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1985,小城永遠是灰灰的天,染著千年的煤渣子 王燾長大的地方,以棗為名,卻沒有多少棗子,倒是有個很大的石榴園。 王燾記憶中第一個家是一間直通通的屋子,有時很溫暖,有時有點冷。那原本是一個大型的金工車間,後來隔成了家屬宿舍。 欺生在所有的地方都是會發生的,而瘦瘦的父親保護著這個小小的家。外地人在本地人眼中總會有一點格格不入的,有一次,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幾家人堵著王燾家的門口罵,男的人高馬大,女的聲高氣昂,王燾的父親拎著一把菜刀就出去了,冷冷看著比他壯的男人們,比他嗓門高的女人們。以匪性聞名於世的本地男人們,竟無一個敢動。從此,世界清凈了。 王燾的父親,是個有種的男人。很瘦很矮很有種。 這硬臭脾氣,愈老彌堅。七十多歲時帶著王燾母親去坐遊輪,下船時一對高大年輕情侶擠過去,那塗脂抹粉的女人扭著扭著就推了王燾母親一個趔趄。王燾父親讓他們道歉,一米八多的小夥子脖子一梗,“你們不長眼啊?”王燾父親上去就是當胸一拳,把小夥子乾到了地上。說來也怪,爬起來一句話不說就走了。王燾母親當然罵王燾父親莽撞,“你七十多了!找事!”王燾父親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他知道我拳頭的分量。” 幸運,在不經意間青睞了這個小小的家,王燾的父親因為身體不好,又是大學生,所以爬了八年電線桿子之後,去了生技科,而王燾的母親,從國棉廠女工變成了國棉廠小學的教師,教語文。 王燾母親成為小學教師最大的好處就是,王燾五歲就上了小學,國棉廠小學。教室是一溜兒的平房,似乎是青灰色的。教室邊上有兩間獨立的平房,紅磚的,當作老師們的辦公室和休息間。於是王燾就有了在那睡午覺的特權。睡午覺的還有別的老師的孩子,幾個小孩擠在一團兒睡午覺。王燾第一次對女孩子發生興趣,就是在小學一年級睡午覺的時候,軟軟的好看。後來王燾母親因為書教得好,轉去了城裡最好的小學,實驗小學,王燾也就跟了過去,好像是二年級的時候。 王燾父親很能乾,升了副科長,於是分了房。家裡第一次住上了樓房,四樓,在供電局大院。供電局大院緊挨著供電局,大院門口一溜大斜坡往下,王燾家住的樓房就在斜坡盡頭,大院深處。大院裡麵有幾株大槐樹,孩子們會搶吃著槐花在樹下黏知了,打溜蛋,玩煙牌。 溜蛋就是玻璃球,有大有小,五彩斑斕。在地上挖了小坑,要從開頭的坑一路打進中心的坑。別人的溜蛋進了坑,你可以用你的溜蛋把他們的從坑裡麵打出去。打溜蛋要用食指扣住溜蛋,拿拇指把它彈出去。溜蛋打得好的孩子,溜蛋彈出去時跟子彈一樣又猛又快,打中時乓的一聲脆響,別人的溜蛋就飛了出去,而自己的溜蛋卻留在原地溜溜急速打轉,很帥,旁邊的孩子一臉羨慕崇拜。煙牌有正經香煙殼子迭的,也有小販賣的花色煙牌。煙牌玩法很簡單,就是彼此把煙牌乎在地上,把別人的煙牌震得翻身。煙牌裡麵最牛逼的是綠袍老祖跟元始天尊,得拿兩個申公豹外加托塔李天王來換。王燾後來看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最喜歡的就是綠袍老祖。 出了供電局大院門左轉,是個鐵道口。當年,鐵道遊擊隊那幫人,就在這搶日本人,也搶老百姓。王強的兒子,傳說解放後犯了事被斃了。其實小城出身最彪悍的不是鐵道遊擊隊,而是犯了民國第一大案臨城劫車案的那幫子土匪。小城最高的山叫抱犢崮,因山勢險峻,隻能抱著小牛犢在山上養大後再耕田,故名。1923年一幫土匪劫了火車上英、美、法、意、墨西哥五國肉票,抓到抱犢崮上。最後下場,無非招安鴻門宴上一網打盡。