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窩囊 (下)(一千九百八十九)(1 / 1)

似水流年2023 直愚2022 3643 字 2024-03-17

窩囊的,不止王燾一個。   在小城的時候,王燾父親是科長,王燾母親是校長,原來王燾母親的工資一點兒都不比王燾父親差。王燾母親調進濟南供電局,一下子給她減扣了兩級工資!她那個時候是128塊錢的工資,一進供電局,勞資處一看,“你的工資這麼高呀!”就說你們教師都普漲了百分之十的工資,到我們電力係統沒用,給王燾母親抹了百分之十,(抹,念MA,山東話裡麵是減扣的意思)百分之十就是十幾塊呀!她當時不是骨乾教師嘛,另外多漲了一級也不行,也得給她抹了抹了。還不光是工資,高級教師職稱也不算,說你教育係統的那個職稱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認,我們那個是技術職稱,所以王燾母親就擼(山東話,撤職的意思)的一無所有。   人家說是一眼天堂,一眼地獄,其實人就是事情過去以後,才會後悔。王燾母親剛進供電局的時候,當時那個省局一把手的老婆在濟南供電局當宣傳科科長,那個吳科長就挺喜歡王燾母親的。一個呢,因為她也是上海人,二來呢,她覺得王燾母親還是有點兒能耐的。她想叫王燾母親上那個宣傳科,你想想,要是別人,一把手的老婆讓你上宣傳,可不得頭插蜂窩啊(山東俗話,形容熱衷)。可王燾母親就舍不得她那個高級教師的職稱啊,當然後來高級教師職稱對她來講一文不值,一點兒用都沒有,可是她當時不知道呀。你要知道,在小城,王燾媽媽評高級教師職稱有多困難。因為她是半路出家的,沒有教齡,沒有學歷(高中畢業生),不是師範畢業的。就憑她後來教學成績和講課,還有寫的文章,她硬生生的評上了這個高級教師,多少艱辛!所以她心想,要是上宣傳科,我的高級教師就沒有了,她就沒去宣傳科。那不去宣傳科去哪呢?供電局裡麵跟教書唯一掛點關係的,就是職教辦。她就上了那職教辦(職業教育辦公室)了。   外人可能很難想象,職教辦會是供電局最龐大的一個科室。兩個主任,兩個書記,四個人都是科級,又沒有地方可以去,就四個人爭風吃醋,然後就打牌兒,下棋兒,沒有一點兒事兒可乾。職教辦領導一看,你是高級教師沒錯,可你不懂業務不懂電呀!那你當個學生科科長(不是科級,就是大頭辦事員)去千佛山山上職業高中管學生去吧,教政治,那意思,是重用王燾母親。其實呢,就是說山下的閑人實在太多了。山上閑人也不少,但是他們離局裡邊兒遠啊,你在那兒乾不乾活兒,混不混日子,反正局裡頭沒有人看得見。   濟南供電局職業高中,不在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邊上的供電局,在梵宇僧樓蒼鬆翠柏的千佛山山頂上。就是那個老殘遊記裡麵講的那個“千佛山的倒景映在(大明)湖裡”的千佛山。去職業高中管學生,就是發配滄州。   那時候都說電力待遇好,年年漲工資。那時候漲工資很好玩兒,什麼死的,活的,還有半死不活的。死的就是漲了就永遠不再變,活的跟效益掛鉤,以後說不定還會下來。那當然是死的好呀。於是王燾母親進了供電局,抹了兩級工資不算,第一年還不給她漲工資,說剛進來的人不能漲工資。然後到第二年隻長活的,不長死的,加上獎金才100多塊錢,而她當老師那會兒的基本工資就128。你想想,她當時能不窩囊嗎?   工資還隻是一方麵,王燾母親為了保住那屁用沒有的高級教師職稱,上了千佛山山頂上的職業高中。從後來王燾在永慶街的家,上山騎車子去要四十分鐘,因為是上坡。王燾媽媽可憐,一次都沒騎上去過,每次在最陡的坡兒上,她都是推上去的。下來是二十分鐘,你算算,同樣的路程上去四十,下來二十。後來呢,職業高中幾個年輕的同事都買那個小木蘭,電瓶車了。那個時候王燾媽媽買不起,也沒想過這個事兒,不就是騎車子嘛。她隻舍得四百八給王燾買遊戲機。   待到上去千佛山頂,那又是一番風光。梵宇僧樓,與那蒼鬆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裡麵,仿佛宋人趙千裡的一幅大畫,做了一架數十裡長的屏風。那個老殘遊記是王燾媽媽最喜歡的一本兒書,那劉鶚什麼人家呀,淮安(古時候漕運和鹽業中心,一度與揚州、蘇州、杭州並稱)劉道臺府,東臨金剛社巷,西界地藏寺巷,有房屋一百四十餘間,頗為壯觀。