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是醫院好,方便,吃喝不愁。我丈人坐在輪椅上,卻滿心的不情願,又不得不被安排。骨傷就是養,再就是被攙著著走走,靠他認為完全沒用的理療和時間恢復。這個年紀的老人,也靠底子了。越是不情願越是找誰,重創三次,他已經相當可以了。我們商量好還是讓他回家,畢竟更知冷知熱,騰挪自如。我感覺我沒問題,可還是拗不過小鄭。他一口氣把一個最近又胖了的老漢背上樓去,汗馬上就下來了:哎呀叔,有啥問題麼?能吃就能恢復好,還是家裡好。 光吃不動彈,我都煩死了,想自行車呢。我丈人看著自己的家,像出了趟長差一樣。住院的時候花咕嘟還在漲大,此時已經謝了。他蹣跚著走來走去,看著屋子裡乾乾凈凈,想著沒有他的夜裡,剩老伴兒一個人,咋能不在驚懼裡冷清。 快行了啊爸,以後出門,退休辦已經給你雇了個保安。陸美英一邊擇韭菜一邊說。醫院的餃子,吃著餡兒像是生的,加上那股持續不散的藥味兒,可想而知。尤其對於廚房愛好者老陸而言,想必非常的折磨。 嗬嗬嗬,看你說地,這是遇煞星了,跟好事壞事沒關係,是命,出不出去都一樣。在我看來,老漢說的沒錯。他從本來就不是強悍的人,不把那種無畏當做資本去標榜,甚至常常羞於提及。那不是客氣和謙遜,是作為常人膽怯的畏懼。誰都不會找死,不怕死的那一瞬間,理由非常勉強,不得已為之。他是普通的退休老人,心裡從來不是“戰神”。別人理想化的敬仰裡絲毫不是戲謔,他的日常對那些虛榮的排斥發自內心。他不明白有什麼比安寧更重要,每天兒孫安全,妻女無恙,他會在自己的世界裡尋找讓生活愉快的安樂。買一條魚做好,別人吃得贊不絕口,便足以知足。他想的多純粹,讓自己的家人安穩高興了,就是自己的幸福。可怎麼能夠呢?人心叵測,世事無常。我看著他拿起手機,戴上花鏡,嫻熟的刷著一些謠言,煞有介事的跟我丈母娘探討,覺得難以言表的難過,身不由已的低落。 這個季節的韭菜已經不如春天鮮美,而家裡的滋味平和,總能做出那種紮實感人的口感。我們很久沒有像今天一樣,坐在這裡,羅列杯盤,麵對麵互相慰藉對方。隻小鄭掩飾不住的疲憊不堪,端起酒杯的時候力不從心。自從萬花筒死了,他很少提及這件事,我們也不方便問。我丈人明白,這事兒還在發展。 小馬顱骨被重創,說是不會留下後遺癥。既然好好的,可就是不讓出院。老馬去找局長,希望能轉去省上的醫院,不過語焉不詳的也沒說行。他又找到了小鄭,商量看能不能有所轉圜:國棟你看哦,叔不是胡攪蠻纏,我老大要是留下個啥毛病,媳婦跟娃咋辦呢?你給叔想想辦法。 馬叔,你放心,這事交給我了。小鄭就一句話,站起來就出去了。 唉,我也不想尋小鄭,壓力這麼大的時候。老馬看著老彭,老彭捏著杯子看著他,不置可否:唉,你看你也這麼大年紀了,小鄭……算了我不說了,那是你兒麼,我能說啥麼。他站起來拍了拍自己這個老朋友的肩膀,老馬垂著頭,像這輩子一個司機都沒冤枉過似的委屈。 小馬,你忙不?小鄭見到小馬的時候,小馬正在把很厚一摞材料蓋起來,看到是他,趕忙站起來:忙著呢,有事? 有,咱倆有些事要給上麵匯報一下,走。 我,不去,這兒還忙著呢。小馬的態度小鄭並不意外——這小子長上毛比猴兒都精,任何風吹草動都纖毫在心。 嗬嗬,你都知道了哦,這事得辦。 不是不著急,我哥都那樣子了,但咱這時候去尋領導,張不開嘴。說著小馬坐下了,把那些資料鋪開:我已經跑了一半了,沒進展,隻能…… 你聽我的,咱理直氣壯的,憑啥不行麼?那是被襲擊的馬隊長,理由不充分? 那……小馬顯得有些惶惑。躺在醫院的是他哥,可他正在偵辦案件,去提條件?怎麼說?他的歷練中還缺一課,這科目還不好教。 