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如今的大娘子,身穿麻衣孝服的羅氏素麵朝天,頂著黑眼圈,眼睛浮腫布滿血絲,嘴唇發白,原本圓圓的臉盤日漸消瘦,她本是桃李年華的美嬌娘,一場喪事辦下來也大病了一場,整個人老了十歲不止。 昨夜大雪驟降,今兒趙府東院正房的門窗捂得嚴實,隻留了半扇簾籠通氣,屋內炭盆燒的紅火,整個內室甚是暖和。 羅氏半躺在床上,手捧著湯婆子,瞇著眼睛聽貼身女士流蓮的回話,“娘子,來的親友和阿郎的同僚都已經按著規矩備了回禮,大都知曉娘子操勞過度病了,人也暈著,走的時候都是娉娘子和婷娘子帶著兩位姑爺照應。” 流蓮一口氣說完,抬眼見到羅氏沒有言語,躊躇了一下又說道:“娘子,昨個夜裡雪下的大,這個冬日越來越冷,可要派人去海寶寺接人。” 聽到海寶寺,羅氏半晌後才搖頭示意不用,按著流蓮的手臂,坐直了身子。正要說話,門外有婆子朗聲道:“娘子,娉娘子和婷娘子來了。” “快快請進來,把屏風撤去。” 羅氏吩咐著下人,跟著就起身下床。 流蓮掀起厚實的門簾迎兩位娘子進門,剛踏進門來的趙順娉看到羅氏下床,趕忙走過去扶著她回床榻,邊走邊說道:“嫂嫂操勞過度,趕緊躺著說話。” 趙順婷也緊隨其後,扶著羅氏身體另一側說道:“阿姐說的是,嫂嫂萬萬保重自身。” 兩人扶著羅氏坐臥於床榻,扯過被衾給她蓋上,才轉身坐在下人搬來的繡凳上。 趙順娉一身細麻素衣,梳著單螺髻,簪了一隻素色竹節釵,耳上同色鑲珠慈姑葉式寶珥。她麵容憔悴的坐於繡凳,看著羅氏安置好,才開口道:“嫂嫂可好些了?前些日來瞧,嫂嫂大都昏睡中,瞧著臉色還是蒼白,可吃著什麼藥?” 近身服侍羅氏的流蓮上前行禮回道:“回娉娘子話,徐老郎中說大娘子是思慮太過,飲食不律,引起脾胃不和,加之操勞過度,導致頭暈目眩,身體虛弱。這兩日吃著城西秦氏藥鋪的薑合丸。” 流蓮回完話退至一旁。 趙順婷接話道:“近日,惠也從慶州榷場帶了一批上好的藥材回來,其中有一味丹丸叫‘返陽丹’,是宋國朱氏香藥鋪傳過來的,就是那個有著名號‘無求子’神醫的朱氏。” 話到此處,趙順婷不免嘆了嘆氣:“哎,本是為了娘四處求藥,沒曾想天不遂人願。這丹丸我今兒帶了過來,內有服藥之法,嫂嫂緊著自個身子,快快好起來才是要緊事。”說完示意自己的侍女綠蘿奉上一個木質的匣子。 羅氏點頭道:“勞煩你夫家了,小妹替我好好謝過妹婿。” 流蓮垂眸看了眼自家大娘子,見到她點頭,這才上前從綠蘿手中接過匣子,朝趙順婷俯身施禮後說道:“此物難得,婷娘子放心,奴定會仔仔細細的伺候著大娘子吃下。” 趙順婷微微頷首道:“你素來辦事最是伶俐,我自是放心的。” 房裡一時無人說話,凝重的空氣,壓迫得幾個侍弄茶水點心的小丫頭緊張不已,做起事來越發小心翼翼。 羅氏撐著身子坐起來,擺了擺手,流蓮會意招呼小丫頭們退下,又上去拉著兩位娘子的貼身婢女往外走。 出了門子,流蓮把守門的婆子指到離房門遠些,讓她既聽不到裡間說話,又能看到門口動靜的地方聽差遣。 她則領著趙順娉的婢女綺容和趙順婷的婢女綠蘿邊走邊道:“兩位妹妹,因著我照顧我家娘子,我的好些差事都勞累你們了,著實累壞了吧,快隨我去歇歇,吃些熱湯,暖暖身子。” 能當上貼身婢女的都不傻,知道主子們這是有事要談,都心照不宣的應下。 內室隻剩下姑嫂三人,羅氏聽著門外漸漸沒了動靜,抿了抿嘴角,迫切的望著趙順娉,她出口的聲音有些急促,“大妹妹,王大人可有什麼消息傳回王家。” 王大人正是趙師旦職方司的上峰王敏,此次二人一起出使金國,至今未歸。 王敏對於憑借個人才學考入職方司趙師旦很器重,再加上他喪父守重孝三年後才入仕途,對他的品性更是大加贊賞,王敏鑒於對趙師旦的看重,為王二郎王慶平聘了趙家長女趙順娉。 