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把《三字經》又細細推敲了一個月,深悟其中精妙奧義。 “滋……”先生抿一口小酒,夾一口小菜,細細品味:“從‘凡訓蒙,須講究’,到‘文中子,及老莊’,把歷代典籍和讀書順序說得是明明白白啊; 瞧瞧,四書、六經、三易、四詩、三傳、五子全都囊括,這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比先生小了二十歲的妻子端茶進來:“不管說明什麼,都少喝點吧!” 語氣裡有些嗔怪。 這位是續弦,如今也四十出頭了,看著滿頭白發的丈夫,嗔怪他不愛惜身體。 都說男人越老越知道疼人,當初爹娘就是這麼開導她嫁過去做續弦的。 頭幾年這老男人對她也是真疼人,甜言蜜語不斷,讓她心生感慨——雖說黃花大姑娘嫁給老男人做續弦,名頭不大好聽,可她不但吃得飽穿得暖,丈夫還懂得她辛苦。 看她冬日洗衣,便囑咐要添些熱水,不要冷到; 看她夏日做飯,便囑咐用井水擦擦汗,不要熱到; 看她愛吃李記的點心,便囑咐想吃就去買,不要舍不得錢。 如今十幾年過去,方知老男人的心疼全在嘴上——天冷洗衣凍手,也沒見他雇個洗衣婆子; 夏日做飯炎熱,也沒見他領自己出去吃吃館子; 知道自己愛吃點心,光囑咐想吃便買,也沒見多留些家用。 但…… 不打不罵,言語柔和,吃穿不缺,也不拈花惹草,還是教書育人、受人尊敬的先生,難道還要奢求什麼嗎? 隻是,如今六十歲都過了,用鄉下的話說,黃土已埋到脖子根,還喝酒,不愛惜身體,等有那麼一日他沒了,自己該怎麼過? 老夫少妻,終究變成給人養老送終的丫鬟。 先生可不知道他妻子內心所想,又喝下一口酒,以箸擊杯:“你懂什麼?” 又敲著杯盤打節奏,哼唱道:“彼既老,猶悔遲……” 妻子把茶水放置在他手邊:“少喝點吧,回頭又要嚷著頭痛!” 先生乜斜著眼:“你懂什麼!”隨即又一把攬過妻子:“來來來,我教你讀《三字經》! 我說一句,你跟一句哈,人之初……” “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妻子搶答:“你都琢磨幾個月了,我耳朵都聽出老繭! 我知你天性本善,可就是沒想到我以為我們天性差不多,其實相差甚遠!” 話中帶著十幾年婚姻生活中的絲絲怨氣。 先生搖了搖頭,笑道:“喲嗬,竟還能背上幾句?不過呀,你並未領會其意,來來來,我教你! 這句是說,人的天性雖然相差不多,但是後天所處和所學不同,人和人之間才有巨大差別; 你看,你就是個農家女,而我,卻是讀書人、是秀才,這就是差距,就是習相遠。” 六十多歲的糟老秀才!妻子在心裡嘀咕。 丈夫到四十八歲才停止考試,因為那時眼睛已經花了,頭發也白了一大半,力不從心。 對於妻子能背下幾句《三字經》,先生來了興致:“接著背,你背下多少了?” 妻子幾乎背下全篇,隻是不解其意,也有幾句遺漏。 對此先生拊掌:“我就說嘛,此書易讀、易記,女子也該學習才是,看看,你都四十有餘,且能聽過幾次就背下來,別人也可以。” 妻子笑笑不說話。 女子也該學習?我嫁給你二十五六年了,也沒見你教我一句半句的,若問,便是一句“你不懂,就不要問。” 懂了還要問你? “你都能背誦下來,那些閨閣女子應該也能。”先生說。 “你想乾什麼?”妻子有些緊張。 怎麼著,六十多歲了,竟還有花花心思了? 先生說道:“人活一世,圖謀的不過名利二字,我雖於仕途無望,但……名聲還是可以顯揚一下的! 嗯……再等等,等院試結果出來,咱們縣全軍覆沒的時候,我就去把這本《三字經》拿給知縣大人過目。” 妻子一聽,哦,原來不是花花心思,放心了,可又納悶兒:“為何要等全軍覆沒?你既然說這書好,何不現在就送去?” 先生卻又是那句經典的“你不懂”回答她:“你不懂!朝廷每年春秋二季,都會派專人到各地巡視,對地方官員進行考核評定; 教育治學也是政績考課中的一項,咱們桑柴縣接連幾年都沒出過秀才了,知縣大人能不著急? 若我在這時候把《三字經》獻上,知縣大人必定高興,這說明雖然縣裡數年出不了人才,但知縣大人一直在做努力,並有了成果不是嗎? 這對他受考核有好處啊! 屆時,大人必會將我喚去對這本書進行說明,我也能受到京城大官的褒獎,你說,那時候我的名聲是不是就傳出去了?” 妻子不解:“夫君隻是秀才,知縣大人卻是進士出身,難道他不會將這本書據為己有,說是自己寫的?” 還有後半句沒說——就像你把你學生的成果據為己有一樣。 先生再“滋溜”一口小酒,補一口小菜,笑嗬嗬說道:“不能夠!這三個月,我已經把《三字經》在學塾裡傳開了; 教的也不多,隻教到一半,但是知道的人卻不少,好多學生天天追著我,說要全文抄下來給家中子弟習讀,我都沒給; 嘿嘿,你說,這麼多人知道了,知縣大人還怎麼據為己有?” 妻子吃驚:“你這麼早就想到這個問題了?” “那倒不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先時我隻是想在學塾裡試試看,看蒙學班的接受情況,但李蔚玨那孩子無意中的一句話給我提了醒……”先生話說一半,停頓一會兒。 “什麼話?”妻子適時提問,夫妻日久,頗有默契——不就等我發問嗎?我問了,你繼續說吧。 先生:“那孩子說,若這書真的好,他想刻印出來賣,這樣能讀到的人也多些,還可以賺些銀錢; 你知道那孩子是誰家的?縣裡有名的‘半頭鬼’家的! 我當初收他的時候,是看在他交來的束脩多,也是沖著‘半頭鬼’的名聲; 你想,若我能把‘鬼’的子嗣都給教出名堂,是不是我的名聲也大了? 誰能想到呢?哈哈哈……這孩子竟然一再給我驚喜! 你看看,咱家的菜蔬,從他來了之後就沒怎麼買過,時不時還要孝敬我些野味; 接著又寫出《三字經》,我竟挑不出一處不好; 你猜,他說想刻印賣錢的時候,還跟我說什麼了?” 又來了,妻子好脾氣的繼續配合:“說什麼?” “他說,若能賣錢,分我兩成!”先生晃著兩根手指說道:“我什麼都不用乾,白拿兩成! 欸,也不算什麼都沒乾,我獻給知縣大人,同時要幫他與大人提出審核備案, 你想吧,這書一旦獻出去,我的名氣有了; 他再賣出去,我又能得二成銀錢,哎喲喲,可真是名利雙收,夫復何求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