老舍當年也不是個一般人兒,他家的那個四合院兒,現在不是已經建成老舍博物館嗎。大富大貴談不上,他自己家獨門獨戶的一個小小院子呢。老舍在濟南的小院子也不差,那什麼人家呀,對吧,雪天圍著爐子當然暖和。   王燾跟媽媽上過千佛山頂職業高中洗澡,見過那兒的世麵。   當時山上一個書記打麻將,一個主任下象棋,他們可以連續下二十個小時不吃不喝。學生呢,那就更不用提了,那都是考不上高中的(贊助實驗僅限省局子弟),跟王燾以前在小城初中差一點留級一樣。但是呢,他上了這個職業高中,他畢業以後就可以進供電局,因為他是受到了職業教育的,有專業知識的明白吧。然後王燾母親在這乾學生科長,就每天在山上轉悠著,看誰在外頭喝酒了,誰在外頭抽煙了。有一次一個學生看見她啦,一下子就把那褲腿兒卷起來,把那個煙頭兒藏到那個褲腿卷裡邊兒,然後煙頭就冒煙兒了。王燾媽媽說你看看你的褲子吧,然後她就走了。後來沒有多少年,這個職業高中就沒有了,以後的供電局的孩子們就和大街上的人一樣了,就沒有這種福分啦。其實王燾能進實驗中學,也是托了那時候的福。   這個學校是原來供電局的一個廢棄的倉庫,一個小院兒,三排房子。南北方向一排是三間教室,他高一高二高三嘛。東西方向一排是三間辦公室加一間老師的宿舍。然後那邊上南北還有一趟房:傳達室,澡堂兒,夥房。夥房就是一個大鍋蒸饅頭,每天就是中午幫學生溜飯吃。王燾上山就是去那個澡堂洗澡,進大門兒是個水管子,學生中午頭洗手什麼的,後邊兒就是那個澡堂子。說起來這三排房子呢,形成了一個曲尺形。那大門兒一關,那不就是個四方塊兒嘛,也就是個天井,就等於是監牢,大鐵門一鎖,那學生不就出不去了嗎?   那真是個荒山野嶺。後邊兒是個旱廁。人家農村的那個旱廁吧,就是有掏糞工,每天從毛凳裡邊兒,把大糞弄走。職業高中那個地方就懶到了連掏糞工都不用,就在廁所的蹲坑下邊兒挖了一個深深的大坑,裡邊兒養了兩頭豬。上廁所的時候,你就能聽見底下那窟窿裡邊兒有哼哼的聲音。原來在茅房的外頭挖了一個大坑,通著這個廁所的毛凳,那個豬就圈在裡邊兒,豬它就爬不上去呀,也出不來呀。它們就在裡邊吃大糞過日子。   到了冬天,你想想那是在山頂上呀,那個北風嗚嗚的刮過來,廢棄的倉庫那房子它漏風啊,北風就嗖嗖的從墻縫門縫裡擠進來,那叫一個冷!還好供電局電多,老師辦公室就點電爐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年紀大的人可能見過,就圓圓的扁扁的一個盤子,上麵一圈圈跟蚊香相似就是電熱絲。紅紅的電熱絲保住辦公室裡麵一丁點溫暖,就聽外麵寒風呼嘯,豬凍得嗷嗷直叫。請閉上眼睛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曬著陽光,暖和安適地睡著,隻等春風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至於早晚上下班在刺骨風中雪後,赤腳踏層冰般的推自行車上山下山,那也不用提了。   王燾母親在濟南供電局窩囊成這個樣,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時王燾父親也窩囊。他那時就是個科級辦事員兒。他如果是個官兒,王燾母親就不會窩囊這麼多年。王燾父親那時不是官兒,人家那狗眼珠子,不就欺負王燾媽媽新人進門兒嘛,所以抹工資,所以擼職稱,所以發配千佛山。   王燾父親原來在小城地位實在有些尷尬,他心情也不好,可在小城,他是個總啊!人見了,怎麼也叫一聲王總。到了省局,他就一辦事員小王,連處裡小組長都不是!他是小組裡麵一個組員,還是新來的借調的組員。那擦桌子該你擦吧,拖地也該你拖吧?每天上午下午打開水,你不去你都不好意思吧?   所以王燾一家子初來省城,一家子都在窩囊裡麵度日。王燾在學校裡邊最後一排模糊中張望著黑板,王燾媽媽在千佛山頂咬牙苦熬,王燾爸爸在省局處室裡麵拖地擦桌子。   不過有一點,王燾這輩子第一次起了心要好好念書,王燾媽媽咬了牙推車上山,王燾爸爸擦著桌子拚命乾活。   人,抗不過命,但抗不抗,是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