鐵道邊上的小溝渠,有時會飄著死孩子,大院那幫無法無天的熊孩子,就拿樹枝去捅死孩子的肚子,肚破腸露,熊孩子們便哈哈大笑。 鐵道口那在左轉,是個集市。王燾每天就通過集市走去實驗小學。集市上熙熙攘攘,驢車與行人爭道,驢,羊,雞,鵝,狗,嘶鳴不斷。滿地都是驢屎蛋子跟草芥,下了雨便都碾作塵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有賣豆餅的,硬硬大大的一盤比王燾還高,有拿雞蛋換糧票的,兩斤糧票能換五個雞蛋。集市的盡頭是一座石頭磨坊,磨豆腐的,磨出的豆腐熱騰騰排了一板一板,韌韌彈彈的挺好吃。集市盡頭過了馬路便進入了小城最繁華的市區,三五層的小樓間夾著柏油路,高,大,上。順著柏油路再迤邐行去幾分鐘,就到了實驗小學。 實驗小學那個氣派!一棟五層的拐角樓,把國棉廠小學比成了土鱉。大大的一片水泥操場,中央驕傲的桿子上飛揚著旗,無聲宣布著本地最高小學學府的闊綽和尊嚴。下課鈴聲響起,一大群孩子烏泱泱沖下樓去,去樓後麵嘴接著自來水管喝涼水,然後去操場上奔跑跳繩踢毽子踢沙包。王燾自然也是一份子,王燾母親就罵王燾喝涼水,罵歸罵,還喝。 王燾天生骨子裡帶著五分的桀驁不馴,三分的純粹主義,兩分的頹唐。更狐假虎威,借著母親是老師的身份翻天。兩年級就沖著數學老師喊,“你教的不對!”所以罰站被趕出教室是常事。終於有一次把老師真惹火了,揪著他的耳朵一路下樓到操場中心讓他罰站。耳朵被扯破了,寸長一個口子,血流滿麵,總算耳朵沒掉下來。王燾母親發飆了,把那個老師狠狠的罵了一頓。發飆歸發飆,王燾在實驗小學算是呆不下去了,隻好轉學去了車站街小學。跟實驗小學的氣派相比,車站街小學就是老破小。王燾在車站街也沒能待多久,就又因為鬧事轉學去了紅旗小學。半年不到,再次成為不受老師歡迎的孩子,無處可去,隻好回到了實驗小學,直接媽媽當班主任管著上了四年級和五年級。那幾年王燾母親一路高升,一個月當教研組長一個學期當教導主任一年升副校長。個個學期都上公開課觀摩課,電視臺采訪。王燾灰溜溜滾回到實驗小學的時候王燾母親已經當上了副校長,所以雖然照樣挨罵罰站,倒也沒人再對他動手動腳了。 出了供電局大院門右轉前行,便到了一條大街的十字路口,邊上有個小賣鋪。十字路口再右轉便是供電局的大門,而十字路口的對麵,開了一家風華餐館。風華餐館賣的包子不是那種鹹鹹的北方包子,而是又白又蓬鬆帶點甜的南方包子。到了周末,王燾父母會給王燾錢去打醬油買包子。這是王燾一個禮拜最快活的時候,一路蹦蹦跳跳過去,先在小賣鋪打醬油,然後過街去風華餐館。風華餐館是新開的,玻璃木頭門麵乾凈利落,墻上還貼了半麵瓷磚,看上去特別上檔次。時常,王燾是第一個到的,眼巴巴站在夥房櫃臺前麵等第一籠包子。眼見著包子籠屜上冒出絲絲白氣,越來越濃,把噴香跟王燾的口水也帶了出來。拿塑料盆兜裝了包子,王燾便一路走一路吃的回家。到家了,塑料盆兜也就大半見底了。王燾父母隻好啼笑皆非的摸摸王燾的頭,自己吃饅頭。王燾從小就自私自利,由此可見一斑。王燾不光自私自利,還又懶又饞,王燾母親的說法一語中的,入木三分,“六歲就會打醬油,十歲了還是隻會打醬油。”當然了,還會買包子,好路上偷吃。 家裡的生活一點點好起來。北方內陸小城,魚平時是根本看不見的。那時候本地人不吃王八螃蟹,賣白菜價,王燾甲魚王八蛋倒是吃的不少。王燾父親收拾甲魚,筷子一逗,哢嚓一刀,那個叫利索。王燾父親手巧,家裡一開始的家具都是他自己打的,棗紅的漆抹在鬆木的立櫃衣櫥上,比家具店的不差!雖然平時是王燾母親做飯,王燾父親隻要下廚,那就是二級廚師手段,小酥肉那是一絕,外酥內嫩。王燾八歲那年春節,王燾母親花了128塊錢買了一方帶魚20斤!王燾媽媽那時43元工資過完年還了三個月。