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鬼大成方才是去大成媽的夢裡走了一遭…… 在江大成的靈堂裡，大成媽流著淚從夢中醒來，過了一會兒，穩定好心神，從折疊床上下來，走到大成爸跟前，對老伴兒說： “他爸，你去歇會兒吧，我這一醒也睡不著了，我守著大成就行。” 大成爸沒說話，看了老伴兒一眼，默默起身，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遞到大成媽手裡，然後就去折疊床邊脫鞋躺下了。 大成媽將老伴兒的外套披在身上，在確定了不需要更換香燭以後，也學大成爸坐在板凳上靠著墻，安靜地閉目養神。 鬼大成靜靜地看著爹媽默契地交接這守靈的工作，也已經從剛才母親夢境中的影響中走了出來，正要抬手擦掉臉上的淚水，突然意識到，這還是他變成鬼以後，第一次流出淚水，之前也有極其難過的時刻，可是都沒有淚水流出，這是為什麼？是因為自己變成鬼的時間變長了的原因嗎？還是因為鐘老頭斬斷了自己與身體的因果連接？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鬼大成暫時搞不清楚，也便沒有再放在心上，抬手擦去了淚水，向靈堂外走去…… 果然，鬼大成剛一踏出靈堂的大門，便在門右側的臺階上看到了盤腿坐著的鐘老頭。 鬼大成緩緩走到鐘老頭旁邊，照例坐在臺階上頭，對鐘老頭說道： “老爺子，我正說去看看您老怎麼樣了呢。” 鐘老頭也沒抽煙，也沒動，眼睛沒有看鬼大成，而是看著前方空地，停了一會兒，才回答道： “臭小子你不怕我把你再抓進陣裡嗎？” 鬼大成笑了笑，回答道： “您老在這裡安靜坐著等我，哪像是要抓我回去的樣子啊……” “當然，就算您老要抓我，我也不在乎，先前就已經想開了的事情嘛，大不了也還是被困在陣裡而已，無所謂的了……” “不過，聽您老這話裡的意思，是不準備讓我留在陣裡替您了是嗎？” 鐘老頭將腦袋轉了過來，看著鬼大成的眼睛，然後又看向鬼大成的胸口，鬼大成知道，鐘老爺子這是在看自己檀中穴那裡的因果印，便也沒有去管，正思索間，鐘老爺子回過神來，看著鬼大成說： “果然，你小子因果印上的陣絲全斷了……” 鬼大成疑惑問道： “鐘老爺子，您老給我講講剛才的事情吧，我還沒搞清楚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 鐘老頭白了鬼大成一眼，從腰裡抽出煙袋鍋，熟練地點著，沒好氣地對鬼大成說： “你小子不清楚？爺爺我還不明白呢！” “剛才就在我跟前，你忽然就不見了。老頭子我也不知道你能去哪裡，就來你靈堂碰碰運氣，你小子果真從這裡出現了……” “你要問怎麼回事，老夫不知，得你自己想辦法找答案了。” “好吧……”鬼大成見鐘老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也就沒有再繼續追問。 這一老一小兩個鬼安靜地呆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鬼大成開了口: “老爺子……，您老不再抓我進去的話，您是不是也就走不了了……” 鬼老頭輕笑了一聲，道: “是啊，走不了了……” “原本有你小子能替出我來的時候，我還很是期待，可越到後來卻又越不是那個滋味，待你突然消失，我竟沒有失望……” “發現你出現在這裡，老夫又有些慶幸，才發覺原來想要脫陣而出不過是我的一個執念罷了，再加上老頭子我也確實不知該去向何處，於是突然也不想走了……” 鬼大成心裡莫名其妙的有些愧疚，然後他就被自己這感覺嚇了一跳，趕忙將心裡剛出現的那點點愧疚趕跑！