王敏原本有兩個兒子,不料大兒子出了意外英年早逝,聰穎的王大郎沒了,王二郎又資質平平,王敏考慮到自己致仕之後,王二郎要依仗趙師旦提攜。於是王敏帶著趙師旦出使金國,為他站穩職方司添磚加瓦。 王敏這樣做,同夏國的為官製度是息息相關的,夏國的官位和職事官是兩種體係,夏國的“官”有些類似於中原王朝的“爵”位,而職事官是擔任某種實質性的職務,有官位的人有尊榮有特權,有職事官的人有實權,也有兩者兼之的人。夏國的官位比較穩定,即便年老不能任職事官而致仕時,也可以保留官階,而職務一旦不擔任,也就不是職事官了。① 趙順娉即便是低著頭,也能感受到兩道目光灼灼的盯著自己,她下意識的捏了捏手心,抬起頭望著羅氏期盼的眼睛緩緩搖頭。 瞧著羅氏一雙眼眸瞬間濕潤,又開口道:“阿舅已經半載沒有家書傳回來了,慶平從職方司上峰處得知,新帝即位之初,此時兩國之間隻有公函來往,手書隻怕要等到來年了。” 羅氏聽完,拿手帕沾了沾眼角才開口,“自從娘的病情加重,我便使了些銀錢傳信與你們大哥,可直到她仙逝,整整十旬都杳無音信。” 她挺直背脊,繼續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要探聽消息,實有不便,即便使了銀錢,我也不知道下人辦事是否得力?倘若他們找錯了人,亦或是被人哄騙,我也無從辨別。 銀錢使了便使了,可白白浪費時日,空等一場與而言才實屬煎熬,兩位妹妹,代為轉告兩位妹婿,勞煩他們探聽一番,如若走動要使銀錢,隻管打發人來取。” 羅氏說完在床上朝娉婷二女一拜。 趙順婷一直盯著羅氏,最先反應過來,急忙上前扶住她,順勢坐於床畔,親昵的拉著她的手,眼眶微紅的說道:“嫂嫂,何至於此,我們本就是骨肉至親,大哥的事,做妹妹的我,決計不會袖手旁觀,原本……” “小妹說的是,大哥的事情,我們必定上心,嫂嫂眼下首要是要養好身子,大哥一定沒事,來年就能來往書信了。” 趙順娉眼看著妹妹要說漏嘴,出聲打斷。 羅氏反手握緊趙順婷的手,緊盯著她,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意味明顯要聽她繼續說下去。 趙順婷訕訕的開口:“阿姊說的對,嫂嫂養身子要緊,身子要緊。”她的手被羅氏捏的生疼,不敢收回手,也不敢呼痛,默默的承受著。 趙順婷一身簇新的細麻素衣,不施粉黛也難掩姿容昳麗,羅氏看著她和自己夫君相似的臉龐,最終鬆了手。 姐妹二人隨後起身告辭,廊道上的婆子聽著動靜,抬眼看著她們出來。 “兩位娘子出來了,你去門上聽大娘子的差遣,我去喚流蓮。”其中一個婆子說完一溜煙就跑了。 兩人出了門子,走上抄手回廊,眼見四下無人,趙順婷停下腳步,終於忍不住開口。 “阿姊,何苦瞞著她,好歹知道些事情,一起想想法子,也好早做打算。” 趙順娉停下腳步回頭,忍不住嗤笑道:“知道這些對她有什麼好處?除了更憂心忡忡,讓她病情加重,還能有什麼法子?你讓她早做打算?別忘了你姓趙,趙家還有白玉在!” 趙順婷聽她話裡有話,忍不住辯駁:“阿姊,你這是想到哪裡去了!嫂嫂不是這樣的人。” “我隻知道,如今的趙家需要的是一個身子康健的大娘子,能撫養白玉成人的趙夫人,旁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趙順娉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趙順婷聽到阿姊的話,一陣錯愕,抬眼瞧著她已經穿過回廊,背影漸漸,最後消失在內院門口。在廊上站了半盞茶的功夫,最終她也沒有回頭去找羅氏,原地跺了下腳,嘆了口氣,委屈巴巴的追著趙順娉的腳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