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七月七日,禮拜五。八點三十六分,YAHOO聊天室。窗外陽光明媚。 倘若當時沒有失掉那件首飾,她現在會走到什麼樣的境界? 誰知道?誰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變化無常啊。 無論是害您或者救您,隻消一點點小事。 ──項鏈,莫泊桑。 如果七月七日的早晨王燾睡了一個懶覺,現在的王燾會是怎樣,他完全沒有辦法知道。他所知道的是,他在那一天的八點鐘,按時地走進了辦公室,打開電腦,處理了幾封郵件以後,突然想到,“為什麼不在網上聊一會天呢?也許我可以隻用一個鐘頭找到一個可以在周末共度良宵的女孩呢。” 所以王燾進入了YAHOO法語聊天室,希望能發現有住在嘎納附近的女孩子。王燾向所有看上去似乎是女孩子的名字打招呼,“Salut!(你好)” 然後是“asv?(age/sexe/ville?)(年齡,性別,住哪兒)” 似乎是試了三個或者是四個名字罷,結果非常不理想,幾乎都是巴黎的女孩子,太遠了,王燾是沒有興趣跟一個不能約會的女子聊天的。看了一下時間,十分鐘已經過去了,王燾決定離開聊天室。 當王燾的手指已經觸及了鼠標左鍵時,他發現有一個新名字進入了聊天室:jademoon (玉月亮)。 很明顯,是一個女子的名字,而且,她一定會講英語。於是,王燾打了招呼。 “你好?” “你好。” “你的名字很漂亮,我喜歡。”其實,所有女孩子的名字王燾都喜歡。 “謝謝。” “asv?” “二十二歲,女孩,夏威夷。你呢?” “二十三歲,男子,嘎納。” 夏威夷!王燾幾乎立刻失去了興趣,那兒月亮的作息時間,跟王燾這裡的太陽倒是差不多的,王燾可不希望在一個離自己有十萬八千裡遠的女孩身上浪費時間。但王燾是一個不喜歡失禮的人,於是開始想怎樣才可以禮貌的說再見。 “你是中國人?”因為王燾是用真名上網的,所以別人會很容易猜到王燾是中國人,王燾並沒有感到意外。 “恩,怎麼了?” “我喜歡中國古時候的詩。” “恩?那麼,你也是中國人?” “不。我是夏威夷人。” “你的意思是?” “我是一個真正的夏威夷女孩,頭上戴著花環,皮膚黝黝的那一種。” “恩,我在電視上倒是見過。” “你知道Li Bo嗎?” “Li Bo?Li Bo是誰?” “是一個中國詩人,很有名的,他的詩很美的。” 王燾有些困惑了,他一直是醉心於古詩詞並且有點自詡自己的詩詞文章的,可是現在一個土生土長的夏威夷女子居然在跟他談中國古詩,而他偏偏實在想不起來這個Li Bo到底是誰?王燾甚至感覺到了一點點窘迫。 “你能提醒一下我他寫過些什麼嗎?” “恩,我非常喜歡一首叫在月光裡麵飲酒的。” “在月光裡麵飲酒?” “恩,裡麵講,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我一個人獨自喝著酒,我邀請月亮來到我身邊,跟我的影子一起陪我共飲。” 我的老天!是李白的月下獨酌!王燾詛咒那個膽大包天的翻譯,雖然王燾知道他很無辜──誰又能翻譯李白的詩呢? “啊,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實際上應該是李白,Li Bai,而不是什麼Li Bo。” “真的嗎?書上是這麼寫的,Li Bo。” “這很正常,中文裡麵有很多字的發音在英語裡麵是很難的,所以翻譯有時就會隨便選一個相近而簡單的詞。” “大概是這樣了罷。你也喜歡中國的詩吧?” “當然,中國的詩是世界上最好的。你是學文學的學生?” “不是,我工作,賣力地工作。” “恩,那你怎麼會知道李白的詩?” “我上中學時看到的,當時很喜歡,就再也忘不了了。” “是啊,象這樣美的詩想忘卻是很難的。” “你是中國人,怎麼會在法國?” “我在這裡工作,法國的工資比中國高些,恰好我又挺喜歡錢的。” “我也喜歡錢,很喜歡。” “恩,誰又不喜歡呢。” “你做什麼工作?” “我在這裡做博士後,作一些金融分析方麵的研究。” “恩,你是博士?” “是,你呢?” “我高中畢業以後就工作了,有時會去大學聽一些有趣的東西,不過不是很經常。” “為什麼不繼續讀書呢?” “我覺得沒意思,而且,我太喜歡錢了,學生是很窮的。” “恩,是這麼回事,不過,有一個好學位,以後也許你會掙到更多的錢。” “我不這麼想,你知道我們叫得了PHD(理學博士)的人什麼嗎?” “叫什麼呢?” “Public Human Degree(平凡者的學位)。” 王燾有點著惱,因為他恰好就是一個這種平凡者的學位的獲得者,準確來說還沒有拿到。而且,多多少少,王燾還是為此感到一點點驕傲的。而現在居然有一個高中生正在告訴王燾,在她眼中,他很平凡。