他是目擊證人,作為辦案乾警,我們非常迫切需要他“盡快想起來”,戴帽子,走。小鄭不容置疑的看著他。哪怕沒有老馬找他,這事兒也得這麼辦,可非要說復雜了,也簡單:原則以外的方法,需要理由。這些需要時間整理出的領會,誰教給誰啊?自己看就是了。當然小馬當天就送到省上去了,局長還加了一句:不行就去BJ,越早康復越好,正在辦的人不能鬆勁。 嗨嗨,鄭隊…… 誰是鄭隊,打我臉啊?叫鄭哥。 好好,鄭哥,你看你就這幾句話,唉,這麼簡單。小馬和老馬在那兒,滿麵春風的覺得可算有了指望。 馬叔,要麼你先? 對對,我先走了,你忙你忙。 馬叔,對不起,還是那句話,怪我。 老馬走到門口,沒回頭,搖了搖手:這話重了。 鄭哥,你看你說第幾回了,要我說,你倆腦子都夠用,但是算得不精。小馬坐在桌子上,雙手抄著,很肯定的質疑著。 我就愛聽你說,那你說,那天該咋辦?小鄭很認真的看著這個寶藏青年,事實證明,他推演的邏輯性可能是天生的,心智超過自己。不服高人有罪。 胡說啊——那天你要是帶著我,我就反對包抄,起點就有問題,你回想,不就是把陸叔腿傷了麼,我的意思不是這事不重要,不過咱心裡越大的事,越要緊張,還得越慢,不明白的時候出擊是冒險的,那天晚上隻要知道、或者感覺到還有另外的人,不用追,直接到監控中心調畫麵看——理論上假定都是沒壞的啊,那個人就不會發現,這樣就等於他不知道、咱們站在他背後了。我這麼說也許太理想化,往巷子裡去就沒一個攝像頭,但你倆就直接開乾,被動了。小馬雙手一攤。 這麼說你都看過監控了? 看了,直到萬花筒死,我才明白為啥看不見他——那個的思路非常清楚,乾翻我哥,他就能反應上來可能的手段,那一片幾十條小巷,不難藏住個人,他應該是天亮人多的時候,從某個巷子口——不是萬家那個——走的,人一多就安全了。 是,就是,這把刑警拾掇了,這事實際上也把萬花筒的心安了——死都不敢開口了,警察要是……他得吃槍子兒,那你說,是不是因為你哥他才起的殺心。 對,從那天開始,他就等著機會呢,全城的警察都認識萬花筒了,那貨在城裡的日子算是到頭了,遲早得走,要徹底踏實,萬花筒不能活。 要說起來這也沒辦法,都到那兒了,現在說起來確實是個教訓,唉。 不過我還是服你,你把他們組織的啊,等於跟所有警察說了萬花筒是沒有證據的襲警同夥,天羅地網的逼他,我還覺得是不是那個人讓他走的? 是,是,就你能說出來。小鄭忽然特別羨慕小馬,甚至有些嫉妒,把策略、技術細節推演的簡潔明了,恐怕自己下一步想乾啥他都知道了。一個好的工作者,對自己工作首先是一種熱愛。比如小馬,沉迷在這種分析的時候,就像是在種地,心無旁騖的知道勞動與收獲的關係,付出與努力的技巧:萬花筒不走不行啊,一緊一鬆,他不可能永遠不尋那個人,就這麼回事,不過現在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節奏你掌握。 鄭哥,我說的都是真心話,隻能跟你說,你看。說著小馬起身,過去先把門鎖上,轉身過來從包裡拿出一張紙撲在桌上:摩托找不到了,幾十米高要摔都摔碎了,那天又是暴雨,發水沖沒有了,等於不用惦記這個了,我又去了墓園一次,走了好多遍,反復走,現在能肯定是這一排,而且絕對走不到頭兒。那張圖上的塊麵依舊是旁人完全看不懂的,布滿了數字和名字。 按照他當時的速度,排除處理任何東西的可能,覺得他去就是看了一下,甚至行禮,磕頭。 也是,有風就吹了,當時找到那兒的時候沒有痕跡,你行啊。 時間要對上,這些名字我都能背過了,每一家的直係親屬名字都有了,還需要些時間,找出跟萬花筒哪怕一絲一毫的聯係,這就離明白不遠了。小馬很自信。 立得住,沒有漏洞,就看時間了,該跑早跑了,我想咱真抓一回人試試。 哦?咋抓?這小馬沒想到。 