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個子倒在黑影裡。李小偉沒敢前去看，不知剛才那一鍁劈在了什麼地方，但是憑感覺那應該是頭。李小偉提著鐵鍁回到門市，站在門口看了好久，卻不見大個子再起來。他有點怕了，已預感到可能的後果。 　　夜，深不見底，臨近的幾家修理門市都黑著燈，好像對剛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李小偉想起之前街道那邊傳來的叫喊聲，本以為是音響，現在看來應該是街上發生了群毆事件，估計被打的就是這個人。 　　李小偉心裡很亂，現在他隻想回家。然而地上的人死活難料，他又不自主地想去看個究竟，哪怕那人能稍微動一下，說明沒死，他也就可以放心地回家了。當李小偉小心地走過去俯下身時，看到地上躺著的是黑乎乎的一團，一動不動。這時他徹底害怕了，而且是六神無主，在心裡祈求著：“大個子，你可千萬不能死！千萬不要死！但願你酒醒後能活著回去！” 　　李小偉回到門市，一邊紛亂地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事，一邊不停地轉圈。在轉過一會兒後，他才意識到手裡還提著鐵鍁，這才如夢初醒似地把它放回原處，然後站到門口想了會兒。可是他的腦子裡很亂，根本理不出什麼頭緒來。忽然他打了哆嗦，感到有些冷，大夏天怎麼會冷呢？ 　　李小偉最後一次又去看了看地上的大個子，然後鎖上門，往家走。 　　時間已過午夜，街上僅有的幾盞路燈已經熄滅，天邊若隱若現著幾顆寥落的星星。所有的聲音都已平息，仰韶鎮的夜晚很寂靜，好像整個街區都已睡去。 　　三兄弟回到工了地。剛到大門口秦樹海就大聲地問看門人：“見過周來順嗎？就是大個子，他回來沒有？” 　　看門人在屋裡很不耐煩地說：“人多了，不認識！” 　　是啊，工地上那麼多人，誰能個個都記住，更別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工，僅是他的個子高一點？ 　　秦樹海和董振山扶著小個子走向工棚，在門口遇到一個出來方便的。 　　秦樹海：“見我們大哥回來沒有？” 　　那人搖著頭說：“沒注意，好像沒有吧！” 　　三兄弟進入公棚，在大哥的鋪位前默然地站著看著，床上是空的，被子卷兒整齊地靠墻放著。無奈，三兄弟便爬上自己的鋪位，合衣躺下。秦樹海和董振山似在沉思，小個子在眨眼睛。 　　這個工棚很大，裡麵是用鋼管架起來的一排大通鋪，上下兩層。因為是夏天，工人們的鋪蓋很簡單，卻擠得滿滿的。工友們大多已經睡著，重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夾雜著鼾聲，充斥著一股子難聞的氣味。那些氣味，有從一張張嘴裡呼出的，有從幾十雙大腳上散發的，混雜著煙草和蚊香。盡管工棚裡的情況很不好，但是勞累一天，正是他們休息的地方。 　　四弟兄的鋪位緊挨著，都在下層。一般晚上，大哥會扭著頭給他們說話，家裡事，外麵事，天南地北。而此時，三兄弟在，卻不知大哥身在何處，盡管心裡很不安，可是誰也拿不出什麼主義。 　　小個子：“都這時候了大哥還不回來，他會去哪兒呢？”他似在自言自語。 　　秦樹海：“等吧，隻有等等了，就是去找也不知道去哪裡呀！” 　　小個子：“出來這麼長時間，他會不會去找小姐？工地上可真有這種人。” 　　董振山：“不會，那種毛病大哥一點不沾！”他很肯定，對這樣的猜測很反感。 　　該想的，不該想的，三個人都想了，也說了，已經無話可說，就仰麵躺著發呆。 　　一會兒，小個子突然注意起上層的架板，好像那裡很有意思。可能是出於無聊吧，他竟然很仔細地數起來，發現每塊架板各有三十五塊竹片，這是以前他不曾知道的。 　　已是淩晨一點鐘。工友們熟睡的呼吸聲在不斷地侵蝕著三兄弟的神經，他們再也撐不住酒後的困乏，終於都酣然入睡了。 　　然而，有些人卻因為今晚的事而難以入眠。首先是蔡啟琴。當眾人追打周來順時，她隻能在心裡說大個子是好人，不要打了！