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000(1 / 1)

如之奈何 路濘 5511 字 2024-03-17

慢慢往回開,河還是那樣,得很久以後,才會看到流水翻卷出波瀾。不知道厚厚的冰層下麵的奔流是不是跟夏天一樣湍急,流著流著,有多少成為冰,凍上一季,還有多少繼續進入更大的河,然後流到遙遠的海裡去。河水最後是洋流,可也都是水是吧。青海湖,海,湖。我對更遠的地方,僅僅發於想象,缺乏行動上的熱情。   一整天後,回到家裡,熟悉的韭菜味。先是香的,慢慢是臭,再就聞不明白了。嗆人的辣椒油,蒜,鞋,化妝品,混雜出的踏實,家裡典型的味道。習慣成從容的溫暖,很難再有什麼感覺,就應該是這樣,沒有上下。   早上吃了沒?媽問。更多時候我會先在外麵吃早餐,夏天就是油條豆腐腦豆漿,要不就拉麵,冬天是羊雜湯和燒餅。但不是每次下班都吃,我要吃的那家生意特別好,桌上的油大約有硬幣那麼厚,地上凝脂包漿得有些滑,在外麵等座位時很冷,有時到門口了,也還是算了。   當午飯一塊吃吧?   行,你有要洗的沒有?   我換衣服去,一塊洗。   中午的韭菜雞蛋餃子,正常還是鹽大了。跟媽一起吃著。   你去了啊?   嗯。   咋樣?那種平靜,像是在說很久未見的親戚,又很無所謂的打問一聲,而已。我熟悉她的口吻,如果不說下去,她也不會問,但我這會兒很想說說。   英跟你說了吧,沒見,見她老漢跟兒子,在她家開的飯館吃飯,她兒子樓上的房子就在她隔壁,應該是單另過著。   咋想起來了,我知道你知道她。媽這不是責怪我,她可能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會是現在。是不是爸在的時候更應該去呢?不會,他們知道她,在城裡,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她。她是我爸的女兒,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爸以什麼方式記掛過她,一次都沒有。   一直以來我都是獨生子。他們沒給我一點信息,或者暗示我還有個姐。那一年的某天,格爾木的平房裡,就我們三口人,看著大卡車把行李拉走,然後我們坐著火車。大約不會是和這些破爛兒同一列車。清晨的時候經過青海湖,以為是課本上說的海。他們看著外麵太陽漸漸升起,一句話都沒有。一直到西寧,再轉車回到這座城裡——父親的故鄉。他們在一個單位上班,家裡有兩輛自行車,到現在還在樓下,已經銹成兩具殘骸。   她歲數也不小了。   要不是上回我舅說,還不知道。   該看。   沒見著,她老漢人看著可以,她兒子叫李青山,看著人也行。   媽放下筷子,喝餃子湯。她包的餃子就是那麼支棱兒,能看到餡兒,那麼薄,從來都不破,湯清亮亮的,薄薄的有點粉麵味道。我總想跟她多說些什麼,但不習慣去問,她想說的就是我該知道的。我們家從來不爭論,說的話都軟。   也有不自在的時候,少。大學畢業那年,爸讓我去機場加油站上班,之前去找的那些單位還沒回音,有幾家還是同學給介紹的。我不知道去還是不去。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都找不到話由。父親看我的樣子,好像也有些吃不準。   你覺得加油站不行是吧?   不是。   穩定,工資慢慢就多了,就是遠。   也不是非去,老周跟你爸說的,好多人不覺得好,以後想去可能也不易。   我同學說交通局那個公司也可以。   那你自己看,都行。爸那個歲數了,胃口一般,晚上也就吃一小碗飯。我們總是把菜吃得很乾凈,一直都是。   還沒給回音,那我就去,同學自己也還沒個著落,不踏實。   要緊是穩,先穩了再說。   他們散步去了,我在家裡也沒有再想,不過就覺得曾經經過的那麼大一片曠野,這就跟我有關係了?那時還沒見過真正的飛機,往天上看有時能看見,覺得與飛得更高的鳥沒什麼區別。   現在,媽除了再也不散步,我們四個人之間的所有對話就像以前。不會因為少了一個人而建立新的語境。雲不內向,常會說說爺爺山上的新“家”,要再去看看。   還得去吧?   人家要是不稀罕,那去不去也沒啥。   年紀差著也算平輩兒。   我爸從來就沒說過,有些不太明白。   媽坐在那裡,像平常吃完飯一樣,立即拿走桌上已經不再需要的碗碟,不會等著所有人吃完再拾掇。我繼續吃剩下的餃子,正常就是吃大約30多個,素餡兒就吃40多個,不喝餃子湯。   事情早就是這了,說啥。   我聽不大明白,也不想明白了。媽不會因為我的不明白決定說不說。   下午接雲的時候買些雞蛋。   就是,路上滑,你就不出去了。   古都路小學就在小區對麵,我站在接送區的人群裡,手裡拎著一袋雞蛋。聚集在一起的人呼出的熱氣,混作一層,在冷冽的空氣中能浮成雲繼續往上升。   爸爸,下午吃啥,老師說讓我們畫一張畫,把晚飯畫一下。   哦,你奶都做好了,回去就看見了。   我覺得米飯好畫,四個碗,三盤菜,再把魚缸畫上。   牽著手,我們穿過馬路,回——回到她即將記錄的畫麵中。