熱鬧的地方,抓一個開摩托的,啥也不說,也不解釋,陣勢大一點兒,地方我都想好了,就在鎮上的路口,咱先緊一扣。 對,這咱就都在暗處了,至少有一半的理由安穩住他別跑。 為布這個疑陣,他們暗地裡大費周章,從別的地方協調來了警察,也隻有領導知道他們抓的是什麼人。行動表演非常順利,一個殺人嫌疑犯就在光天化日下“落網”了。鎮上傳出消息,一天就滿城風雨的沸沸揚揚,都說當時還響了槍,那個人被攆到溝裡才逮住。這事兒在內部說就是搶劫未遂殺人,疑犯不是本地的。含含糊糊的戲就算演完了,小鄭的煙霧彈也放了。接著那一段時間,他們一邊在屋裡查檔案,另一半時間走訪,搞得誰也不知道他們在乾什麼。不過沒有什麼關於這件案子的任務,大家心理上也就鬆快了。抓住了就好,哪怕他殺的是個混混兒。 今年夏天城裡的雨特別多,曾經有一周的每天下午都是一場雷雨,很多街道的垃圾都飄上來了,最嚴重的是大市場那邊,澇到可以行船。我丈人不無遺憾刷著手機:賣魚的算完了,魚都回河裡了。他的行動被嚴格限製在家裡,一瘸一拐的走著,念叨自己的寶貝自行車。 還是小鄭堅持,他才被我們攙下樓,到路上也練一練。我把自行車重新打上氣,讓他騎。果然很穩,在樓前來回兜圈子:連誌,上去把我頭盔拿下來,這還是美。當然不能讓他出小區。看著他一圈一圈的騎著,那個老阿姨拎著菜回來:老陸,腿可好了哦?又能滿城瘋張去了。 走走走,管屁他,咱耍去,叫你老漢自己吃。我丈人開心的滿頭是汗。 你快趕緊回去些,下一回叫人把你嘴再好好拾掇一下。 嗬嗬嗬,我這越打越結實,我身體你還不清楚?那個阿姨拿菜作勢要打,我丈人又兜過去了。知了的叫聲此起彼伏,我和小鄭蹲在樓前看著快樂的老漢,都是五味雜陳。 唉,可不敢再有啥了,這罪受的啊。 就是,哥,可不敢再有啥事情了,不過活著受罪可有啥意思,你說是不? 就是,你想我姐,一想我就覺著她真不如不活。 你也不要想多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沒見過,就那麼回事了,世界上那麼多人,你看這車子騎著汗出著,多攢勁。 也沒給誰說,說了都讓人撓心,我爸,還跟我姐都在歸山埋著呢…… 哦?小鄭看著我,他身不由己的站起來,繼續看我丈人來來回回。 我就因為這一點,常一想,就覺得這都啥事麼喪氣。 哥,那天我辦萬花筒,也在那兒,走過還記不起雲他爺爺的墓在哪一塊兒,咋都走到一塊兒了。 那也是個城麼,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爸,咱上吧,明兒再騎。 按照小馬的推斷,加上對走訪難度的預設,以墓碑為起點的追索應該就是這麼繁瑣,還不能聲張、不能多上人手,所以展開的磕磕絆絆。一個去世的人,去民政局先找到聯係人——那當然不能聯係了——再去所在的派出所找材料,把可能的社會關係資料係統建立起來。三十六座墓碑去掉一半,就是十八個小係統。而且小馬工作方法的細密程度,小鄭覺得已經過猶不及。這個叫周世貴,去世多年,因為征地遷到此地,他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不符合作案條件。而往下一捋,每個人都有孩子,男女都有,枝繁葉茂,那就要查一個個的現實情況,看看有沒有可能跟萬花筒有所交集,隻要在城裡就算夠條件。要說排除起來聽著特別科學合理,數據庫隻是聽著很先進,遠沒有到好使的程度。 他們倆默默的乾到了秋天,大家已經習慣叫小鄭,而不是鄭隊了。穿上外套也覺得有寒意時,那些不便說明原因大的資料才算有個大概係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