當追打的人群叫喊著“打流氓！”時，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屈辱，同時也在為大個子的性命擔憂。她一邊流淚，一邊祈願大個子能快點逃走。人群跑遠了，幾個圍著她的老人唉聲嘆氣地走了，小黑狗不知去向，最後連那個多事的電燈泡也熄滅了。蔡啟琴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漆黑的巷子裡，除了恐懼，從是未有過的孤獨。不遠處就是家門，她卻難以起步。 　　蔡啟琴在翻來覆去地想，既然沒做虧心的事，還為什麼要害怕呢？她擦去淚水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走向家門。就在她拉開門正要關門時，小黑狗先擠了進去。 　　院子裡黑洞洞，虛掩的上房門縫裡透著一線光，為蔡啟琴指引出一條窄窄的路。她走進上房就看到了公爹和公婆都，倆人都陰沉著臉端坐在羅圈椅上。蔡啟琴走向兩位老人，同時心裡已做好了準備，不需要問，她要親自把所發生的事給說清楚。 　　蔡啟琴：“爸，媽，也許你們都知道了，事情由我而起，我有責任把事情說清楚，讓你們也知道究竟是咋回事。” 　　小黑狗跑來蹲到蔡啟琴腳邊，它先是舔腳掌，也許還有點疼，然後仰起臉和蔡啟琴一起看著兩位老人，似乎它也有責任。 　　公爹：“說不說是你的事，常言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從進屋，他一直沉默著，現在終於開口了。 　　蔡啟琴：“我還是說說吧！” 　　公婆：“你想說就說吧！” 　　接下來，蔡啟琴就把事情的前後經過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剛進門時她還有些不安，把話一說反而踏實了。最後她也沒有忘記給大個子說句公道話。 　　蔡啟琴：“其實周來順是個好人，本來就是不該發生的事！” 　　在這種情況下，在這樣的場合，敢於替周來順說話那是需要底氣的，如果她真地做了虧心事，還敢嗎？她還能說得這樣坦然嗎？公爹凝重的表情放鬆了，指了指旁邊的座位對兒媳說：“你坐下吧！” 　　蔡啟琴坐下了，小黑狗也跟去蹲在一旁。 　　公婆一直沒說話，但是眼睛卻一刻不停地在丈夫和兒媳的臉上掃來掃去。丈夫的神情放鬆了，她的臉色也好看了。看來，這家人的主心骨是公爹。 　　突然，“哐當！”一聲大門開了，是老二回來了。進屋後，他一臉的怒氣，隻瞟嫂嫂一眼，就悶聲不響地坐到了父母身邊。 　　原來，他跟著大家沒跑多遠就跑不動了，被遠遠地甩在後麵，成了一個可憐的小尾巴，儼然一個想看熱鬧卻又趕不上趟的路人。他自感無趣，也很沒麵子，後來就乾脆停下來不追了，但是也不好馬上回家，就站在那裡循聲望了會兒。然而人群跑遠了，什麼也看不到了，他隻好憋一肚子悶氣獨自往家走。 　　蔡啟琴不敢看二弟，也不敢問大個子的情況，但是看他那憤怒的樣子就知道其目的沒達到。也許大個子真地逃走了，她的心裡感到一絲寬慰。 　　在父母心中，大兒子和兒媳都很孝順，他們喜歡這個兒媳。小兩口的感情很好，差不多每天都打電話，有時一聊就是老半天，也不心疼電話費。大兒子說過，他們正在計劃著要孩子呢。再者，大兒媳從來沒有惹過任何一點風言風語，不能看見男女到一起，不論什麼情況，不問青紅皂白，都往壞處想。今晚的事就應該相信兒媳的話！ 　　公爹告訴小兒子：“事情的前後經過你嫂子都說清楚了，就是一場誤會！” 　　接著他換個角度肯定了小兒子的行為：“關鍵時候你能出手保護嫂嫂，是個當弟弟的樣子，作為父親我很高興！” 　　當弟弟的，一切都是為了哥哥，也是為了嫂嫂。他默不作聲，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如果贊同，今晚就是自己魯莽；如果反對，就是往嫂嫂身上潑臟水。但是他臉上的怒氣很快消失了，從上到下認真地打量起嫂嫂，好像要檢查一下她是否真的完好無損。 　　小黑狗在眾人麵前轉個圈，搖著尾巴出去了。