心想： “本來就是那鬼老頭要坑我的，我陰差陽錯逃出生天，欠他什麼嘛！沒什麼對不起他的！” 鬼大成穩住了自己的情緒後，又想到了自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張口問鐘老頭: “老爺子，那我這該乾嘛去……” 鐘老頭輕笑一聲: “臭小子，你想氣死老頭子我嗎？既然無拘無束，天高任鳥飛，你我已然脫出了這身皮囊，想做什麼還不是由你自己做主嗎？” 鬼大成一愣，追問道: “隨心所欲？！自己做主？！當個鬼這麼逍遙嗎？！沒人管？地府呢？閻王呢？判官呢？我怎麼投胎？” 鐘老頭也是一愣，說道: “你說的……我沒見過……” 鬼大成追問道： “那神仙呢？妖怪呢？神話鬼怪故事裡講的那些呢……” 鐘老頭被鬼大成問的有些煩了，張口打斷鬼大成： “沒有，都沒有，沒見過什麼神仙妖怪！” 鐘老頭正不耐煩地跟鬼大成說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說： “誒，不對，我還真見過幾個四條腿的畜生……” 鬼大成好奇問道： “妖怪嗎！？” 鐘老爺子笑了笑，說： “應該不是，看著像是跟你我一樣的，不過好像有些靈智，隻是戒備心都極強，未曾靠近這裡，都是遠遠看到我後便躲開了。” 鬼大成有些失望，生前沒有怎麼養寵物，現在成了鬼，如果有可能的話，養個寵物應該還是不錯的，隻是不知道鐘老爺子口中的畜生能不能算作平常意義中的寵物…… “您老也沒想著抓一隻？” 鐘老頭笑笑說： “抓來乾什麼，當個玩物嗎？” “您老活著的時候也不養個貓啊狗啊、鳥啊蟲啊什麼的嗎？” “這麼說起來，老夫倒也跟些個朋友玩過蟈蟈，鬥過蟋蟀……” “就是啊！您老抓一隻啊！” “玩蟈蟈，鬥蟋蟀也不過是為了跟朋友一起玩玩而已，非我所好。再說了，一個畜生而已，又沒什麼用，老夫不樂意養。” 鬼大成白了一眼這個沒愛心的老頭子，沒再說話。 鐘老爺子也沒有再說話，兩個鬼坐在靈堂門口的臺階上，雖然安靜，但是並不尷尬。 過了大概半支香左右的時間，鬼大成看著鐘老爺子，小聲問道： “老爺子，我想跟在家人身邊……是不是不太好……” 鐘老爺子轉頭看了看鬼大成，輕輕嘆了口氣，回答道： “好不好的怎麼說呢……” “你想要跟在家人身邊不是沒有辦法，隻是，不管家人如何，也與你無關了，事事都看在眼裡，又事事都無能為力，未必是件好事……” 鬼大成明白鐘老頭的意思，這問題的答案他本身也知道，隻是還是想問出口，希望能聽到些不同的答案，聽鐘老頭說罷，鬼大成低頭小聲喃喃： “其實我也明白……隻是，我有些舍不得，有些難過……” 鐘老頭抽了口煙，緩緩吐出煙，又緩緩吐出四個字： “人鬼殊途……” 鬼大成再次沉默下來，他何嘗不知道這四個字啊…… 隻是這世間的事，說說而已時是一回事，真輪到自己頭頂上的時候，又會變成另一回事…… 世人皆是如此…… 江大成本是一個相當灑脫的人，他這三十幾年活過來，他本以為自己沒曾將什麼事情記在心裡耿耿於懷，可世事難料，這一下變成了鬼大成後，才發現，即便是自己這一輩子還算順風順水，可依舊有不少遺憾…… 怪不得人都說，遺憾是人生畫卷的基本色…… 不知不覺，這一夜也將過去，東邊的天開始有些亮光。 鐘老爺子站起身來，將煙袋鍋別進腰帶裡，又隨手拍了拍身上，走下臺階後又轉過身來看著鬼大成，猶豫了一下，對鬼大成說: “臭小子，西側這個大屋後麵，有一棵老槐樹，那便是這留靈陣的一個邊界，雖然老夫已經破了那執念，不會引導留靈陣去裹挾你，不過你小子盡量還是不要過來，免得老夫改變主意。” 