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黎明，陰雲密布。 　　“……常順，譚既白。” 　　熟睡的譚既白被晃動，驚醒，睜開眼，床邊站著一個黑影，再一仔細看，是塗老師。 　　“別出聲，起床，有事找你。”塗老師食指豎在嘴唇，做了個噤聲手勢。 　　譚既白點點頭，穿好衣，輕聲跟隨對方走出宿舍。 　　宿舍外停了輛黑色越野車，車門打開著。 　　“上車，好好聽郭組話，學院這邊別擔心，會給你請假。” 　　被塗老師推上副駕駛的譚既白，正猶豫要不要說聲“老師再見”以示禮貌，駕駛位上的西裝女人已發動車子，迅速離開了學院。 　　一路行駛了三十來分鐘，車內始終沒人說話。 　　駕駛位上的女人沒忍住：“那個，譚既白是吧，這次出來，知道讓你做什麼嗎？” 　　“老師……” 　　“不用喊老師，唉，天生勞碌命，沒那個福分，叫郭組，或老郭，都行。” 　　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越野車緩緩停下。 　　譚既白“哦”一聲，道：“塗老師沒說。” 　　“她沒說，就不好奇？不問問？或者剛才你也可以問我啊。” 　　“無所謂，”譚既白垂下眼簾，又輕聲補一句，“說讓我怎麼做就行。” 　　桿上的紅燈倒計時結束，轉成綠色。 　　“他爺爺的，真有個性，行，你準備一下，馬上到地方嘍。”郭組打開車載收音機開關，發動引擎。 　　準備？準備什麼，自己又如何準備，譚既白不知道。 　　車內重新陷入沉默，隻剩下收音機的聲音： 　　“滴，7月30日6時16分播報，近日，《理想國男子漢報》呼籲廣大男性走出家庭，進入職場，做一個獨立自由的新時代男人。” 　　“滴，7月30日6時18分播報，今日淩晨，辛安路發生恐怖襲擊，目前，憲兵局已對附近路段進行軍事管製，開放時間暫未確定，請各位司機朋友們注意繞行。” 　　…… 　　辛安路。 　　朦朧微光中，越野車緩緩停在黃色警戒線前，一名披雨衣、持步槍的憲兵走過來敲敲窗戶。 　　郭組搖下車窗，向俯下身的憲兵出示證件，憲兵掃了一眼，立正敬了個禮，揮手示意其她同伴放行。 　　接下來數分鐘內，譚既白看著類似的“出示、敬禮、放行”情形又連續上演兩遍，連帶通過兩道警戒線，車才停在一個工廠門口。 　　工廠的“鳳歧”字樣旁，聚集著一大群憲兵，有的還穿著厚厚的白色防輻射服。 　　隔著玻璃看見下車的郭組快步走上前，與那群穿輻射服的人群說著什麼，很快，又回身朝車走來，招招手。 　　剛一下車，他耳朵就被塞進一個耳麥，又被領到一胖、一瘦、手持微型沖鋒槍的輻射服憲兵跟前。 　　“介紹下，學院裡的譚既白同學，這次主要負責實習觀摩，好啦好啦，趁雨剛停，你們倆帶上他現在出發，快快快。”郭組從腰間掏出一柄手槍、一柄匕首硬塞到譚既白手裡。 　　看到手槍，譚既白的瞳孔剎時收縮，但很快恢復了原狀。 　　“郭組，不和他說明下情況？”稍胖的憲兵伸手，朝譚既白的藍白條紋院服指了指，透過防護麵罩發出的聲音有些沉悶。 　　“情況緊急，沒時間了，等會連線解釋，動作快點吧高材生，拿好小槍和匕首，跟上跟上，我在門口等你回來。”郭組嘴角勾了一下，戴上耳麥，最後幾句是沖譚既白說的。 　　…… 　　半分鐘後，兜裡帶著匕首和手槍的譚既白、胖憲兵、瘦憲兵三人走進工廠。 　　工廠門口緊挨著一條小路，路麵零零碎碎有些滿是臟汙腳印的衣服、鞋子、手表等雜物，似乎經歷過一場逃難。 　　路兩側是高大樓棟，在晨光顯得非常安靜。 　　胖憲兵走在前麵，微型沖鋒槍挎在肩上，手持一臺電話形狀的、嗡嗡作響的儀器，一邊的瘦憲兵警覺地打量周圍。 　　“淩晨四點五十左右，該廠的一名夜班男工疑突發精神錯亂，並快速進入瘋癲……目前為初期，但預測今晚能惡化到中期……輻射……末期……夢遊狀……是大腦皮層……炸藥……譚既白你也不用多做什麼，別掉隊就行……” 　　耳麥裡郭組一反常態，說得又快、術語又多，譚既白好多都沒聽明白。 　　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一行三人來到小路中間的一棟宿舍樓時，胖警官的儀器從嗡鳴聲轉為嘀嗒聲。 　　