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憫一聽承諾便慌了,別人不知道,他最清楚是什麼了,他拉扯住秦利,頭一次用兇狠的語氣罵道,“你給我差不多行了”。 秦利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趙憫,隨即冷笑,“到頭來怪我是吧,我是為了誰”。 要比兇狠秦利是沒輸過的,她可不像顧家這兩個好說話。 趙憫不想和秦利東扯西扯,催促道,“回家去”。 趙憫是一個字也不想再聽了。 秦利卻不肯,“我不,你現在收手有什麼用,你那麵子能當飯吃嗎”。 其實老人也沒想讓他們離開,他之所以來就是覺得是時候把這些東西拿出來了,他不希望在地底下見到那個人的時候還會心懷愧疚。 “都靜一靜,聽我說完吧”。 秦利已經快瘋了,誰的話她都不想聽。 “聽什麼聽,你和那老太婆不清不楚的,當然幫著顧意茗了,人都死了,你討好她有用嗎”。 趙憫隻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秦利,她自己乾的那些事都喂狗了,怎麼還能說得出口。 “你住嘴吧”。 趙憫一甩腦袋想丟下秦利自己走,奈何門口已經堵住。 老人一張一張的承諾拿出來,先展示給眾人看一眼。 然後一字一句念到,“第一封,本人趙憫,於2003年5月20日收到孟春枝交付顧知秋車禍賠償款人名幣10萬元,在此承諾今後將趙意茗交與孟春枝撫養,並協助辦理戶口轉移,此後絕不以此反悔威脅。第二封,本人趙憫,於2007年4月21日收到孟春枝交付人民幣3萬元,在此承諾絕不私下見顧意茗,絕不上門打擾顧意茗與孟春枝。第三封,本人趙憫,於2018年6月17日收到孟春枝交付人民幣8萬元,在此承諾協助顧意茗完成政審,絕不抹黑誣陷,並從此後與顧意茗斷絕父女關係,除非顧意茗同意來往。以上是顧意茗的外婆交給我的承諾書,簽名手印都有,各位可以查驗”。 隨著一封封承諾書公之於眾,好事者也沒了言語,誰能想到表麵最是清廉的老師,竟然私下以女兒為要挾來找老人要錢,一筆一筆都是血賬。 顧意茗紅了眼眶,眼淚奪眶而出,她都不知道還有這些東西,她隻看到一筆筆的錢進了趙憫的口袋,供著他們花天酒地的,自己卻要和外婆勒緊口袋過日子。 無數次要咬緊牙關的時候,顧意茗都會怨恨外婆軟弱,卻沒想到外婆是在給她鋪後路,甚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放她自由。 顧意茗哽咽著質問趙憫,“你怎麼還好意思來找我”。 趙憫不說話,茫然的看著秦利,他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把顧意茗當成了要錢的工具,一開始隻是不忿,後來又是因為什麼呢。 太容易了,趙憫在心裡這樣回答顧意茗。 秦利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果,大聲怒斥,“假的,都是假的”。 老人不慌不忙道,“可以去找專家驗證”。 秦利冷笑,癲狂了一般看著老人,指責道,“就是你和老太婆私下搞的鬼,你們為老不尊,背地裡凈乾見不得人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早睡一張床上了,人死了這麼久你還念念不忘,她許了好處吧,你又乾凈得到哪裡去”。 老人始終不為所動,也許是清楚對方的刻薄,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言語誅心不能讓他退讓,他不需要別人去理解什麼,他們也理解不了。 顧意茗聽夠這張臭嘴說的汙糟的話,無情無義的人她竟浪費口舌與他們辯解,有什麼用呢。 顧意茗怒氣沖沖的沖到秦利麵前,舅媽先顧意茗一步,一巴掌甩在秦利臉上,和秦利扭打在一起,舅媽有的是力氣,三兩下把秦利的臉抓開花。 村長怕鬧出事,趕忙來拉,卻不想被已經打蒙的秦利連撓了幾爪子。 趙憫終是不忍再看下去,不知出於羞愧,還是憤怒,拽起秦利一巴掌下去,道,“有完沒完”。 秦利這輩子第一次受這委屈,瘋了一樣和趙憫扭打起來,再也顧不了許多。 夫妻打架,外人不能再管,也不想多管。 一場鬧劇,以趙憫和秦利打傷彼此,報警草草結束。 等把門口的人都送走,天已經黑了,舅舅和舅媽起先還不願意離開,舅舅藏著一大堆話要和顧意茗說,那一張黝黑的臉卑微怯懦的望著顧意茗。 到此刻,事情依然是未完待續的。 其實顧意茗知道舅舅要說什麼,她沒有那麼在意那些過往,過去的無法挽回,她也不能代替母親決定什麼,她隻記得舅舅和舅媽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給予的那些幫助。 但這些話對舅舅說起,他又如何會信呢,他忍了大半輩子的話,在她這裡就能得到終結嗎。 舅舅待她無疑是好的,隻是人的心是復雜的,尤其還是牽扯到母親那一輩的事情,靠言語很難化解。 彼此互相看著,顧意茗先笑了笑。 “我送你們回去吧,今天幸苦你們,家裡亂明天再去看你們”。 