客廳裡的自鳴鐘響了。 　　父親：“十二點，不早了，都去睡吧，明天該乾啥乾啥！” 　　這是結束，像是命令，更像是在為明天大街小巷可能出現的各種流言蜚語所做的心理準備。 　　公爹挽起老伴要回臥室去，臨走又對兒媳說：“再見麵就給人家道個歉，說聲對不起！” 　　蔡啟琴回到臥室，躺上床，熄了燈，心卻久久不能平靜，她在回味今晚所發生的事。她想起了丈夫，如果他在身邊哪裡還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啊！她真想飛到丈夫身邊，依進他的懷裡，訴盡心中的委屈，和他一起打工掙錢，將來一起回家生兒育女，伺奉老人。對，下次回來就這樣給他說，然後一起走！ 　　今晚最不能入睡的是李小偉。到家後，他用隨身的鑰匙悄悄地開大門，又輕輕關上。院子裡伸手不見五指，這個他從小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此時卻黑得嚇人。回來的路上，他眼前一直縈繞著大個子滿臉是血，向後倒下的情形。到了院子裡，好像所有的黑暗處都躺著大個子。 　　他慢慢地上樓，很小心地推開房門，沒有開燈，隻把鞋子脫掉輕輕放到地上，合衣躺上床。從進門到躺下，他沒敢弄出任何一點響動，隻怕稍有響動就會引起父母的注意。一旦驚醒父母，必定會問他為啥半夜三更回來，那時他該怎麼說呢？也許大個子酒醒後就走了，也許這事還沒到要給父母說的時候。他寄希望於天明，但願天明後大個子真的走了。可是他又害怕天明，一旦天明了大個子還躺在那裡，那一定是出了人命！如果大個子真地死了，那該怎麼辦呢？ 　　回想起鐵鍁劈下去的那一刻，李小偉的心裡很害怕，不自主地打了個哆嗦，牙關在咯咯地響。李小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好像要死的是他，而不是大個子，可是眼前反反復復出現的卻是大個子滿臉是血向後倒下的情形。 　　外麵有汽車經過，燈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天花板上，出現一片雪白，僅是一閃又消失，接著陷入深深的黑暗。李小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天花板，可是那裡隻有黑暗，黑暗裡浮現現出大個子滿臉是血向後倒下的情形。這時，李小偉不僅是害怕，而且有一種遊離於生命之外的孤獨。找書苑www.zhaoshuyuan.ｃｏm 　　突然一聲夜鶯的鳴叫把李小偉嚇了一跳，恍惚間感到生命的無常。他想起了母親曾講過的一些《聖經》故事，其主要目的都是為了勸人做善事，救苦救難。他後悔自己不該失去理智，不該一時沖動傷了大個子，不就是一條被子嗎？讓他睡一晚又何妨？更何況他傷得不輕！ 　　李小偉在心裡學著母親的樣子做起了祈禱：“上帝啊，請你保佑大個子別死！我們互不相識，無冤無仇，是我一時沖動失去了理智，真對不起！請原諒！”然而他在學校接受的是唯物主義教育。因為母親信上帝，他總說那是迷信，但是也不去阻止，而是把母親到教堂聽經做禮拜，當做鍛煉身體，總之隻要對母親的健康有益，隻要母親高興就好！然而麵對生命的滅失，除了求助上帝，他還能求助什麼呢？求真主嗎？那是鎮上回族人的信仰，他是漢人。能求助佛祖嗎？可他從不信佛，從不磕頭燒香。那麼，到底該怎麼辦呢？去叫一輛救護車嗎？他猶豫了，沒有勇氣。直到最後，李小偉頭都想裂了，也沒有想出什麼辦法來，而他最簡單最現實的祈願是：“大個子，你要堅持住，不要死，千萬不要死！” 　　這一夜格外漫長，李小偉一眼沒合。天剛昏昏亮，他就起床，悄悄溜出大門，疾步走進巷子。巷子裡沒有燈，黑魆魆地，但是連著街道的那頭卻透著點光。至於整條巷子是怎麼走過的，會不會遇到熟人，他一概不管，也全然不覺，隻有心臟“咚咚咚！”跳得厲害。他最怕到門市後一眼看到的還是地上那黑乎乎的一團，毫無疑問，那是一具僵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