鬼大成從發呆中回過神來，聽著鐘老爺子像是告別一般的言語，咧嘴笑了…… 鐘老頭也笑了，擺了擺手轉身向著墓地方向走去。 鬼大成也站起身來，看著鐘老爺子緩緩傴僂前行的背影，說道: “老爺子，您老保重，我心中有些疑問，等我去找找答案，找到也好找不到也罷，我都會回來看您老！” “隻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這世間遊蕩多久……若是有一日也消散了，就當我對不住您老了！” 鐘老頭兒沒有回頭，隻是緩慢的腳步稍有遲滯，腳步不停，淡淡說道: “臭小子……莫要隨意許人，老頭子我若是當了真，一日一日便越發難熬了……” 鬼大成咧嘴笑道: “就是得讓您老當真的！日子難熬歸難熬，也終歸有個盼頭了不是。” 鐘老頭停下腳步，轉身過來，眼神復雜地看著鬼大成，隨後眼神清明，開口說道： “那老夫就當一回真！” “小子，你也莫怕自己無故消散，你那護體白光比老夫幾百年來凝成的都要渾厚。” “你別問老夫，老夫也不知這白光是什麼，也不知你身上的蹊蹺，不過，這白光絕非壞事，也絕非易得之物。” “至於是不是能保你身形不滅，老夫不知，不過想來若無意外，應該是可以的。” “你小子先前的因果印老夫已經給你斷了，你已不受屍身限製，不承生前因果，從此行動無礙，莫要守在此處看此世親友傷心了。” “七日回魂，確有其事，人死七日，若魂魄未散，回魂夜時便可入夢話別。” “不過，你小子好像不用等至那時，個中緣由老夫就又不知了。” “餘下疑問你小子也別找我來問，世間萬事萬物有因有果，我與那龍虎老道有緣，因而得了這不滅之法，卻又因未曾修道，便困於此陣不得而出。” “你我相識一場也是有緣，雖未讓老夫脫陣而出，卻也未必就是壞事。” “經你小子這麼一場，老夫執念已去，心結已解，日後雖身在陣中，卻也得了自在。” “相識一場，有些話，老夫還是想囑咐你幾句。” “這人間事，就需在人間了。” “你既身死，便應萬事皆休。” “塵緣當斷要斷，不斷怕是要反受其累。找書苑 ｗww.zhaoshuyuan.cｏm ” “凡事要有防人之心，老夫於此地數百年，雖非修行之人，倒也琢磨出些東西，可老夫深知自己乃是井底之蛙，這天地何其大，能人異士又何其多，臭小子你若是他日有了本事，也莫要托大。” “還有，老夫雖未曾見過妖怪神明，卻也不敢說這世上便無其事，莫要失了敬畏之心。” 鬼大成自始至終都安靜聽著，鐘老爺子絮絮叨叨說完，自嘲般笑了笑，又道: “人老了，話多，囉嗦。” “好了，不說了，小娃娃你……” 鬼大成笑了起來，打斷鐘老頭想說的話，接話道: “好……好……好……我小心！我注意！我長心眼！” “老爺子，您老放心！我好歹活過三十多年呢！” “您老也一下子把話說完，我說不定什麼時候還回來看您呢，留些話以後說吧。” 鐘老頭說著的話被打斷，無奈笑了笑，一邊看著腳下搖著頭，一邊轉身慢悠悠邁步向墓園走去，邊走，嘴裡還邊嘟嘟囔囔…… 鬼大成沒有聽清鐘老爺子在嘟囔什麼，不過想來應該不是什麼好話…… 鬼大成目送鐘老爺子消失在悼念廳南側，站在原地，臉上還掛著淡淡的笑意。 許久，鬼大成才被東方天空升起的太陽晃得回過神來…… 天亮了，人間又是新的一天…… 今天也是告別的一天。 明天，江大成就要被火化了。 鬼大成沒有回自己的靈堂躲避陽光，而是向著東側那一片高大茂密的鬆樹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