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學堂放假了。邏葉城的街道上,孩子們穿著夾襖外麵套著直長衫穿街而過,你追我趕,好不熱鬧。 李希言裹著大氅,戴著軟皮麵具的臉隱在狐皮毛的帽子裡,拎著兩隻竹筒,慢慢的走著,時不時點頭回應,不一會兒走到廖嬸豆腐攤站定,“廖嬸,老樣子,兩份鹹豆花”。 “哎,李先生,稍等,秀兒他娘,過來切豆腐”,廖嬸把手中的活兒給了自己的媳婦,就著身上的圍裙擦了擦手,接過李希言遞過來的竹筒,打開蓋子放在案子上,再拿起木勺子在木桶裡舀豆花倒進竹筒,再添上一勺醬料,蓋好竹筒遞給李希言“先生拿好”。這裡的豆花其實就是豆腐腦,這是六十多年前流行起來的吃食,北地尤其盛行。 接過竹筒,放下10個銅子道了聲謝轉身而去。“慢走啊李先生”,廖嬸也不扭捏,收起銅板放入錢簍裡。 “娘,您怎麼又收先生的錢?”秀兒娘望著街上遠去的背影,轉頭問婆婆。 “跟李先生相處,你就大大方方的,別總扭捏,情是情,生意是生意,感恩不在此處,大大方方做生意就行,李先生是個有原則的人,你不收,她以後就不來了。這整個邏葉城,就咱家做的豆花最好,李先生最愛吃咱家的豆腐和豆花。” “哦,知道了,娘。” 巷子口麻子邊走邊擦汗差點撞到李希言。“哎,李先生回來了,陶缸送來了,您回去看看,不滿意我再給您換。” 李希言笑著點頭致謝,當然別人能不能看見她的笑容不在她考慮範圍內。 回到小院,院中安海正與菜農阿政從板車上搬下一顆顆大白菜,院墻簷下並排放著四個陶缸,見到李希言進門,阿政高興的打招呼:“李先生,回來了”,“公子,今年的白菜可水靈”。 “嗯,辛苦阿政了。對了,阿政,識字嗎?不識字的話就留下來跟阿海學學醃製辣白菜的步驟”。 李希言說完也不管這話對菜農阿政有何震動,轉身幾步推門進了堂屋,把竹筒放在桌子上,掀掉帽子解開大氅掛在衣架上。 阿政終於反應過來這意味著什麼,激動的要跪下磕頭,安海連忙拉住,不讓他打擾自家公子,待搬完小聲與他點撥,這個方子公子給了好些人了,還給了幾個大小商隊,所以讓他不必感動,你不是獨一份的。阿政雖老實本分,但也不傻,明白在消息道路不通暢的村子,手握一個方子有多重要。不僅能自家做來過冬菜,還能外賣,多少能補貼家用。 這是江城的平價鹹菜鋪的方子之一,安海前段時間去了江城個把月就是處理鹹菜鋪的事兒。在三十多年前隱遁,之前所有的產業都得舍棄,隻帶走了暗處的金銀,為了生活下去不至坐吃山空,主仆倆便開始布局開店,每到一處便在不起眼的位置開設一些平民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店鋪,江城的鹹菜鋪就是其中之一。 鹹菜鋪的掌櫃這幾年多開了幾個連鎖店,他兒子有點飄,在外不知收斂,導致鹹菜鋪招人惦記,被人設計陷害,鋪子被封了,幾個主要醃菜製作方法都已泄露沒必要繼續在江城開下去了,最後安海隻保下了老掌櫃和幾間房契。 回來後,安海詢問如何扳回這一局?簡單,把泄露的方子都多送幾個人就行了。 公子還是這麼霸氣!安海如是想著。 臘八節一大早,邏葉城的左鄰右舍親朋故舊開始互相拜訪送臘八粥,李希言出門去了,安海在家等著給上門的學生及家長送臘八粥、一包蘿卜乾、一小陶罐的辣白菜,還有需要安海親自上門的縣令、主簿及城門吏,安海都送了一份。 