“滴答”“嘀嗒”“嘀嗒”…… 　　“檢測到了超過閾值的精神輻射，位置在，”胖憲兵的聲音出現在耳麥頻道，他抬頭望了一眼，繼續報告，“位置在9棟宿舍樓，現在進入9棟搜索。” 　　9棟是U型宿舍樓，共有5道樓梯口，一樓在墻體下圍出了個院子，院子地麵上的遺棄物比外麵小路上更多、更雜，鍋碗瓢盆、內衣內褲、牙膏牙刷等等應有盡有。 　　譚既白看著胖、瘦憲兵拿著儀器晃來晃去，不一會也看出些門道，嘀嗒的頻率比之前更慢時，憲兵就會轉換方向；反之，頻率更快就繼續往前進，想來是方向對了。 　　很快，兩位憲兵選定了一條樓梯口走去，譚既白也追上去。 　　爬樓爬著，不知為何，越往樓上走，空氣越加凝重起來，一股煩躁不安，又夾雜些許憂傷、焦慮的灰色情緒從心底滋生，連帶譚既白的腳步也沉重起來。 　　是進入到危險臨近的應激狀態？不，應激下的高度緊張不是這樣的，更何況，經歷過……人間地獄、發現世界真相後，自己的心境如果還有能力大起大落，或許是件好事…… 　　他細細品味這不斷滲上心頭的異樣狀態，生出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低頭思索著邁向下一級階梯，額頭傳來阻滯感，及時倒退一步，穩住身體，抬眼一瞧，打前陣的警官們已停下腳步。 　　此刻，三人站在樓道口墻壁的圓形標識下，標識中有一個白底藍字的“5”。 　　耳麥裡聽胖憲兵報告：“5樓發現一具男性屍體，穿工服，未檢測到強輻射，應該是遇難者，現在繼續上樓。” 　　譚既白這會也看到了，那屍體就懸在樓梯口前，脖頸勒著一根細繩，吊在天花板的晾衣桿下，顏麵青紫，舌尖外露，有風吹過，身體微微晃動。 　　接下來一段路，樓梯又發現了兩具屍體，一個胸口插著把螺絲刀，另一個無明顯外傷，胖憲兵一一報告後，頻道裡接著也響起郭組的聲音： 　　“根據剛剛得到的消息，已確定此次瘋癲者的姓名為寇準，男，22歲，1米73，留褐色長發，係某教團幸存者，去年10月曾和數名男工聯合報案，聲稱他們遭遇車間主任長期猥褻，此後，車間主任被判刑入獄，寇準也因輕微情緒障礙，在哲義區立第一醫院接受藥物治療，預後良好，上月初，他入職這家工廠，期間並無明顯異常，但據一名較要好的室友反映，寇準曾疑似傾訴過自殺意向……” 　　…… 　　爬到7層時，儀器嘀嗒聲戛然而止。 　　胖憲兵和瘦憲兵對視一眼，將儀器輕放在地麵，轉頭給譚既白做個停步手勢，雙手持握微型沖鋒槍，呈戰鬥姿態進入樓層走廊。 　　在譚既白的視野中，憲兵們像兩個白色幽靈，每走到一間宿舍前，先透過未關的門窗朝室內觀察，再走進宿舍，很快又出來，然後下一間……就這樣，將一整個樓層全部搜查完，似乎沒找著想要的目標，兩人又沿著原路返回，走至譚既白身邊，朝他歪了歪頭，繼續上8層。 　　8層，兩個白色幽靈重復之前的搜查。 　　譚既白也仍然留在樓梯口，他趴在走廊外墻上，凝望半空中不存在的雨點，不知是否天越來越陰沉的緣故，此前的那股異樣情緒不但沒消失，還有愈加凝重的跡象。 　　天邊極遠處閃過一道電蛇時，頻道久違地有了動靜。 　　“8016號宿舍內發現目標，目標處於夢遊狀態，暫未發現有立即惡化為中期的征兆，是否攻擊？” 　　“額……不要攻擊，再確認一遍，是否處於夢遊狀態？” 　　“確認無誤，夢遊狀態。” 　　“譚既白在那嗎？” 　　“不在，在樓梯口。” 　　“譚既白，譚既白，你能聽見嗎？到8016號宿舍去。” 　　胖憲兵和郭組有來有回地交流，語速不快。 　　聽清了最後一句的譚既白，徑直邁步，經過一間間被搜查過的宿舍，宿舍門上掛著矩形牌號：8035、8034、8033……走到8020時，隱隱約約的歌聲從前麵傳來： 　　“相思鳥在叫了令人傷心 　　原野上的鳶尾花開了令人空無 　　22歲的漢子阿準要出閣 　　黃昏時漢子阿準……” 　　來到蹲著的兩位憲兵旁，譚既白一眼就看到了正在8016宿舍裡翩翩起舞的詭異男人。 　　那男人穿著工服，嘴裡哼唱歌謠，全神貫注地跳舞，他一會下身保持半蹲狀態，雙手向下不斷輕拍，均勻的節奏中，肘部的屈伸帶動身體左右輕擺和上下顛動；一會做出或踏或跺的舞步，看似著力而下，卻是重起、輕落，全腳掌平穩著地…… 　　“郭組，他到了。” 　　