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偉走出巷子來到街上,殘存的幾盞路燈剛好熄滅,空蒙黢黑的街上沒有一個人影。但是借著東方的魚白,隱約可以辨得出哪裡是路,哪裡是水溝。李小偉的腳步越走越快,到後來基本是在小跑了。 時候不大,李小偉就感到渾身發熱,額頭上有汗水流下。他胡亂地抹把臉,卷起袖子加快步子繼續往前趕。突然“哧溜!”一聲從垃圾堆裡躥出一條狗,很快跑掉了,李小偉被嚇一跳。如果換在平時,他會吹著口哨讓那狗別跑,別害怕,可是今天他根本沒這心情,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趕快去到修理門市。一想到這裡,大個子滿臉是血向後倒下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李小偉的心裡一陣緊過一陣,同時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李小偉走出街道,遠遠地看到了建築工地上的碘鎢燈。從昨晚到現在,那些燈就一直亮著。這時,腳手架上還沒有工人,但是再過一會兒,他們就會上去,那麼大個子呢?他會出現在工友們中間嗎?不可能吧,即使他能回去,怕是今天也上不了班,他一定傷得很重!真要他能活著回去,應該去看看他,甚至當麵道個歉。想到這裡,李小偉的心裡有點輕鬆,好像大個子真地回去了,而且正走在上班的隊伍中。 然而,李小偉剛走近修理門市,就被眼前那黑乎乎的一團給吸引了,那裡是大個子倒下的地方。他放緩腳步,慢慢靠近,終於看清了,地上躺著一個人。大個子死了,他真的死了! 僅存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了,李小偉的心在顫抖,感覺自己跌入了無底深淵,眼淚不自覺地流下來。那屍體早已僵硬,李小偉顫抖著把卷在地上的夏涼被拾起來蓋上去,呆站著看了好一會兒。他沒再進門市,而要回家去。他殺人了,沒了主意,隻能把實情告訴父母。 李小偉到家時,母親正在做早飯,父親坐在一旁,倆人有說有笑。他們咋能不高興呢?兒子大學畢業,舅舅正在安排工作,那工作一定很不差,至少也是政府機關的吧!倆人正計劃著,等兒子上班後,要先買新房,等著談女朋友,然後結婚。每當想起這些,張毅傑看什麼都高興,一草一木都有情,好像這美好的生活圖景就是專門為她準備的。當她看見兒子進大門時,眼睛先笑了,接著滿臉都是笑。可是兒子進屋後,她的目光卻凝滯了。 張毅傑:“小偉,你臉色很難看,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她很急切地問。 李小偉:“我打死人了。”他低著頭怯怯地說。 老李:“你打死了人?這怎麼可能呢!”他很吃驚,一點不敢相信。 張毅傑的手突然不聽使喚了,本想把攪著的半碗白麵糊放到桌上,可是那碗一咕嚕掉到地上,“咣當!”一聲摔成兩半,白花花的麵糊濺了一地。 張毅傑:“這是真的嗎?”她愣了半天才回過神,瞪大眼睛問道。 小偉:“是真的,人在門市外麵躺著呢。”他低頭看著地麵,說話很囁喏。 看到地上白嘩嘩的麵糊,李小偉立刻想起了大個子的腦袋,便默默地坐到父親身邊。平時在父母眼裡高大帥氣的兒子,此時依偎著父親竟顯得那樣可憐,就像一條受了驚嚇的小狗,瑟縮在主人跟前。 在張毅傑的心裡,兒子方方麵麵都優秀,是絕不可能殺人的。兒子在學校一直都是三好學生,高中畢業不經復習就考上二本,這在街坊四鄰也是少有的。雖然上中學時,假期裡,他會和街上那些男孩們一同玩耍,偶爾會鬧出點事情,但都不是什麼大事,更不會去犯法,就這已經讓她很不放心。為此,她總勸說兒子,要遠離那些孩子,也常把他送到舅舅家。 自從上大學,小偉就再也不給那些孩子接觸了。放假回來,他不是幫父親乾活,就是去舅舅家,和小表妹張慧一起陪著爺爺奶奶。舅舅一家很喜歡小偉,特別是張慧,見到哥哥就形影不離。