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散散味,過來坐吧。” 郭組撚滅煙頭,起身打開窗。 等譚既白落座後,她也沒回原位,而是坐到譚既白左上角的椅子,搖頭晃腦道: “一般來說,來訪者和谘詢師所坐的椅子應該成90度,這樣對來訪者而言,可以免去正麵與谘詢師相對而坐時的心理壓迫感,緩解緊張,來訪者眼神可以自然地落在前方,也能很方便自然地望向谘詢師,感受來自谘詢師的理解和支持。” 說完,郭組又問:“這可是書裡的原話,好幾年前偶爾看到的,我現在還能一字不落地背,怎麼樣?厲害吧?” “好像是有這一段。”譚既白有點心不在焉、龍頭不對馬嘴地答道。 “常順同學,怎麼了?感覺你有點沒精神啊,緊張?”不等譚既白回答,郭組又說:“別緊張,說是心理谘詢,但我其實和塗老師一樣,連張執照都沒,一樣的不專業,當然我肯定比她強,她不愛說話,我愛說,不過話說,從昨天見麵起,你就沒認出我?” 認出?什麼意思?以前的熟人嗎?譚既白仔細看了幾眼郭組的臉,皺著眉,搖了搖頭。 “也對,唉,你當時神誌不清,這樣吧,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了。”郭組站起身,走到譚既白背後,雙手扶在後者肩上。 “故事我也是提前背的,很長,不過我記憶好,哈哈”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本家,名倒和你同了一個字,叫郭不順。” “話說,這郭不順的祖輩,是殷商人,一直以來,祖祖輩輩信的都是本土的儒、道、佛中一種,或兩種,或是三種全信,或一概不信,到太奶奶那一輩,舉家去了教皇國做生意,皈依了教皇國的國教,信了主,而到郭不順母輩那一代,一家又來到我們理想國做生意,本來改信了蘇閣底,後來不知怎麼,又信回了主。” 這不是自己家嗎…… 譚既白的臉灰暗下來,身邊郭隊毫無感情的聲音還在繼續,與其說是講故事,倒真更像學生在機械背誦: “對了,郭不順的娘,叫郭文鳳,是名高中物理老師,爹,叫洪方,是名作家。” “二人無法生育,收養了9個孩子,一家十一口,大女郭小水,二女郭伍,三子就是郭不順了,我們的主人公,郭不順下麵呢,又有3弟、3妹,四妹郭陸,五弟郭琪,六弟郭守貞,七妹郭恩典,八妹郭十戒,九弟郭救贖。” 隨著一個個名字而來的,是極大的不安,譚既白感到有非常恐怖的事情在等著自己,內心也有道聲音喊: 離開這! 馬上離開這! 但幾次要起身,都被肩上的手毫不留情地摁回座位,牽扯中,斷掉的左臂傳來陣陣劇痛。 “一家十一口,在主的光輝下快樂、幸福地生活,直到有一天,六弟不小心入了個邪教,那個邪教名為,虛,無,教,團。” 別……別……別……譚既白知道對方要乾什麼了,想捂住耳朵,剛一抬右手,右肩上重壓消失,右手小臂被緊緊抓住。 “邪教自有邪教的手段,僅用幾個月,從六弟開始,哄騙得孩子們大半入了教,包括郭不順,等父母發現後想營救,邪教露出本來麵目,將一家人全抓起來。” “郭不順萬萬沒想到,往日慈眉善目的教徒突然翻了臉,說要代替神明,懲罰企圖逃跑的郭家,但同時,也說神明有寬容的一麵,會賜予郭家一個生機。” “這個生機,也成了郭不順以後日日夜夜的噩夢。” “那一天,狂熱的教徒把郭不順挑了出來,發了一把手槍,一枚子彈,讓他把槍口指著妹妹。” “那妹妹是四妹郭陸,性格在孩子們最為果敢,與父母一起來營救家人時,失手殺了一名教徒。” “教徒就對郭不順說:我們不是邪教,是講道理的,既然她殺了我們的人,血債血償,你現在打死她,就放你全家走。” “郭不順不肯,說自己願替四妹死。” “教徒笑了笑,非但不允許,還將郭不順的父母大姐二姐五弟七妹八妹九弟全牽扯出來,八個人跪在地上,八個腦袋上都抵著槍口,其中,還將持槍瞄準五弟的教徒,惡毒地安排成了六弟,上麵說了,這六弟是第一個入邪教的,也是郭家唯一一個被成功洗腦、狂熱的邪教徒,被邪教看作自己人。” “郭不順內心掙紮時,四妹讓他快開槍。” “郭不順下不了手,教徒開始了倒計時,說如果不開槍,時間一到,就要殺死跪著的郭家八口。” “知道的人都知道,這是歷史悠久的電車難題,救一個還是救多個。” “四妹哭著求他快開槍,死她一個,救活全家。” “郭不順還是掙紮,開不了槍,倒計時不斷繼續。” “終於,郭不順狠下心開槍了,但悲劇的是,在他結束掙紮時,同樣結束的還有倒計時,數到0時,九顆子彈,匯聚成一聲槍響,啪!” “不是!不是的!我早要開槍!才到8就決定好了可手指扣不下啊啊——”譚既白終於崩潰,倒在桌子上痛哭哀嚎,方才郭組說話時,他先是一直掙動身體,又想讓對方閉嘴,可聽著聽著,恍惚間又掉進了早上走出食堂後的奇妙狀態: 心跳停止,血液凝固,器官開始腐敗,接著心肝脾肺腎、膽胃大小腸、膀胱與三焦全爛了,他知道自己已死去,靈魂脫離軀殼上升飛倚到窗口,成了房間裡的第三者,無悲無喜地看著下麵郭組對著那具沒有五臟六腑、失去血液、穿著藍白條紋壽衣的空殼屍體說話:太不真實了,好像是假的,全是假的,周圍的東西顏色變淡、輪廓模糊,一切都消失了,僅剩下自己的靈魂,靈魂也開始渙散消失……直到那一聲啪,似一聲真正的槍響,驚得靈魂一下縮回肉體,裝若瘋癲地低語: “不怪我,都是教團害的,不怪我,何況我已經報仇了……” 但譚既白心中又有另一個聲音: 不,不對,我在逃避責任,明明是我愚蠢,愚蠢至極又自大地懷疑了人生懷疑主,脫離羊群入邪教……我沒用,我懦弱,關鍵時候嚇得手指僵硬害死了大大小小一家八口,明明想好殺死四妹會自殺陪她一起,可硬沒開槍……對對,我知道了我悟了,不是我不願殺四妹原來是我貪生怕死,殺了四妹要自殺所以遲遲不開槍……不開槍……不開槍就不開槍,千不該萬不該,優柔寡斷猶豫不決扛不住自責又虛偽地騙自己開了槍,早不開晚不開,生生數到0才開,害了四妹與全家,也讓六弟殺五弟…… 錯了,錯了,一切都是假的,人生皆是荒誕,萬物無不空妄,器官的停頓,官能的呆滯,還有僵硬的微笑,難道不常常讓你想起修道院裡的倦悶、上帝那荒蕪的心靈,還有修道士們在自慰的陶醉狂喜中詛咒自己的那種愚蠢和乾癟嗎?而你也不過是個修道士,隻是你沒有神聖假設,也沒有孤獨罪過的那種自負。大地、天空,是你修煉間的四壁,而在沒有任何生氣拂動的空氣中,唯有預言的缺席占據著一切。你已注定屬於永恒空閑下來的時間、戰栗的邊緣和救贖來臨時腐爛黴變的欲望,向著一次沒有任何榮華或儀仗的最後判決動身,而你的思想,能想像到的全部莊嚴,也隻有一場不真實的希望遊行而已。在過去,靈魂拜痛苦所賜,飛向天頂;而你卻一頭撞到了上麵。