他要是不找我我還不去不去?好像這兩件事沒什麼太多聯係。時常這麼想著,一天兩天,也就不會繼續想著再去。這麼多年了,自是一番道理。猜是沒譜兒的,還費神。   媽和陸美英也沒再說起——她們跟我姐當然更遠,更沒有接近的理由或者興趣。雪化了以後的風,乾燥冷冽,河還是那樣不會變,往機場的路上天色微明。我的節律就是這麼確切。如果每次上橋的時候都飛過一隻鳥,每次交給門衛的煙盒裡都是同樣數量的煙,就更精確了。世界上這樣有機的工具人大約都一樣,機器替代不替代的明天倒也無所謂。   不要緊的異數,是站裡來了個新門衛,戴眼鏡的小夥子,見人有點緊張,站起來太快,嚇人一跳。老王見了我還是那幾句話,再也找不到新穎的話題,也不費那個勁。他說歸他說,他說的也可能不是我的事,在跟我說話的時候,他跟我說的話是給自己的,這也算是個出口。我想我的回答在純粹語言環境下,對他而言是合理的,應該不算是支支吾吾的應付。他那幾句說辭來回捯飭,就像是抽了根煙一樣撫慰了一下自己。   站長們不一樣,每天都會回家,不值班。這裡沒有煙火,熱飯也得是微波爐,抽煙得去機場外麵。我從來沒想過去外麵抽根煙再回來接著上班——不是因為遠,是一開始被嵌入這裡的時候,身體就已經浸在規矩裡那樣,不想在這裡抽煙。一任一任,站長們中午都會出去吃飯抽煙,所以老王跟我說話時等於過個嘴癮,可能就舒服一些,我要不往偏了想,確實還語重心長。於己於人,一舉兩得。但他也許會真誤會了——我並沒有敷衍他,就是那樣覺得的,而且他越是重復著那麼說,我越覺得我就會那樣,不會變。   這麼覺得真有些愉悅感,也像是嘬了一口煙,聊時眼睛一定放光了,神采奕奕的配合的更妥當了。就是他最後不解的失望,也顯得朝引而不發去了。   老張,你這人肯定不是裝。   現在這社會有這麼個工作,就行。   你看見門衛那眼鏡兒了麼?   哦,咋了?過去沒見過。   沒辦法啊,以後你就知道了,跟你說不清,表在櫃子裡了?   在,都拾掇好了,那我走了。   走吧。   我怎麼會對一個新來的眼鏡有興趣呢,連我姐的事兒都還墜著,還管他呢。老王的焦慮可以理解,但不理解的是回城裡的那種願望。確實折磨人啊。我三天往返幾十公裡,他一周五次往返這幾十公裡,但他的車補比可多多了,還有餐補,還有更多的年終獎。還愁啥愁。   今天羊雜的門前還有車位,電動車停的也不多。對,這是趕上周六、日了,反而比平常人少。隻說城裡,大概有幾百家羊雜店——夏天也賣,但更多是燒餅油條豆腐腦豆漿——這季節主要就羊雜和燒餅了。說是羊雜湯,實際上是羊肉、羊骨熬得清湯,已經煮熟切碎的羊雜碎是碗底基礎的鋪墊,滾熱清湯澆上,撒上香蔥蒜苗末子和油辣子,剛出爐的燒餅燙得手都拿不住,就得吃這樣的。都是一樣的湯,差不多的清澈,比的是內裡滋味的文武水火功夫,家家熬湯的料都有些所謂秘方。最好的那一批羊雜店,家家都有固定的食客,從小吃到大,幾代人的吃。   我來的這家是從格爾木搬回來以後吃的那家,不覺得需要再試試別的了。它哪裡不好呢?可能就是有時得在街邊等著,這個算不好。   清湯紅油,肺頭肚絲肝尖心片,加五塊錢羊肉,十五塊錢裡包含兩個燒餅,湯不夠可以再添。屋子裡無不浸染羊的脂膏,卻不覺得腥膻,大家有滋有味,出汗,用廉價的卷紙擦擦,扔在地上。座位頻繁換人,直到門口老漢說:沒了,明兒吧。一般那時還不到晌午。   老王的話跟這羊雜比起來,就更顯得沒意思。不過沒有老王的話,再沒有羊雜,城裡就算不上完整。我很珍惜這些,每次吃的時候,看老漢收錢的氣定神閑,不忙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逆光勾勒出的邊沿,底下閃著一盤硬幣的反光,整個屋裡蒸騰如畫卷般鋪展著。這幾年不用收錢了,人們掃碼支付,他就戴著花鏡看書。那書總是在他手裡卷捧著,旁邊是一個暖瓶,一杯花茶的香氣怎麼也蓋不過羊湯。不知道他在看什麼,看著他看書就踏實。   擦擦汗,把紙扔在地上,出來坐車裡,點上煙,回家的路就算是自動的了。不自覺的經過姐夫飯館的門前,依舊是停滿了車,門還像是鎖著,旁邊幾家都開著。難不成是這一陣子都沒開?還是家裡怎麼了。不會是跟那天晚上我的出現有關吧?繞了一圈把車開到大市場邊上——那裡被貼罰單的可能性要低一些。   看看前後的車,直覺可能停一會兒沒事。以我丈人的經驗可以準確預測交警幾點來執勤——他太熟悉這兒了。不再泥濘的地麵讓市場的喧鬧顯得從容,人們心情一好,就會多買些東西,看起來提的都很重,最後還會停下來再買一串糖葫蘆。被這場麵裹挾,差點想進去再買點水果。不過上次是車厘子那一套,今天該買點什麼?   你等一下!哎,你。   我?一個女人在後邊看著我。   就是你。個子不高,顴骨凸出,歲數應該不大,但她已經有些皺紋了,穿著打扮看著就是市場裡賣貨的,看人眼神直戳戳的。說不上來的緣由,那股子蠻橫,有些膈應人。   啥事?   你把我電動車?了是吧?   哦。是她呀,想起來了。顯然是麻煩沒完,一千還不夠,要訛人了。   車沒出過事,你看。我指著我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