正好王燾父親單位過年分五斤帶魚,兩個手指寬,王燾有了那20斤高級的就讓媽媽把老爸分的魚送人了,堅決不要!王燾父親把高級帶魚斬做三四指長一塊塊,拿大火大油煎出來,金黃黃香氣直傳出去半棟樓。沒做的帶魚就晾在陽臺上,那會兒沒冰箱,可春節時節誰需要冰箱呢?王燾掉進米缸,整個春節從頭到尾都在吃帶魚,他當然不吃頭尾,隻吃中間最好吃的部分。頭尾,自然都是王燾父母吃。王燾長大了隔三岔五吃米其林,可是一直就愛帶魚這一口,而且必須是煎出來的。 王燾父母說,他們小時候沒人疼苦大的,想多疼王燾一點。王燾雖然被本地孩子排擠,可還是百分百被泡在蜜罐養大的,純粹是被王燾父母寵壞了。 王燾六歲不到的時候,跟母親回上海省親。那時候的綠皮火車,從山東到上海得二十個鐘頭,比如今中國飛美國還遠。車票是沒有座位的,要等到大站有人下車才有位置坐。一般最早要到徐州,運氣不好要等到南京才有。車廂裡擠得水泄不通,很多人乾脆睡在過道上,走路如同與熱帶雨林盤根錯節的樹根搏鬥。空氣裡蒸騰著一股暖洋洋的百味交雜,腳臭混著煮雞蛋,大蔥和著汗漬。空通空通一路晚上七點多到達,好容易擠出火車站,走到公車站一大一小兩個人都傻了眼。到阿娘家平時坐16路公交,可那天16路公交改道,沒有了!隻能坐11路-走過去。阿娘家在南市區,蓬萊公園旁邊,離上海火車站差不多十公裡的樣子,正常大人認路的話差不多要走一個半小時。看老人,自然要帶禮物,王燾母親帶了一箱青島啤酒。於是王燾媽媽扛著行李和啤酒,王燾跟在後麵走。走幾個路口,停下來問問路,再接著走。夏夜的路是濕漉漉的,空氣悶潮,連汗都發不出來,路兩邊坐著乘涼的人,穿著汗衫短褲或者乾脆光著脊梁,大蒲扇呼哧呼哧的扇。路上一個快到中年的婦女,帶著一屁大孩子,扛著一整箱啤酒,默默的往前走。王燾最佩服母親的一點就是,即使這樣,母親仍然走得好像在講臺上一樣,帶著一股從骨髓裡擠出來的矜持和狠勁,絕對不在外人目前現眼。王燾可一點矜持都沒有,終於忍不住叫起來,“媽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把啤酒扔了吧,抱抱我!抱抱我!”可啤酒是扔不得的,於是兩人走走停停,走錯路了就轉回來接著走,差不多三個還是四個小時,好容易挨到地方。敲門。 不一刻,阿娘開開門,看見門外一大一小,“哦唷,山東人來嘞!價晏(這麼晚)噶熱(這麼熱)天來做啥?”王燾不記得母親說了什麼,隻是把啤酒搬進屋。阿娘看見青島啤酒,“青島(聲調向上揚)啤酒,阿拉(我們)格的(這裡)還(也)有阿,搬來做啥”。一天一夜,王燾一步都再走不動了,進門就躺下,後來怎麼樣,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王燾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離譜的事情都試過,就怕讓父母失望,這當然不妨礙他時不時把母親氣的抹眼淚,把父親氣得不理他。王燾對別人的冷漠或者薄情,也是從小時候種下的根子。 一次王燾考試沒考好,不敢回家。倒不是怕挨打,王燾父親一輩子就打過他一次,拿尺子打手心。又不敢跑遠。冬天冷,王燾就躲在供電局大院門口右手的鍋爐房,委委屈屈的坐在陰影裡。王燾父親蹬上自行車滿小城找王燾,誰曾想他就躲在大院門口?等到快半夜找到王燾的時候,王燾父親還是麵無表情的簡簡單單說,“回家。”王燾哇得一聲哭出來了。這大概是王燾孩提時代最後一次哭。 王燾不覺得自己是山東人,也不覺得自己是上海人,王燾並沒有家鄉。對於王燾而言,所謂家鄉,就是父母在的地方。我心安處,是我鄉。被本地人當外地人打罵又怎樣,在上海人眼中是山東人討人嫌又如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