既不熱情,又不冷漠。   我沒有什麼準備,情緒上也沒什麼起伏。都是因為喝了酒,也是因為今天這大雪吧。老師傅停下手,定定站在那裡,看著大盤子裡那個有些散碎的豬頭發愣。玻璃門上的水汽流下來,從外麵看的話,他的身影也是由幾塊灰色組成的,暫時穩定著。   我知道你,她不說,也就不問,可就是不知道都在城裡,她可能知道,就是不說,也不是外人,吃的咋樣?這兒就我一個人,他……那幾年不在家,自家的門麵,也好著呢。老師傅和善的說著,我倒聽得不大明白。   李青山靠著暖氣抽煙,他背後窗裡的畫麵今夜不會再有變化了。   你是咋今兒過來?有啥事麼?   沒事,其實我來過幾次了,就是不知道咋見麵,該咋說啥,我爸去世了,在的時候也沒跟我說過啥,我是看有張照片,畢業照,看見了問我媽,我媽也沒說啥,是我舅跟我說我有個姐,別的啥事就說不清了,以後沒再提,覺得總有認識的人,就能尋著。實際上我沒說實話,小鄭查了也沒說我姐結婚。這說明我沒喝多。   來,咋叫呢?兄弟,我喝的少,咱喝點吧。   李青山又拿來一瓶酒,一個杯子,倒了一點,放在老師傅的跟前。我知道了,這是他父親——我姐夫。   那,哥,咱喝。   李青山還是站在那裡,眼睛總是看著我。我沒有對望他,隻是感覺到一些並非敵意的關照,多少有些不自在。今天沒有完,好像還會越來越長。   那你以前來了咋不上樓呢?畢竟是你姐麼。   我爸不在了家裡就剩下我媽,平常家裡那些事就是我跟我老婆,不知道為啥就想來,不知道為啥,上幾回來的時候,坐樓下的花園裡就想,我姐,也不知道她理不理我,想著想著就走了。   你沒上去也好,要不然也不好說,不是跟你啊,跟你沒啥,她這人也不是有壞心眼,是家裡這事沒辦法,見誰,也不知道該說啥。   還說這乾啥,那個,我還得叫你舅?李青山坐下端起杯子。   別別,估計咱們歲數差不多,直接叫名字,要麼怪怪的,來,咱再喝一個。已經不可能再有什麼生意了,這麼大的雪,沒有回家的人在城裡不多。   我姐下午出去不知道回來沒有,這麼晚了。   沒事,有人,你就好好喝,改天再看,話咱也說不完,就不說了,我這飯菜做了幾十年了,除了乾凈,比不了外麵。   好著呢好著呢,你這店一看就是開了多年,就你自己忙,再就是青山幫忙?能行嗎?   李青山垂下目光,不看我了。姐夫擺弄著筷子,他的酒還是那麼多,剛才隻是沾了沾,不真喝。   都是熟人來,這地方現在沒啥生人過,今天我盤算,就能知道明天能掙多少錢,就跟上班一樣,多少年了,你是上班還是自己乾點啥?   我在十裡鋪的機場上班,就是山那邊的大灘,也十幾年了,我老婆在社區上班,比我忙。   娃多大了?男娃女娃?   娃剛上二年級,我媽給看著呢,平常我是上一整天班歇兩天,然後再去,顧得少。   那就好,你媽身體咋樣?有娃的照片沒有?你這歲數慢慢就有負擔了。   我點開手機,找到雲的照片,站起來到姐夫的側近。他從上衣兜裡拿出花鏡戴上,用桌布擦了擦手,像是看書一樣捧起我的手機。李青山也湊近,我第一次看見他笑。我這才意識到,肯定是第一次。   長得像你,細眼睛,你家人都是細眼睛,我看過……你爸年輕時的照片。   姐夫這麼說的時候,也可能是我喝多了,心裡麵抽搐了一下。“你爸”,是,我爸。今天以前,我沒有概念會有這麼個姐夫,還有李青山。就是知道姐姐的存在,她也是遙不可及的。和我在一個城裡,還不如小區的門衛麵目清晰。從我們一直往東,回到城裡,我上學上班,再結婚,有了雲,父親去世,家裡的話少了一個調門。我們在一套房子裡過日子,離這裡不遠,可就像是這裡從來就不存在。   過去我們的話都不多,我的父母從不吵架——至少我沒有見過——我的話都去外麵說,細想起來也沒多少。到有了孩子,些微熱鬧了幾年,少了一個人,話又少了好多。我本來想看到我姐,聽聽她的聲音,而先看到了姐夫和李青山,聽到了他們的聲音。說不出來為什麼,這裡就像自己家的地方。你看桌椅板凳,還有床,就像家一樣,還能做飯,還可以掙錢。它存在了很多年了,我經過的時候,從沒有意識到這裡與我的切近。   現在想起這些也很不準確,那都是後來想起來,或者自己的潛意識編造出來的。他們的麵孔真切而生動,我們的這個夜晚似乎沒有隔閡。如果還有什麼能記住的,就是墻上鏡框裡姐夫的那張照片裡,肯定是年輕的他和我姐。   今天以這樣的方式繼續下去的話,那也是因為雪夜本該的安逸,本來就有的平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肯定是很久都沒喝過這麼多酒了,酒變得越來越甜,而意識把一個個畫麵又切割成層次分明的段落。盤子,桌子,椅子,姐夫的白頭發,還有花鏡。李青山更多的時間就靠著暖氣,一會兒過來倒酒,一會兒跟我碰杯。他又像是下午一樣,處於他所在的局外。   後來好像我怎麼都不肯住在這裡,怎麼都要回去,還說明天要上班,早上要從家裡去機場。實際上我第二天還在休息,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要回去。我記得我們出了店門,但不知道走的時候跟姐夫說了些什麼。   回頭看,他站在雪地裡,就看著我們走。一條狗平靜的走在人行道上,從這個路燈的底下,到那個路燈的底下,一直往前走。   我為什麼要走呢?上了車,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車窗外的路燈連續掠過,雪像是雨一樣潑灑下來,連成路上接續不斷的痕跡,沒完沒了。記憶是靠不住的,有時打撈的時候空空如也的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家裡就廚房有動靜。媽正在做飯,從早上到晚上,她都像是一直在做飯,她在廚房的時間好像比睡覺的時間還要長,而我們吃的還很簡單。有時,四個人就是四碗麵。雲有時要吃米飯,四個人最多三個菜。   我沒有立即起床,躺著。屋子裡捂著的那種味道,每年冬天都一樣。被子和熟蘿卜的發散,抵不過香水噴那麼一點點。旁邊是一張紙,上麵畫著幾個奇形怪狀的小人,堆一哥雪人。   那是一座雪山,長得像人一樣的山。旁邊寫著:張冬雲,古都路小學二(3)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