王燾其實知道她是對的,自己的確不過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可是當別人這樣直率地告訴王燾時,他還是會有些不高興──每一個人,好象總是會希望得到一些超出他本身應得的敬意來證明些什麼,在這種自己的想象和他人的禮貌所構築的空間裡,人們會自豪並得意著。有時,很多處境相似的人甚至會通過對自己所無法得到的物事的鄙視來獲得這種感覺,圈子就是這樣產生的。 “恩,所有的人說到底都是平凡的。”王燾回答。 “不對。” “怎麼不對?” “所有的東西說到底都會是平凡的,但每一個人都可以不平凡。” “恩,解釋一下?” “恩,比方說一個水管工罷,修水管是很平凡的事,可是如果我非常喜歡修水管而且我修得非常好,我就可以是一個不平凡的水管工。再辦法說,你拿的PHD雖然很平凡,但如果你尊重你的工作並且因此做得非常好,你也可以是一個不平凡的博士。” 王燾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平等到底是什麼,雖然他可以引經據典的去詮釋這個詞,從古希臘一直到今天的世界。因為,在他腦中根深蒂固的中國文化裡麵,是沒有平等這個字的。鄉下人,天生就是比城裡人矮一頭的。沒有所謂文化的人,理所應當就是比有文化的人低等些的。大城市的人會瞧不起小地方的人,學富五車的人,自然而然的可以對大老粗的無知言行不屑一顧,就正如他們會同樣心安理得的俯在權力或者金錢的腳下般。在王燾的心中,一個水管工的成功和一個博士的成功是絕對不會並列在一起的。王燾判斷一個人的標準,其實並不在於他這個人,而是這樣那樣的他的附屬物。王燾或者會對什麼什麼人頂禮膜拜,或者會對什麼什麼人頤指氣使,可王燾偏偏就不懂得怎樣去尊重一個人,尊重一個和他一樣有著五官四肢和一顆心的人,人的本身。 “恩,有道理。不過,在很多人的眼中,那個水管工無論有多麼傑出,他仍然還是水管工罷了。” “別人怎麼看他,跟他平凡不平凡有什麼乾係?” 王燾無言以對,東坡先生說過,“語到工處無人愛。”可是,一個人真的可能達到榮辱不驚的境界嗎?尤其,在一個很少給失敗者第二次機會的社會。如果後悔了,怎麼辦? “我想,也許他不平凡,但他很難快樂。” “快樂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快樂是另外一個問題,但可能會是代價。” “恩,不過那不要緊,反正沒有多少人是快樂著的。” “你講起話來不象一個高中生。” “高中生應該怎麼講話?” 兩個人的談話持續了兩個鐘頭,王燾不得不懊惱的發覺,自己一直處於下風。玉月亮似乎有一種本能,可以找到最簡單和最直截了當的方法來表達她的想法,而她的想法往往是如此的尖銳而且出乎他的意料,以致於王燾沒有辦法搪塞。 “我很喜歡跟你聊天──從來沒有聊過兩個鐘頭的天,我以前。” “我也是,我工作很忙的。” “你做什麼工作?” “商業,有時也會投資股票。” “小心一點,股票風險很大的。” “我總是贏的。” “別那麼肯定。” “也許你是個博士,可是我是back street smart(街頭智慧)。我能嗅出機會的味道,我的鼻子很尖的。” “你似乎對自己很有信心。” “我總是能夠得到我想要的,沒有人能夠打敗我。” “可以覺得出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沒有失敗過嗎?” “我失敗過很多次,可我爬起來的速度更快。” “如果有那麼一次爬不起來了怎麼辦?” “再爬一次啊,真笨!” 王燾對著電腦屏幕哈哈大笑起來,他知道玉月亮有點喜歡他了,他也有點喜歡玉月亮。 “對了,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恩,是我的真名,燾,在中文裡麵,是邁仁樹德,覆燾無疆的意思。你叫什麼名字呢?” “也是我的真名字啊,我叫玉,我姓木利利魯,在夏威夷語裡麵,有月亮的意思。” “你有你的名字那麼漂亮嗎?” “我很漂亮,而且,很性感。我喜歡穿非常非常短的衣服,非常非常短。”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看男人們目瞪口呆的樣子。” “有趣。” “明天你還會上網嗎?我喜歡跟你聊天。”月亮說。 “明天不行,周末我是不能進辦公室的──我工作的地方跟軍事有一點點關係,所以周末的時候外國人是不允許進入的,而我住的地方,沒有 。” “是嗎?為什麼不申請一個連接呢?” “因為我希望每個禮拜裡麵,有一些遠離電腦的時間。我不喜歡對任何東西有太強太緊密的依賴。” “你是個很特別的人。” “你也是。” “那,我們下禮拜一見?” 王燾遲疑了一下,“好,下禮拜一見。周末快樂!” “我周末得工作──也祝你周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