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 噠。 噠。 噠。 噠…… 書架上白色的機械式掛鐘釘在墻壁,秒針如同隻盡職盡責的細驢,繞軸拉了一周,又一周。 譚既白盯著鐘,油然生起一股疲憊感,回想自四十天前進入精神疾病學院以來,自己就好像另一根秒針,在學院的磨盤上刻板轉動。 起床、吃飯、早讀、上課、跑操、考試、吐藥、睡覺……甚至連同做夢的24小時裡都在不停麻痹自己,機械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假裝從小生活在學院,假裝一名認真的好學生,假裝日子會一直這麼過下去,假裝潛意識的深井可以永遠埋葬一些記憶。 不自我欺騙就活不下去,不遺忘些事情就快要瘋掉,不相信一些東西就……開不了槍。 開槍……想起來了,一開始,自己並沒有信仰荒誕,無非覺得入個新教很稀奇,教裡的阿姨個個很俊很睿智,她們質疑現實質疑主,認為萬事萬物連同人類本身,皆源於荒誕,實為荒誕,也終歸荒誕,還有教內經書《荒誕之書》也蠻有趣,有些觀點很符自己心意,可即便如此,自己仍沒有信仰荒誕,真開始信仰荒誕時,下了決心向四妹開槍。 自己很明白,必須殺四妹,不殺她,大家都得死,殺了她,自己之後也會自盡去陪她,但即便如此,依舊開不了槍…… 因為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是何家,為什麼是自己,為什麼仁慈的主沒有來救大家……或許主並不仁慈,或許祂隻要信徒,總之主幫不了大家,也幫不了自己開槍,既然如此,信荒誕又何妨,荒誕就是無所謂,無所謂開槍也無所謂不開槍,那就開槍。 砰! 那聲槍響,的確是九顆子彈,但郭組說錯了,殺了不止九個,而是十一個,何家滿門。 開槍的六弟死了,不再是何家六弟,隻是個狂教徒。 開槍的自己死了,不再是何家老三,隻是具屍體。 後來,那些邪教徒不該攔自己自殺,本來隻是具屍體,一攔就活了,活了就想復仇,什麼荒誕什麼主,自己全都不信,殺光她們殺光她們殺光她們。 再有意識後,自己朦朦朧朧地站在祭壇上,她們站在周圍喊教主,之後完全像個夢,血,全是血,她們的血和屍體,六弟的血和屍體,仇人的血和屍體…… 大仇得報後,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快意,大家都死了,自己也後悔死。 後悔為什麼殺了六弟,殺了六弟後自己就不能死,死了何家就真沒人了。 夢裡爹娘大姐二姐四妹五弟七妹八妹九弟,都哭著讓我活下去,要我好好活下去,說我不活下去,就沒人回憶她們,沒人回憶,就會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成了真正的荒誕,徹底的荒誕,遂了那些邪教徒的心,她們說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也後悔當初為什麼不早點開槍殺四妹,寧願不報仇,寧願自己死了何家也能活些人,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錯,自己開槍開慢了害死了全家…… 要瘋了要瘋了……不讓她們成為徹底的荒誕,自己就必須活下來,但自己害死了她們總想去陪她們…… 怎麼辦怎麼辦……活下來就必須忘記一切,忘記一切不依舊是荒誕? 死結。 對了對了,自己不信荒誕誰信荒誕?自己活下來何家就不是荒誕。 信荒誕,忘記一切,先活下來,無所謂…… 入院一個月來,自己就靠著這些活了下來,直到昨天被郭組拉去實習,先是手槍,又是怪物,又是《荒誕之書》,一下全部想起來了,所以今天早上起床後肺爛了、眼瞎了、血液不動、死了臭掉了…… 課上教過,自己也記得,知道這些是荒誕妄想,是行屍綜合征的癥狀,但知道又能怎麼樣?多少強迫癥、疑病癥、焦慮癥、抑鬱癥、躁狂癥、恐怖癥患者知道自己發病也沒轍,更何況自己這個精神分裂癥…… …… 譚既白躺在心理谘詢室的地板上,不再阻止自己的腦子,彎彎繞繞想了一大堆,似乎要將前十幾天沒想的、少想的報復性地一次全補上。 畢竟現在死結解開了,知道不是自己害死了全家,而是全家被設計了,根子雖還在自己身上,但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 是不幸,而非罪孽。 當然,前提是郭組說的都是真話。 想到這,譚既白感覺自己心臟開始了跳動,看著郭組,有些緊張地問: “我怎麼確認你說的全是……真的?而不是為了……解開我心結而故意編造的?” “很簡單,奪舍失敗時,你呢,並沒殺光所有教徒,甚至你六弟也重傷逃了,另外據我所知,還有至少有兩個高層逃了出去,或許是慌不擇路,她們一頭就撞在了區立防護部隊手中,輪了一遍刑,全給交待了,”郭組似乎料到了這問題,回答地不假思索,“當然啦,如果你還懷疑的話,到時候可以給你看眼審訊備案,或者親自跑一趟監獄,問問那兩人。” 六弟沒被我殺死嗎……也好,雖然沒死,但我心裡已經殺了一遍,以後就當沒他這個弟弟了。 