兩個孩子都是計劃生育政策下的獨生子女,平時各自上學,難得假日裡的相聚,就像親兄妹一樣。不了解情況的人,有時會很羨慕地對張毅男說:“你真有福,兒女雙全!”每當這時他總是笑笑,也不去解釋,甚至會在心裡品味一下那種難以言傳的幸福和滿足。張毅男曾對姐姐說過,等小偉大學畢業,他來安排工作,要一負責到底! 這段時間,舅舅正在操心小偉的工作,已經考慮過幾個單位,但是沒最後決定。舅舅說要找就要找個比較理想的單位,就這把小偉的工作給耽誤了一下,可是這一耽誤卻要鬧出人命來,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啊! 張毅傑隻感到腦門子發涼,渾身發僵,臉上的肌肉在不自覺地抽搐,多少美好的憧憬,突然間,都變得暗淡了。 父親很驚恐,很疑惑,很陌生地看著身邊的兒子,一遍又一遍地嘆著氣。突然,他直勾勾地瞪著眼睛大聲說:“人命關天吶!殺人是要償命的啊!” 過去張毅傑在生產隊當過婦女隊長,大小場麵上的事都經歷過,雖然也在吃驚發愣,但是不像老李那樣慌亂。她彎下腰,把滾在地上的大半個麵碗拾起來放桌上,然後才催問道:“快說,究竟是咋回事?” 李小偉抬起頭看著母親,很木訥地把事情經過講述了一遍。說完,他低下頭,但是一會兒又抬起,先看母親,再看父親,然後又低下。 張毅傑:“主啊!沖動是魔鬼,我兒被魔鬼驅使了!” 如果放在以往,母親的話也許會讓小偉發笑,說不定還會進行一場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辯論,而且這樣的辯論在他們母子之間也經常有。雖然他不贊成宗教,但也敬重母親的信仰。母親樂善好施,可是他卻做了母親最不能原諒的事。母親說的對,沖動是魔鬼!他很後悔,但事已至此,已無可挽回,那就自己犯錯,自己來承擔責任吧! 李小偉:“我投案吧!”他抬起頭來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母親。 張毅傑:“該負的責任咱一定負,但也別急。你說那人喝過酒,昨晚我和你爸都聽到街上在喊打,指不定這中間有聯係,要先弄清楚再說!” 她說得很肯定,很果斷。小偉一下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力量,並很信任地看著母親。 張毅傑:“走,咱們去門市看看,不能坐在家裡乾等!” 早餐被撂下了。三口人急匆匆地出門,張毅傑在前麵走,小偉緊跟著,老李在後麵給大門上了鎖。 這時街上已經多了些早起的人,有人在倒垃圾,有人在扭腰姿,有人在散步。那些外賣的早餐攤已經拉開,正在等待著第一批食客。 看到張毅傑一家急匆匆的樣子,認識不認識的人都會投來好奇的目光。仰韶鎮的街道本來就不長,他們又是街上的老住戶,所以其中必定會有熟人。 突然有人在問:“走那麼急,有事嗎?” 張毅傑麵帶笑容,便走便答:“沒啥事!” 路上時不時地有人打招呼,張毅傑總能應答自如。 三口人很快走出街道,老遠就看到了自家的修理門市及相鄰的幾家門市。快到地方了,小偉主動走到前麵,父母加快步子緊跟著。張毅傑一邊走一邊觀望,當她看到地上的被子時,便撇開小偉徑直走過去。 李小偉:“就是他!”說著他指了指。 張毅傑和老李走近點,並排低頭站著,他們的注意力全在被子下麵那不大的一團上。人活著也許是個大個子,一旦死了,躺下了,卷縮了,卻變成這不大的一團。如果不知情,即使有人從這裡經過,也難注意到被子下麵還躺著一個大個子。 老李彎下腰慢慢掀起被子的一角,先看到一隻腳,連鞋子都沒有,上麵流有血跡,已凝固成黑褐色,看樣子是從褲管裡流下來的。老李放下被角,去把被子的另一頭提起來,可是這一提竟然把三個人嚇得同時往後退,掀起的被子也脫手了。張毅傑急忙閉上眼睛,她真不敢直視那個血肉模糊的腦袋,以及那張可怖的麵孔! 張毅傑:“主啊!真殘忍!” 老李定住神,壯起膽,再次把被頭提起。