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錦衣衛總指揮使,陸旭的住處卻偏僻簡約,一處老宅子外辟了一片菜園子,隻是這幾日明顯疏於主人的照顧,脆生生的嫩芽都蔫得發黃。門口歪七扭八的幾個酒壺,透出主人的憔悴頹唐。 這夜色中,卻隻聽“碰碰”的砸門聲,門口的酒壺稀裡嘩啦滾落了一地,夾雜著惡狠狠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陸旭,給老子開門!” 陸旭睡眼惺忪地起身,站定一會兒醒酒,那砸門聲越來越大:“陸旭,你再不滾出來,老子要小眸好看!” 聽到“小眸”二字,陸旭的酒瞬間醒了,頭腦一片清明,那惡魔般的聲音,不是葉千庭又是誰? 大半夜擾人清夢,陸旭卻不敢發火,畢竟小眸在人家手裡,他多年來難得如此被動,隻能喚了家仆去開門。 家仆膽戰心驚地開了門,葉千庭一手拎著一壺忘前塵,轉頭還不忘同那仆人道謝,那仆人諾諾答應著,反應迅速地閃至一旁,下一刻葉千庭便跌跌撞撞地殺進了屋子,一拳就要往陸旭腦門上揮。 陸旭右晃躲過一拳,葉千庭的左腳又蹬了過來,陸旭知道她動了真格,索性也不再收著,二人你來我往打了幾個回合,陸旭便知若不是葉千庭醉得厲害,自己到底不是她的對手,於是給左右使了個眼色,兩個身材強壯仆人熟練地跑過來,同陸旭一起扣住了葉千庭。 葉千庭揚起鳳眸,冷冷一笑:“若不想你的手下少條胳膊斷條腿,就給老子鬆開。” “你大半夜來我這撒什麼酒瘋?”陸旭反手壓住她,示意兩邊的仆人退下。 見人走了,葉千庭不再掙紮,陸旭看她神思漸明,便也鬆了手。葉千庭活動了下手腕,氣鼓鼓道:“陸指揮使好大的麵子,找你喝酒也不行了?” 陸旭冷笑:“你我可是很久之前就不是朋友了。” “不管以前是不是,至少現在得是。我可不喜歡把小眸掛在嘴邊威脅你,你最好識相。”葉千庭一屁股坐在桌前,儼然一副主人派頭,順帶把酒拎了出來。 陸旭咬牙忍了忍,隻好去拿了酒杯,替她斟滿:“有事說事。” “這是對朋友的態度?”葉千庭不滿地喝了一口酒,到底不再耍賴,沉默了片刻,忽然沒頭沒腦道,“陸旭,你知道小眸對我說了什麼嗎?” 陸旭有些緊張地看著葉千庭,後者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你放心,她現在好端端在我的將軍府住著,我素來是信守承諾的人。” 陸旭雖然不信,但眼下也隻能點頭,葉千庭接著道:“她說不論我要她什麼,她都願意給我,她隻要我,不要有一天對你刀劍相向。” 月色惶然,陸旭別過眼去,月光下,他深吸一口氣,才穩住心緒:“是我辜負了她。” “辜負?”葉千庭像是在手心掂量這兩個字的份量,片刻後自嘲道:“這世間女子本就不易,她自己身陷囹圄,還時時刻刻惦記著你的安危。陸旭,你憑什麼?” “你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明白?”陸旭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們的世界裡何曾有過愛這個字?” “你放屁!”葉千庭粗聲粗氣道,陸旭不是魏星沉,他的家也不是宮中府中,葉千庭早就倦了那些繁文縟節,陸旭同她一起上過戰場,也曾體會過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的壯誌酬籌,在陸旭麵前,她才能在京城重回那冰冷的戰場,那個刀劍無情,血光四濺的地方。 陸旭沒有因為她的粗俗而有什麼反應,隻是自言自語道:“小眸是我的救命恩人。那次我執行任務時負了傷,趁著夜色躲進了一戶人家的後院,是小眸發現了我,悉心照顧了我三天三夜。” 葉千庭冷笑:“真是俗不可耐,你的佩劍上有錦衣衛的標誌,焉知她不是認出了你的身份才救了你?” “那又如何?”