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小火車頭 (一千九百七十九)(1 / 1)

似水流年2023 直愚2022 3933 字 2024-03-17

小火車頭   1979年,五月   王燾最早的清晰記憶,是睜開眼看到從模糊中緩緩浮現的白色天花板。不是雪白,是帶著點黃的那種白。   在白色天花板的背景裡,是父親和母親的臉。   父親很瘦,狹長的臉上架著黑色眼鏡,總是很嚴肅,很一本正經。   母親的臉是圓圓的也是方方的,方的是骨頭,圓的是青春,似乎紮著短辮子。   王燾把眼光轉到一邊,看到床邊小桌上一樣黑裡嵌紅的物事。   一輛玩具火車!   一輛漂亮的黑裡嵌紅的玩具火車頭!   小火車頭的身體是黑色的,頭前驕傲的嵌著紅擋板。   盡管很虛弱,王燾還是情不自禁的探出手去。   母親坐到了床沿,手裡捧著。。。   手裡捧著半個西瓜!   西瓜不大,剛剛下來的風秧子瓜,所以才能一隻手捧著。   然後王燾的嘴裡就感到了甜,很甜很甜的那種甜。   後來聽外婆說,王燾疝氣手術以後很硬氣,一聲都沒哭。不哭是因為事先無數次告訴他:一哭傷口就會裂開,前功盡棄,人家還是要笑話你有氣蛋(疝氣的土稱)王燾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不哭,當然了,大概小火車頭跟小西瓜也有功勞。   然後王燾晚上就躺在床上數數,398,399,400,401,402。。。   外婆一半擔心一半好心的說,“小囡,不要數數了,太累了,你休息休息困覺吧。”   聽得王燾一怔,然後把所有的委屈都嚎啕著大哭出來,哭得那麼傷心,那麼呼天搶地,以至於親人兒都擔心他把傷口線掙斷了。   那年,王燾四歲半。   那以後,王燾腹側右下留下了一指長的刀痕,很長,很長,很淡,很淡。   小火車頭五塊錢,那一年,王燾父親一個月工資是43塊錢(因為是大學生),王燾母親是29塊錢。王燾不知道那個西瓜多少錢,大概得兩三毛一斤,因為是風秧子瓜,要知道,那個時代夏天的西瓜是一分錢一斤。   王燾出生在中國北部一個很窮的地方,那裡有很多煤,所以男人們和女人們都是黑黑的。   所以王燾比身邊所有的孩子都白。   後來連煤也沒有了,隻有堆積如山的矸子石,於是就叫矸子山。   王燾的父母都是上海人,上山,下鄉。   所以王燾很感激上山下鄉,沒有上山下鄉,王燾的父母就不會認識,不認識就不會結婚,不結婚就不會有王燾。即使結婚了,要不是王燾的哥哥沒活下來,還是不會有王燾。   生命,從一開始就是在刀尖上的一線生機。   王燾生得比身邊所有的孩子都白。又白,又好看。兩條手絹,一條是擦眼淚的,一條是擦鼻涕的,本地孩子哪裡見過這樣的,眼淚鼻涕不都是往身上擦的嘛。所以所有的本地孩子都不帶他玩,外地人。   但是王燾還是會蹲在別人攤煎餅的鏊子旁邊(叫攤不叫煎是因為沒有油),舔著臉在鍋沿揭黏著的煎餅渣吃。   其實王燾家裡倒也不缺吃的,隻是家裡沒人會做煎餅。   於是王燾就蹲著,仰著頭叫,”我想你了!奶奶!“   叫得別人一愣,”我認識你嗎?你認識我嗎?怎麼你就想我了呢“   王燾不屈不撓,”我想你了!”   於是王燾就吃上了煎餅。   嘴甜。   長大以後的王燾不知為什麼嘴不甜了,除了對付女孩子。   矸子山下是個小鎮,畢竟不算農村,叫八一煤礦,除了到處亂跑的家狗或者野狗,居然還有個小小的電影院。   在上海過了半輩子闊太太日子的外婆,甚至有時會帶王燾去看電影。   於是王燾就站在座位上,背對屏幕,掏出小雞雞氣壯山河的沖後麵撒尿。   外公做了半輩子小開,會八門外語包括拉丁文。他從小就在聖方濟為的學校上學,英文比中文更好,跟江灣飛機場上的美國大兵們玩的挺好(江灣飛機場是當時遠東最大的軍用飛機場)。