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號章節 1臺穿梭過T.S.艾略特《荒原》的打字機(1 / 1)

南方之夜 知果非然 3037 字 2024-03-17

在不是出租車後排乘客、電臺情感節目熱心聽眾的時間裡,他是一個二手物品的職業賣家。   讓他最開始著迷於此道的,是一臺於1948年在德國生產的的Groma MODELL N便攜式機械打字機。這是一臺紫色的打字機,不是那種明艷奪目的紫,而是那種可與之長時間共處的典雅的紫。該機型是由著名的打字機設計師帕舍爾(Ferdinand Pascher)於1934設計的。此後,帕舍爾的同事格羅馬(Groma)購買了帕舍爾的所有專利。1938年,帕舍爾的設計圖紙,真正變成了可在少女纖細光潔的手指溫柔敲幾下、復述出歌德最雄渾有力的詩句的MODELL N。   但無論是帕舍爾還是格羅馬,無論是少女還是歌德,甚至1938年首批量產機都要在此略過。   因為1948年和1938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對於Groma MODELL N的生產地(德國)而言,更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化變。他手上這臺待售的1948年產紫色打字機(典雅好看的紫色,我們且稱呼它為1948·紫),有著自己,獨屬於自己的非凡的冒險和記憶。   1948·紫誕生的時候,一個雄心勃勃缺乏彈性和幽默感的民族,正被迫逃回溫柔和美的沉湎。於是已經麵世十周年的Groma MOEDLL N,在經歷了十年的光與火、經歷了十年虛妄的驕傲、經歷了十年瘋狂的執念,馬力全開的敲擊了無數毀滅自我的宣傳語、毀滅他人的指令後,十年後第一次披上了一身和美與溫柔相關的紫色。特別機緣巧合的,它的第一次售賣記錄是在一個鄉間的禮品店而非城市大型商廈的辦公用品專櫃,被一個金發柔軟紮著麻花辮的19歲姑娘當作紀念日禮物,送給她留著黑色短卷發的23歲女友。因為23歲的女孩,是斯威登堡(Emanuel )的崇拜者(最崇拜的,是50歲後作為神學者的斯威登堡),順理成章的對在1948當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艾略特(Thomas Stearns )產生了無以倫比的喜愛。因為對兩人狂熱的鐘情,在工作與愛的其餘時間裡,23歲的黑發女孩總是沉浸在《屬天的奧秘》雄辯的解答、敲擊著艾略特的詩句中度過。沒有太大的意外,1948.紫的第一趟旅程,屬於艾略特的《荒原》。   “我坐在岸上   垂釣,身後是乾旱荒蕪的曠野   我是否該至少整理一下我的土地?”   艾略特在現代詩歌的荒原上敘述著現代詩歌,23歲的黑發女孩在溫柔的荒原上敲擊著溫柔,1948.紫在如荒原的空白紙張上呈現著《荒原》——   “阿基坦王子被廢黜在了塔樓裡   我用這些碎片支撐起了我的廢墟。”   他第一次遇到1948·紫的時候,它正用情詩的碎片,支撐起一個人情感的廢墟。他得到1948·紫當然不是從23歲黑發德國女孩的手裡,而是大學同係的師兄。師兄因為花了整整四年時間苦苦追求一位光艷明媚的同校師姐,而成了眾所周知的人物。師兄才情(才與情)卓絕,卻有一手極不相襯的奇醜的字,為了讓自己所寫的情詩不至於被一手醜字埋沒,同時依然有特別的“手工感”,師兄購置了1948·紫。至於1948·紫是從誰那裡,如何輾轉到師兄手裡,之前經歷過什麼、敲擊過什麼,已無從考證。   1948.紫在近四年的時間裡全身心的敲擊了幾百首情詩,或短或長。這些情詩或好或壞都指向了兩個相同的結論。一是,它們都是沒經歷過愛情的人對愛情偏離實情的臆想;二是,它們都沒有成功獲得愛情——至少在師兄這裡是這樣。它是作為一臺並不想被畢業生打包帶走的沉重累贅送給他的。與1948·紫一起附贈的有幾頁德文的艾略特的《荒原》,上麵有幾處潦草但娟秀的德文簽名;還有幾百頁師兄手打的英文情詩。   “《荒原》是我買的時候,和打字機一起寄過來的。另外那幾百頁是我的詩作,也送你了,你好好珍藏。等我出名了,值錢。這打字機當初花了我幾千元,還不如給她買個項鏈首飾,或許我的勝算會大些。”把1948.紫轉手給他的時候,師兄交代了幾句。   在得到1948·紫之前,他既不懂得艾略特也對任何文學作品、文字相關興趣寥寥。對他而言,它也是一個張不開口拒絕的沉重的累贅,直到師兄說的那句話打動了他,讓他發現了它的價值——“這打字機花了我幾千元”。   幾經辛苦將1948·紫搬運回自己的宿舍後,他開始謀劃如何賺到那“幾千元”。作為一個時代最具生產力的工具,曾經有無數人花費智力、精力、爭論、時間生產、設計、營銷它,而僅僅幾個十年後它就成了最無用最小眾的存在。於是,故事和情懷組成了這臺打字機的大部分當期價值和賣點。師兄求愛不成的故事和他的情詩,並不具備深度挖掘的價值,那幾頁德文打成的艾略特的《荒原》和上麵奇怪的簽名倒是給了他不菲的靈感。他從此開設了專門售賣二手物品的個人網站,掛上了網站的首件商品1948 Groma MODELL N(紫色),寫下了有關1938到1948,有關金發柔軟紮著麻花辮的19歲女孩和黑色短卷發的23歲女孩,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有關斯威登堡和艾略特的第一個商品描述。   令他完全無法預計的是,在1948·紫掛上網站待售的僅僅76小時後(網站計時),它就被一個地址在海邊漁村,網名和收件名都填寫為Eternal的男生(應該是男生)買走了。那是一次爽快的交易,沒有討價還價,沒有無邊無謂的交談,僅僅是下單-付款-寄件-簽收。他當然不清楚一個海邊漁村的男孩要一臺1948年的德國產打字機做什麼,他也沒問。德文打的艾略特的《荒原》依然是附贈品,為了證明他掛在網站上的商品描述。師兄的幾百頁情詩他裝幀好後作為其他的商品品類在網站上售賣,至今仍未售出(但保持著全網商品最高的瀏覽量)。   在被情緒和事務困擾的失眠夜,他總會坐在電腦前將個人網站細致的翻看,偶爾編輯修整。他突然想,從無意間得到1948.紫開始,這個網站就是他最長久的事業、最賺錢的生意、最親密的夥伴了,他所經手的所有二手商品和他所撰寫的商品描述,原來就是他目前為止的人生最可誇耀描述的證據和資料了。如果,他也有一篇商品描述的話。   那麼,一個人專屬的離奇故事,是否也可以是一件可以標注價格,可以買賣的二手商品呢?他想起了出租車深夜電臺裡,那個尋找失蹤男人的女人。   “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我的結束就是我的開始。”他在二手商品網站的網站描述上添加了這樣兩句話。這兩句話,也是T.S.艾略特寫在自己人生終點上的唯一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