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有些累了,即使學會走路,這麼長的路,我也是疲憊的,不遠處的大河,正用流水聲吸引著我。大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座古塔,在河邊,霧氣蒙蒙之中,那就是一個灰色的影子。風大了起來,路邊望天樹一般高的大樹的葉子落到地麵,滾動著,發出沙沙聲。 知道是菩薩來了,古塔上傳出一陣又一陣很高亢的笛聲。那塔在笛聲中,顯得哀傷。墻上的一些符號在菩薩的光芒中露出凝然不動的堅持,顯出一派難言的神秘和威懾力量。 一路上都是低矮的平房,現在遇上這樣一座高大的塔樓,它的高大,使人有一種恐慌。對岸是什麼人呢?他們在裡麵還好嘛?這樣威嚴的塔樓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就我的感覺,是一種不配合、不與外界溝通的存在。 與塔樓高大、威嚴相比,我們這頭的路邊還有一個小窩棚,十分矮小,像敷衍了事蓋出來的,這個窩棚是給誰住的呢?看樣子,隻是臨時建築,不算是長住的樣子,因為裡頭連草墊都沒有,也沒有其它日常用品。 古塔上執勤的獄警接待了我們,也就是跟我們站在一起,給對岸的艄公和警署發送信息而已,用的是不同節奏的笛聲。 “這裡屬於拉姆濕地,對岸就是隔離區。”菩薩對我說。 “這裡挺荒涼的。關著的病人都隻能混吃等死嗎?” “原先是這樣的。不過,現在似乎更慘了,有巫師在這裡收集怨靈的痕跡。” “什麼?巫師,您是說,巫師來過?” “對,從古塔上的那些符號可以看出來,這裡有巫師出沒,不定時的來一次,大概收集了一部分怨靈,他們又走了。” “巫師是乾這個的嗎?他們跟向導不是一路的嗎?” “不是一路的,他們是本地宗教,屬於黑暗係,研究怨靈。好的巫師會幫你驅散怨靈,壞的巫師會綁架利用怨靈來嚇唬或者陷害他人,是光明向導的死對頭。為了生存或者利益,大多數巫師都是害人的魂靈召喚師或者騙人的幻術巫師,偏邪惡。” “那他們來這裡......哦,果然不善良啊!”我說,“那麼典獄長跟他們是一夥的。” “典獄長也是人,他也不敢得罪巫師,更何況那樣的巫師跟官方應該有點關係,互相利用,可能還是某個權臣的門客!” “到哪兒都有是非呀!那為什麼不清除他們呢?” “隻要是人,就有江湖,按照你們的話是這麼說的嗎?”菩薩苦笑著,“有太陽就又陰暗麵,那個世界都一樣,而且,巫師由來已久,不能因為我的判斷就讓巫教滅絕了。更何況,他們在規範怨靈方麵還是有作用的,這裡的怨靈太多了,就像我曾經告訴你的那樣,人本質上認不清自己。” “對。嗬嗬,孽根性。” 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一點感覺,遙遠,陌生,不可捉摸的。到了這裡,現在隱隱地感覺到一種恐怖和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悲哀。要不是被地藏菩薩把心裡的那一點莫名的執念感化了,我現在也沒這麼灑脫。世界原本沒那麼大,隻裝得下幾樣心事。 濕地的霧氣還比較重,菩薩的到來就像這裡經年不見的陽光,一直低垂而陰沉的天空,一下子打開它本來的樣子,變得像菩薩一樣高大而明亮。這裡的草是潮濕的,樹是潮濕的,風車是潮濕的,鳥都因為濕氣太重而不願意飛起來。 有一個影子從霧氣中傳過來,那是一條船和一個艄公,艄公似乎也濕了,人顯得清瘦,臉色發暗,有點老,看著我們,一方麵他感到驚奇和激動,一方麵又局促不安,他打量自己,覺得自己的瘙癢可能會汙染了菩薩而不敢快速靠前。在我們麵前,他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卑感,幾處發黴的皮膚還發出腐敗的氣味和防腐劑桐油的氣味,這麼“臟”的身體明顯的不適合靠近尊貴的菩薩。 艄公,常年在如此濕氣的水上作業,皮膚老得別人的快,也壞的比人家快,同時也長得比別人差。 