然後念了雷士德工學院,懂工程。跳舞跑馬,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他父親(就叫老爺爺好了)給了他一個電影院(大湖電影院)讓他經營,可想而知,小開來嘞,賣票的,領座的,做會計的,小姑娘也好,半老徐娘也罷,都往他身上撲。外婆當然吃醋。家裡有兩部電話,三樓一個,二樓一個,外公在二樓打電話,外婆就在三樓偷聽。可是她笨呀,她不知道,無論她怎麼輕手輕腳的拿起話筒,外公都能聽到“得”一下的接聽音。於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外公就宣布不當小開了,號稱自食其力去江灣飛機場上班。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每天美國大兵開著敞蓬的軍用吉普車在樓下大喊:Wang! Wang!他便下樓勾肩搭背大吵大鬧的走了。美國大兵們還成天把緊俏的罐頭,玻璃絲襪送他,以至於到五十年代家裡還一堆玻璃絲襪。臨解放,本來美國大兵們嚷嚷著要拉他去美國的,可外婆怕他跑出去花心,外公是長子,老爺爺也想他留下來繼承家業,硬生生把他截下來。男人嘛,隻要有錢不太難看,肯定會花心的,何況王燾外公又高,又帥。   於是過慣闊太太日子的外婆,就跟著做慣了小開的外公,上山下鄉。倒也沒有外人想象的那麼慘,外公是高級工程師,是當時煤礦領導親自恭恭敬敬來他家WLMQ北路445號請他:百廢待興,殷盼大才。老爺爺欣然同意,就不讓外公繼承家業了,去參加建設!開出的薪水也很體麵,101塊!要知道,老爺爺作為公私合營大老板也才126塊。有錢有麵子,所以他下鄉後的頭幾年還是挺開心的。再說,家裡六個孩子要養,這份錢是萬萬不可或缺的,為五鬥米折腰,不丟人。他說,“為了這101塊錢,我也得忍氣吞聲啊”他也算不到會有後來呀。   低俗小說(Pulp 昆汀電影)裡麵有句話說得好,“你是個人物,不見得你就有種”。成不成人物,是命,有沒有種,是娘胎裡帶下來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家裡六個孩子一半留,一半走,母親是走的三個裡麵的老大,十一歲帶著兩個弟弟從上海坐火車去鄉下,之間還要在南京轉輪渡,到了以後要舂米做活。   王燾更喜歡外公,因為外公聰明漂亮,因為外公王燾兩歲就拿筷子沾酒給王燾嘴裡,所以叫他爺爺。家裡四個老人,王燾就認外公一個。不過王燾還是挺感激外婆的,沒她那麼一截,王燾的父母就不會認識,不認識就不會結婚,不結婚就不會有王燾。   王燾父親家兄弟四個,王燾父親排老二。王燾父親的父親,王燾叫他阿爺的,年輕輕就20塊大洋作彩禮娶了阿娘,可阿爺不願在他父親店裡當少爺,獨自一人去上海,開了一個修派克筆的小舖。後來財經大學拿了文憑,52年就在百貨公司做到科長。92.5塊的高薪,一個人做工養一家六口,所以吃飯都是獨一份飯菜的。阿娘做了一手好響油鱔糊,這算是王燾對阿娘最美好的回憶了。兄弟四個必須要走一個,於是王燾父親就下了鄉。對於這一點,自然王燾也是很感激的。   於是白白的王燾的母親,就在黑黑的矸子山下,遇到了瘦瘦的王燾的父親。那時王燾的母親是國棉廠女工,王燾的父親是帶電作業爬電線桿子的,一個班幾年下來沒了一小半。電線桿子爬了八年,王燾父親後來戲稱為八年抗戰。   於是王燾的母親嫁給了王燾的父親,於是王燾的父親娶了王燾的母親,於是就有了王燾。   於是王燾就在漆黑的夜裡,抱著小火車頭沒命的嚎啕大哭,哭累了,也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