於是你落回世界,猶如一個沒有信仰的苦修士,在大街上,引領淪落少女教派,和你自己的沉淪…… 停下停下怎麼又在念《荒誕之書》譚既白你給我停下…… …… 心理谘詢室裡。 譚既白清醒過來後,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躺在地板,反倒是郭組坐回了原位,正居高臨下地冷漠打量自己。 “其實,這故事還有另外一個版本,常順同學,繼續聽聽?” 譚既白沒開口,也沒再逃跑,於是郭組繼續如背書般機械地說道: “上一個版本是郭家視角,這個版本的視角換成了荒誕教團。” “話說大概三年前,荒誕教團的教主,在逃避追捕時受了重傷,眼看時日不多,需要傳位。” “但說是傳位,實際上是換肉身,或者說直白些,就是讓教主的靈魂進入另一個人的身體,按殷商那邊的說法,其實更好理解,叫奪舍。” “可合適的肉身不好找,找了一年多才找到,是郭家第三子——何不順。” “找到了還不行,要培養,怎麼培養?讓何不順皈依荒誕,信仰荒誕。” “於是,邪教團接近何家六弟,成功洗腦六弟,又通過六弟,蠱惑了何家的好些孩子,包括何不順。” “按理來說,這時大可以強行奪舍了,但無奈教主傷得太重,一直昏迷,而何不順的信仰又不深,極可能奪舍不成,靈魂反被何不順吞噬。” “怎麼辦?那就徹底擊潰譚既白的心靈,孱弱他的靈魂,讓他荒誕,讓他絕望,脫離因果層次、論辯層次、哲理層次,轉而整個身心徹底皈依荒誕,從而提高奪舍概率。” “於是,教團費勁心思策劃了一場悲劇,先設法告知何家父母一個消息:你們的孩子在信邪教,誘惑對方前來營救,期間還安排了一名教徒被打死;等抓住何家一家後,又假借神明仁慈的名義,說給個機會,挑人時表麵是隨意,實則是故意挑出了譚既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讓譚既白要麼殺死自己妹妹,要麼全家一家八口被教徒打死,甚至其中持槍的一名教徒是何家六弟。” “最關鍵的地方來了,此前,荒誕教團一直沒有展現過超自然能力,譚既白一家是普通人,也不知道世界上存在一些變態的精神疾病患者,這個群體能夠施展超自然能力。” “在給譚既白槍時,教團悄悄安排了一名教徒,這名教徒患有精神分裂癥,癥狀能力是‘軀體被動體驗’,說通俗些,就是可以控製他人肢體。” “這個精神分裂癥教徒接到的命令是:必須確保倒計時精確地數到0時,再讓譚既白開出那一槍。” “效果也很好,數到0時,譚既白開了槍,八名教徒也同時開了槍,一家十一口瞬間沒了九個。” “接下來一段如荒誕教團所料:譚既白真以為是自己害死了大家,當場精神崩潰,試圖飲彈自殺,但槍裡沒子彈,再有動作時已被荒誕教團控製,被注射麻醉劑,被綁縛在祭壇上,聽教徒吟誦了三天的《荒誕之書》,再送入奪舍儀式。” “不過,這個悲慘的故事臨到末了稍稍好了一些,或許是蘇閣底保佑,也或許是何家以前信的主顯了靈,並未落入最壞的結局:荒誕教團教主終究受傷過重,奪舍失敗,反被昏迷的譚既白吞噬,醒來的譚既白陷入瘋狂,大鬧教團,幾乎殺光了教徒,同時動靜太大,驚動附近我們局,等我和組員趕到時,就看了躺在廢墟中昏迷不醒的你,換言之,可以說是我救了你,所以剛才問你對我有沒有印象,但答案看來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