張毅傑走過去,這回她看完整了,地上的人側臥著,兩條腿並攏著收在小腹部。雖然看不清死者的真實麵貌,但能看出他的頭上、臉上和手上全是傷口,那些傷口外翻著,很嚴重,可是流在地上的血跡卻不多。據此可以推測,可能他的血液大多灑在了逃命的路上,最後剩下的這點血才流在倒下的地方,結成一個不大的餅枕在頭下。 張毅傑:“這個人很可能是昨晚先在街道被打過,要不哪來那麼多的傷口呀?哎!究竟是啥事,能被打成這樣!太殘忍了!” 老李搖著頭把被子蓋上,又特地將四邊拉嚴實。 張毅傑:“可以報案了,這案我來報!”她隨即掏出手機開始撥打110,很快電話通了。 女警官:“這裡是陜縣公安局110報警服務臺。請問你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助嗎?” 張毅傑:“我要報案!”她簡短而鎮定地回答。 女警官:“你別急,請慢點說,我要記錄!” 張毅傑:“我是仰韶鎮的。昨晚這裡發生一起人命案,死者先在街上喝過酒,然後被人追打,天明後發現死在我家修理門市外。這事與我家孩子有點關係,他就在我身邊,我們就在現場。我是替兒子投案,請你們來人吧!” 女警官:“你讓孩子說話,算他主動投案,這會對他有好處!” 李小偉接過手機說:“我叫李小偉,我願意投案!” 女警官:“好,我問你答,說慢點。” 話一出口,李小偉就感到一種寬慰,狂跳的心開始趨於平靜。在回答問話時,他盡量做到平穩、簡練而準確,就像在課堂上回答老師的提問。兩個人一問一答,包括姓名、性別、年齡、籍貫、時間、地點、事由、經過、結果等。女警官問得很仔細,前後大約十分鐘,最後她強調說:“你們要注意保護現場,我們馬上派人過去!” 報案結束,這家人走向修理門市。小偉去開門,張毅傑和老李跟進去。竹板床東紐西歪;涼席掉在地上,上麵留著斑駁血跡;床單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工作臺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難道小偉昨晚就沒打算用它? 李小偉:“昨天晚上床就放在這裡,那人沖進來就鉆被窩,蒙著頭咋叫都不說話,然後我就拉……”他基本上是對照現場,把早上給父母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最後他指著門後說:“鐵鍁還在那裡。” 張毅傑:“公安局讓保護現場,從現在起咱們啥都別動!不是咱的事咱不怕,是咱的事咱也不躲避!” 三口人從門市裡出來,麵對屍體蹲下去,那屍體就在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他們正在等著警察的到來。 初夏的早晨還留著點涼意,晚上的潮氣使地麵稍顯濕潤,被子下麵的大個子更顯一種透心的淒涼。他的家人還不知道他已死去,正躺在潮濕的泥地上。此時他的父母妻兒應該已經起床。他的妻子應該在做早飯,灶房上空飄著裊裊炊煙。 七點多鐘,從對麵的建築工地上急匆匆地走來三個人。老李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們是常來門市的農民工。同時他也看出了不同,即今天他們來的是三個人,而通常他們都是四個人一起,最明顯地是少了一個大個子。他們不僅來得早,而且都空著手。老李還在揣測,但是很快,那三個人就到了跟前。 小個子:“見過我們大哥沒有?就是常和我們一起來的大個子。昨天晚上,我們一起上街喝酒,可他到現在都沒回去!” 這話猛地提醒了老李,他馬上聯想到地上的人,盡管那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但是確實有點眼熟。 老李:“看看下麵的人吧!”他指了指地上的被子,很低沉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