譚既白的四肢也有了力氣,起身爬到座位,緩了一會,又問出個問題:“我可以將東西虛無化,或者說,把它們轉為文字,這也是你所謂的……” “嘖,這算什麼,我還能像相機一樣過目不忘呢,這可是人類幾乎不可能達到的記憶力,不過,還是給你看看這個,喏,78。” 這次,譚既白察覺到郭隊終於不再“背書”,變回了那個有人味、語調生動、還喜歡吐語氣詞的嘮叨女人,又見她拿出一遝紙,展開成一大張,幾乎鋪滿了直徑1米的圓桌。 粗一看,紙麵上橫縱交錯著數十條直線,儼然一張表格,表頭上加粗標著一行“癥狀周期表”,下麵的方格裡又框了密密匝匝的文字。 “你邊看,我一邊嘮叨幾句,咳咳,這是內部教材的原話啊。超凡患者,指的是一群特殊的精神疾病患者,擁有一些超凡能力,超凡能力與自身的某些癥狀有聯係,因此也稱為“癥狀能力”,除去最主要的“癥狀能力”外,超凡患者的其它特殊處,主要分為兩個方麵,精神上,可散發精神輻射,輻射可對普通人造成較大影響,輻射影響與超凡患者當時的自身情緒相關;身體上,素質高於普通人,可斷肢重生,摧毀相當部分的大腦皮層後,可以殺死。” 聽著郭組的話,譚既白已經找到了序號為78的方格: 【虛無妄想】又稱否定妄想,多見於精神分裂癥和抑鬱癥,患者堅信外界事物均不復存在,而現在所看到的都是假的,甚至認為自己死了,內臟腐爛,隻剩下一個沒有生機、沒有內臟的軀殼…… 【能力信息】可對視界進行一定程度的虛無處理,處理形式多樣,主要受超凡患者的興趣愛好、專業特長等方麵而定,歷史上出現概率最多的有三種,分別是文字虛無(將世界看作一個故事)、圖像虛無(將世界看作一幅平麵畫)、聲音虛無(將世界看作一首音樂)……根據殷商一項最新研究表明,此能力初期的本質是超凡患者大腦異常高速運算,對記憶、視覺、嗅覺、聽覺、觸覺、味覺等信息進行再次整合,從而產生的幻覺,目前,該結果已得到世界學術界公認。 看到最後一句,譚既白眉頭一蹙:“有些不對。” “咦?什麼不對?” “這最後一行說,荒誕妄想能力的本質是大腦產生的一種幻覺,而……根據精神病理學,幻覺是假的,不可能從中得到任何新知識。”譚既白組織著語言。 “嗯嗯,沒錯。” “可是,昨天我在怪物頭頂上看到了‘要害’二字,開槍也重傷……或殺了他,但要知道,我此前根本不了解什麼要害,換句話說,如果要害位置是真的,那就是新知識,是新知識,就說明不是幻覺。”譚既白有些忐忑,他心裡還有些話沒說出來。 如果自己所見並非幻覺,那世界依舊可能為假,在自己解開疙瘩前,不太所謂世界真或假,真也罷,假的更好,不想深究,隻是隱隱寧願是假。 如今有了希望,發現竟還有條活路等自己,有機會活個人樣,於是又對世界真假產生了些好奇,說回來,主要也不是好奇,還是事關活路與人樣。 假的世界能活,可活不出人樣,真的世界能活出人樣,又意味爹娘姐姐妹妹弟弟她們真死了……有些期待,譚既白又有些害怕世界是假的。 “噢——原來是這個,你放心,那絕非什麼幻覺,或什麼新知識,因為昨天我在耳麥裡說過要害這事,可能說得快,戰鬥術語又太多,你沒聽懂,也沒記住,但通過【虛無妄想】回憶起來了。” “意思是,我聽到了信息,沒記住,但進入了潛意識,等進入幻覺後,又將提了出來?”譚既白按邏輯推理。 “欸,對,就這個,你之前一副死人樣,沒想到上課還挺認真,說起來,你的【虛無妄想】擅長的就是信息搜集,非常適合做一名辦案的偵探或警察。” 譚既白其實還有一點懷疑,畢竟頻道裡一共四人,昨天沒了兩個,自己又記不清,無論郭組說什麼也驗證不了……不過來日方長,所謂能力又在自己身上,以後大可以慢慢確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就先假定世界為真,而非一個荒誕的故事。 想明白這節後,身上的屍臭味似乎稀薄了些,譚既白裝作隨意問了一句:“我能殺了她們嗎?監獄裡那幾個……荒誕教團的。” “這個嘛——可以是可以,不過呢,你自己想辦法,別被抓到就行。” “明白了。”譚既白低著頭。 “還有什麼問題嗎?快點問,快沒時間了。” “我進門前,聽到了一些你和塗老師的話,關於教主教徒什麼的,”譚既白問,“所以,為什麼我會影響那怪物?因為教主?可荒誕教團的教主不是死了嗎?那兩個憲兵真死了嗎?最後,為什麼你……要幫我?” 這時郭組已經在看表了:“太多了,下午我還有任務呢,兩個吧,回答最後兩個,首先,那些話是我故意讓你聽的,憲兵呢,一個沒死,炸藥是假的,威力不夠,隻能用來激怒瘋癲者,不過瘋癲者是真的,恰好出現而已,用來擊破你的心理防線,當然也被你殺了。最後幫你,不為別的,就是想利用你,別想太多,憲兵局需要工具,我也需要工具,而你剛好是一個很好的工具。”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又丟了句話:“胳膊別擔心,會長出來,麻煩的,還是精神上的病,尤其你這個工具還一直以為自己沒病,小子,懂什麼意思嘛?” 咚。 門被關上,剩下譚既白孤零零地坐在房間裡,撐著下巴,若有所思。 …… 中午吃飯時,譚既白咽下了藥,沒再反芻。 【行屍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