北地物質不豐,冬季可食蔬菜甚少,而這個臘八節,幾乎跟學堂有點牽扯的邏葉城人家,都吃到了安海醃製的爽口酸辣的醃菜。 於是後麵的幾天盡是人家上門詢問欲購買辣白菜的事兒,安海謹遵吩咐,把早就準備好的方子,大方的送給詢問的人。 大家拿到方子也不是能立即就做的出來,畢竟方子上的輔料蘋果得在秋季準備儲藏,大冬天的誰家也沒有這種貴族食物。也不排除有善於琢磨的廚娘用其他輔料代替。還有的人家知道山上有山蘋果,暗搓搓的想著等開春偷摸上山挖一兩顆栽種在自家院子裡。 這些也不在希言的考慮範圍內,她的目的是要以邏葉城為中心,讓大家都學會醃菜法子,這是她臨走前送給邏葉城的禮物,這個一直充滿善意,一直包容她的小城,要走了,她舍不得。 這幾日,李希言先去茂和縣看了趙先生,又去青州府看了與乞丐為伍的跛子舉人,最後決定兩個人都要了。 趙先生畢竟是北地人,加之經歷了這幾個月的磋磨,想明白了許多事,這輩子大概率也不會再離開了。那日去時,趙先生在縣城門邊賣書,用一張破舊油布包著抱在懷裡,身邊立著一塊寫著售蒙學三篇的木板,天空飄著雪,人來人往卻沒人停留看一眼,是啊,書賣給誰呢?茂和縣隻有一個縣衙開設的蒙學館,就一個老先生,二十多個學生。需求極少,何況讀書人向來送書絕不會賣書,有辱斯文。趙先生的書注定賣不出去了。 李希言普通文人打扮披著羊皮大氅,未戴麵具,撐著傘站那兒看了他許久,最終越過他向他居住的院子而去。他的妻女正在院中棚子裡漿洗,身邊放著好幾盆衣物,顯然不是自家的,大小兩雙手凍的紅腫開裂,兩人卻毫無知覺,小男孩在廚房的材堆裡窩著禦寒。 矮矮的院墻擋不住人頭,院中人似有所感,抬頭見到不是丈夫、父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母女眼角的笑意張口欲喚見不是又改口詢問找誰?李希言借口喝水被小姑娘母女熱情的迎進門,端茶倒水。提到丈夫時女人眼角眉梢沒有一絲愁苦,小姑娘開朗大方,小男孩添材升火還算利索。李希言留下了半角銀子的茶資離開了,母女三人推遲不過歡喜感恩。 這樣苦日子,這樣的精神狀態,人就是有點迂腐也壞不到哪去。 那位跛子舉人和兩個乞丐在一家酒樓門角的臺階下蹲著曬太陽,身邊放著兩個破碗。有人從酒樓裡出來扶著墻角要倒不倒差點踩到一個乞丐,那個閉眼的跛子拉住身邊的乞丐一歪再一伸腳,那人便身子向另一邊倒去。門口的夥計眼疾手快扶住人,招來那人一耳光,罵罵咧咧的走了。跛子似是無意的朝李希言的方向微微抬頭。 李希言就在對麵的樓上看著,他反應很快,雖然跛腳,但那一伸縮隻在一息間快的無人察覺。蓬頭垢麵看不清麵容,但能確定他看到了自己在看他。 見過了人,李希言就回了邏葉城。第三日,跛子就被安海綁回了小院。 兩人就這麼互相看著,誰也不說話。最終還是跛子撩開臟汙乾枯的頭發開口:“說罷,你要我乾什麼?” 聲音不老,中青年渾厚的嗓音,與這一身邋遢不符。 “先生,您為何裝跛子?跛子瞪眼,“礙著你了?” “好奇啊,我也是俗人一個嘛!”“你?不敢以真麵目示人,你又是為什麼?” “好了,那平了,你不說也罷。您去洗漱吧,完了咱們再談!談完了您再決定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