陸旭反問道,“她有她的私心也罷,沒有也罷,事實是她救了我,我又何必去猜忌她的目的?” 葉千庭啞然,下意識還想反駁什麼,最終還是住了嘴。陸旭又說:“可是我任務在身,來不及同她告別便匆匆離開,再次遇到她時,她已經在花樓賣藝了。” “她不會是因為你……” “是,是因為我,她照顧我的事被她的嬸子發現了,她的嬸子本就不願意她在家中住著,借此說她與我有染,把她逐出家門。她無處可去,隻能去花樓謀生。後來為了不賣身,她隻能把自己的臉毀了。”陸旭一口氣說完,把自己重重摔在了椅子上。 葉千庭慢慢道:“你明知她救了你會連累她,卻不願給她留下和你相關的任何信息,任由她自生自滅,陸旭,你倒是忠心。” 陸旭何嘗聽不出葉千庭語氣裡的嘲諷,他痛苦地閉上眼:“身為錦衣衛,誓死效忠陛下,不可透露任何同身份相關的信息。是我狠心,我對不起她。” “既是如此,你現在這副樣子,又是做給誰看。”葉千庭目光炯炯,說話毫不留情麵。 陸旭苦笑一聲,又灌了一杯酒:“若我說,我真的愛上她了呢?” “愛她?你又如何確定你不是因為愧疚?”葉千庭的酒慢慢醒了,忍不住質疑道。 “我不確定,可是葉千庭你知道麼,我每次想到我見不到她,我這裡都會疼。”陸旭指著自己的心窩,側頭看向葉千庭,“我承認我是個懦夫,可是如今想來,我寧願不要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位子,我也想要她在我身邊。” 葉千庭雖不甚贊同陸旭所言,但是也不再反駁了。小眸也許另有所圖,也許單純善良,但是遇見陸旭,到底讓她吃盡了苦頭,最終能救她的,從來不是陸旭所謂的愛,而是她的一身好舞技。這些道理,小眸也許懂,可她還是飛蛾撲火一般,義無反顧。 葉千庭呆呆地看著杯中的酒水,耳邊是陸旭的喟嘆:“我說完了我的,那你呢?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你醉過了。” “我這幾日在京城不是日日夜夜花天酒地麼?”葉千庭懶懶笑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次不一樣。”陸旭意有所指,“你剛從宮裡出來。” “到底是錦衣衛指揮使,還以為你見不到心上人正傷心呢,結果外頭的事還是聲聲入耳。”葉千庭嘲諷道。 陸旭隻是不自然地笑了笑:“陛下對我有恩,我不能因為個人的情愛置陛下於不顧。” 可是人生哪有兩頭好,葉千庭心裡想著,明明來這裡就是為了忘記宮裡發生的一切,偏偏陸旭這個不知趣的還提,於是她嘴上道:“不過是些公務,陛下為江南的事煩著,找我商議罷了。” “你也不過是騙騙自己。”陸旭喝完最後一口酒,見她不願意多說,也就不再多問,起身下逐客令:“時間不早了,你倒不如早日休息。” 葉千庭靜坐片刻,看著陸旭道:“陸旭,當年我們三人賽馬時,可有想過今日?” 陸旭隻是平靜地說:“過去的事,就沒有重提的必要了。物是人非,早已不是當年。” “你說得對。”葉千庭淡淡笑了,“今日我從這走出去之後,我們便再無半分兄弟情分。陸旭,雲蝶的仇,我遲早會報。” 陸旭無言,葉千庭寂寂然走入夜色中,木門合上,吱呀作響。 她腳步漂浮地走在街上,忽然發現白日裡熱鬧的京城,在夜裡卻像是鬼城。當年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如今已是死敵。 葉千庭沿著墻根緩緩坐下,大拇指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唇角,那裡還留著他的氣息,冰冷而柔軟,若有若無,卻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