“讓他進去，到目標前麵，嘿嘿，我也過把老師的癮，現場教學一回。” 　　後背被人一推，譚既白順勢進了屋，直到距離男人三步才站住，離得近了，他發現男人雙眼緊閉，臉上覆蓋著一層濃厚的妝。 　　“咳咳，看到目標了嗎，譚既白，回答我，現在的感覺是什麼？可以稍微大點聲，沒事，對方一時半會醒不了。” 　　“沒什麼感受。”回答完，譚既白估摸這場“教學”不會太短，便坐在一張床鋪上，從旁人視角看，仿佛一名觀看表演的觀眾。 　　這種雙方近在咫尺，但似乎不在同一個世界的狀態，久違地給了譚既白一些安全感。 　　“唉，不是說你現在主觀上的感受變化，而是客觀……客觀……怎麼說呢，你進宿舍樓後應該體驗到了一種強製、被動的、甚至不像是自己產生的情緒吧。” 　　這下聽懂了，譚既白點點頭，想到郭組看不見自己，補充道：“有的。” 　　“對，這就是精神輻射啦，是你麵前的死者所產生，因此對方也可稱為輻射源。暴露在這些精神輻射下，我們活人會產生相應的情緒波動，甚至做出一些極端行為，剛剛你們上樓遇到的幾具屍體，幾乎可以確定是生前因遭遇了強精神輻射而……而……被迫自殺身亡。當然不用擔心，這種劑量的輻射對你問題不大。” 　　麵前的死者？譚既白看著身邊歌舞不停的男人，注意力全放在前麵的話，說道：“可他沒死啊。” 　　“爺爺的，原來你小子的嘴會提問的啊，還以為撬不開。” 　　停了幾秒，又接道： 　　“看著是活，但從法律上、道德上、人類倫理上都判定了死，要從頭論起啊，他昨天還活著，但開始這種特殊瘋癲後，數分鐘之內，呼吸、心跳一並停止，腦電波雖還能測，可沒意義啊，畢竟這具肉體已進入了自然腐敗。” 　　等腦子自動消化完接收到的新知識，譚既白終於問出了那句話：“為什麼讓我來看這個？” 　　“這個嘛，和你以後的實習有關，塗老師可能沒通知，接下來你將轉為非全日製，也就是說，一邊跟我實習，有空閑再去上課，好，差不多了，還有什麼有問題留著，以後時間多得是，馬上出宿舍，他們該處理輻射源了。” 　　…… 　　“夜空星多卻不明，爹爹為我操碎心， 　　爹的恩情道不盡，提起話頭難言述。 　　一來憂我受饑餓，二來愁我有病痛； 　　三來怕我穿戴醜，嘔心瀝血……” 　　離開前，譚既白下意識地在心中為那唱歌的男人劃了個十字，等走回樓梯口時，不明所以地被身後趕來的胖、瘦憲兵們一把拉住，背對墻壁蹲下。 　　三、四秒後，從宿舍那邊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 　　轟隆！ 　　再度恢復平靜時，找書苑 wｗw．zhａoshuyuan.com 耳麥裡郭組似乎在拍手： 　　“啪啪啪，培訓圓滿結束，辛苦各位了，對了，還有些善後事宜，譚既白你就不必再跟了，下樓，帶你回學院。” 　　郭組拍手時，兩位憲兵就已起身朝8016而去，單獨留下的譚既白也走下了樓梯，一邊思索郭組之前的話——“這和你的實習有關”。 　　實習？意思是以後要我經常參與這種奇怪事件，和瘋癲有關的事件？為什麼是我？因為瘋人院？知道那個瘋人院有古怪，沒料到是這個方向上的怪。 　　所以，是瘋人院裡所有的學生都會參加實習，隻是恰好輪到我而已？ 　　想起來了，半個多月前體育課點名，人數比之前少了21個，但也沒見老師她們急，看來老師們即便不和郭組是一夥，也至少是知情者，得了得了，不想了，都無所謂…… 　　下樓的譚既白正陷入虛無情緒時，變故陡然發生！ 　　“篤篤篤”“篤篤篤”…… 　　激烈無比的槍聲從頭頂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耳麥響起： 　　“惡化！目標發生未知原因的加速惡化！已提前進入中期！請求支援！請求……啊……嘶嘶嘶嘶” 　　一陣亂音中，譚既白剛意識方才是從未開口的瘦憲兵說話，頻道又傳來郭組吼叫： 　　“快逃！何常……嘶嘶嘶嘶” 　　然而譚既白卻沒挪動腳步，反而拔出兜裡的匕首。 　　因為此刻他的前方，一個血肉模糊的腦袋正從外墻倒垂而下，整個身體如壁虎般爬出，再趴在天花板上靜止，空洞的雙眼鎖定譚既白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