艄公穿著蘆葦鞋,站在涼絲絲的草地上,在水邊那棵粗壯的青岡樹下,不敢繼續上前了。正好一陣輕風吹過,搖落許多水珠,有幾顆落在他的身上,他打了一激靈,不禁縮起脖子,然後仰起麵孔,朝我們看來。 菩薩微笑著對艄公點點頭,艄公就滿心歡喜地匍匐在地上,給菩薩行了一個大禮。菩薩讓他起身,他起來了,但依然不敢上前,隻是在一邊肅立。 此時,菩薩向他揮了一揮手,艄公感到一陣暖風,看看身體,那些濕氣已經不見了,於是他再次抬頭看著菩薩,眼裡有了淚花。隻一會兒,他已經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膚不再瘙癢,也不用再抓自己的皮膚了。 我這個旁人看到這個樣子,也替他感到歡喜,不知道他身上的色斑是不是也會一並清除。 “請問船家,怎麼稱呼你呢?” “回......回......回菩薩......我叫蠻子。野蠻人的意思。” “哦,你犯事了。那麼,蠻子,你在此渡船有多少年了?”菩薩問。 “回菩薩,大概十年了。” “不算短了。” “是的,我們艄公的壽命,大概十五年。” “那你感染的瘙癢有多久了?” “九年吧。大概。” “那麼不是隻有你一個艄公,對嗎?” “對,我們有五人,我請求菩薩也幫幫我的隊友,他們也很痛苦。” “會的,我就是來乾這事的。聽說隔離區裡頭腐敗已經很嚴重了,很多人都變成了怨靈,是嗎?” “回菩薩。是的。我們每天噴辣椒消毒氣都沒大用,這裡太潮濕了,到這裡,我們這些罪人會死得更快。” 濕氣是我們紙片人頭號公敵,這個毛病似乎不是什麼大病,但一旦感染了,幾乎像牛皮癬一般,發黴腐敗,這種病跟紙片人是共生的,不能根除。 當然,如果我們能早一點化解執念,那麼,也許我們活不到腐敗那一天,可是我們的執念是很難化解的,陽間不能化解,這裡也一樣難,於是腐敗就不僅僅是濕氣引起的,而是執念外化,也就是執念長期得不到化解,陰鬱情緒慢慢會從心裡頭長到皮膚外頭。所以,我們的腐敗是內外夾攻造成的,各種各樣的執念,根本沒藥可醫,就是菩薩來了,同樣解決不來,除非采用強製手段。所以,最根本的辦法還是化解執念。可這樣的心病哪那麼容易化解呢?能化解的人不到三層。如此說來,還真需要巫師的管束,盡管這些巫師大多數不善良。 我坐船到了隔離區裡頭,經過一條水道進入了葉子一般地形的隔離區。隔離區的這條水道,不是天然的,是人工開鑿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直延伸到一處臺地,那裡有一座幾字形的碼頭,碼頭邊有向導在執勤,碼頭往上走,一條比較寬的山路通到臺地的高處,上麵是一個很大的廣場,那裡有很濃烈的腐敗氣味和桐油氣味。 菩薩早就直接秒穿到了廣場,在廣場偏中心的一座土丘封臺上。我到的時候,隔離區的典獄長已經把臺地周邊的人都召集起來,正在廣場上訓話,而後在一陣掌聲和歡迎聲中,菩薩開始誦經,並慢慢發出強光。菩薩釋放的這個光有點刺眼,跟紫外線似的,能消毒,但這樣的消毒,治的都是外傷。裡頭的執念不化解,腐敗遲早會再次爆發。 盡管廣場上的這些人,有各種各樣特征鮮明的口音,在私下裡聊著,在詢問菩薩的事,以及將來能否幫忙解決執念的事。他們中間大多數有老年人的外表,一樣的皮膚粗糙,缺乏光澤,發黑,一樣的表情木訥,目光呆滯,臉部缺乏活躍的情緒,即使是菩薩光臨,還特意為他們設置了這個道場。 他們的衣著也差不多,十多年前的衣服,有的還光著腳丫子,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們的身體素質普遍也不好,咳嗽聲沒停過。 老而不死謂之賊也。不是因為他們的執念太盛而是因為他們怕死,不想讓執念輕易消失。簡單說,很有些老賴隻是抓住執念,而不是執念抓住他們。這個世界都是好人,農場的茫果園能提供免費的茫果,可謂衣食無憂,多磨蹭一陣子沒什麼不好啊。 人很復雜!有些人不想活;有些人賴活著;有些人高貴不肯低頭,;有些人低賤,像狗一樣都能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