顧意茗不是一開始就會理解旁人,她怨恨趙憫,身上卻留著與他無異的血,冰冷狠毒,折騰到渾身是傷也不肯服輸,是外婆從前勸她心不要太硬,得學會去看到別人的好。 不明白的時候說再多也是悟不到的。 也多虧了趙憫,這些年施加在顧意茗身上的苦,使她看得到外人的善意,苦難造就了今日的顧意茗,也讓顧意茗明白,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有心的。 舅媽抱了抱顧意茗,心疼道,“意茗,不是你的錯,別苦了自己啊”。 顧意茗頓了頓笑道,“不會的,我已經有家了”。 顧意茗回過頭就見父女兩個同樣的表情,緊張的盯著她生怕跑掉,忍不住的有些淚意上湧。 舅媽欣慰的點點頭,“我們走了,你先去忙”。 顧意茗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開,直到人看不見,關上鬆散的大門。 穆遠把老人扶進屋子,電烤爐放在腳邊,倒了杯熱水,然後把人先交給顧意茗,自己帶著顧悠悠去洗乾凈臉上的泥印,穆遠猜到老人是有話想和顧意茗說。 今日這一出鬧劇,顧意茗心裡也有不少疑惑吧,趙憫的那些話舅舅不一定會告訴顧意茗,但老人會說。 穆遠有一種直覺,這是最後一次了。 老人握著水杯雙手顫抖,顧意茗自老人手裡接了過來,一點點喂給老人喝,老人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臉上隱約露出青灰色,顧意茗見過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努力壓製眼裡的淚意,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惺忪平常。 老人把那幾張承諾書折疊好交給顧意茗,沒有多餘的話,“收好”。 從此以後這是顧意茗一個人的選擇了。 顧意茗點點頭,放進口袋裡,隻覺得無比沉重。 一會顧意茗忽然開口道,“太外公在這吃飯吧,中午多做了許多,晚上新炒一個菜就夠了”。 顧意茗不想老人再去理會那些糟心的事,隻想讓他安靜的呆一會,這一生為家庭,為子女,為她和外婆,一輩子都在操心中度過,現在想來老人竟沒有多少日子是屬於自己的。 “好,做個粉蒸肉吧,好久沒吃了”。 老人頭一次點菜,顧意茗自然不會拒絕。 “好,我去做”。 這道菜沒什麼特別的,幾乎每家每戶都會做,顧意茗去準備飯菜的時候換穆遠出來,帶著顧悠悠陪著老人坐著。 屋外偶爾傳來幾句溫聲細語的話,空曠之中,顯得格外的遙遠。 那種抓不住的感覺漸漸湧上心頭,顧意茗忽而哽咽住。 人對於離別是有感知的,好像突然有了預知的能力,卻又無力去改變什麼。 這道簡單的菜花了平常兩倍的時間,顧意茗站在鍋前盯著鍋裡冒出的水蒸氣發起呆來。 顧悠悠在這時候忽然跑進來,仰著頭問顧意茗,“媽媽還有多久吃飯呀,我餓了”。 顧意茗看了眼時間道,“馬上就好了,去洗了手,就可以吃飯了”。 人的記憶會突然停留在某個難忘的一瞬間,但人不會永遠不變,瑣碎的日常和繁雜的工作,總會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推著你往前走,那些留下的人和事會漸漸的隨著人的遠去而忘卻。 顧意茗無法接受的是存在過的人,將會消失在她記憶裡。 顧悠悠洗完手,悄悄在顧意茗耳邊說話,“媽媽,剛剛曾外公好像哭了”。 顧悠悠還不會說曾外祖父,於是縮減成了曾外公。 “那你有沒有安慰他”。 顧意茗看著那雙靈動的眼,她還不懂,人這一生會有多少遺憾無法宣之於口,到最後是靜待時光流逝任由心事隨風飄蕩,又或是臨終交托一個人訴說衷腸,顧意茗也不懂。 無論選擇什麼,遺憾不會改變。 顧悠悠搖搖頭,大約是顧意茗提醒到她了,猶猶豫豫的問,“那我可以去嗎”。 顧意茗隻是隨口一說而已,小孩當了真,顧意茗遲疑一瞬,笑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去吧”。 顧慮那麼多做什麼呢,也許老人隻是希望能有個人陪一陪他。 飯菜上桌,穆遠扶著老人去了上座。 幾個人吃了有史以來最久的一頓飯。 老人說起過往停不下來,讀書學醫,第一次救人,他如數家珍,說到高興的時候一起跟著樂嗬,後來數十年的孤苦他也沒有一句埋怨。 沒有提到一句外婆的話,但每一句好似都在圍繞著外婆,他想她,他們都知道。 吃到後麵顧悠悠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老人示意顧意茗去照顧孩子,“我也該回去了,時候不早了,你們早點歇息”。 “在這休息吧,有屋子住”。 顧意茗勸住老人,在眼皮子下至少他們可以守著。 老人死活不肯,“我要回去,都別勸,我自己有數”。 顧意茗拉著老手不肯撒手,委屈的像個孩子,“不行”。 老人勸著顧意茗,“意茗,聽話”。 顧意茗紅著眼拚命的搖頭。 穆遠不願兩人為難,對老人提議道,“那我去您那住一晚上吧,免得意茗擔心睡不好”。 許是自己也不安,不想那麼寂寞的睡過去,老人終於答應。 顧意茗最終鬆開了那隻手,抱著顧悠悠看著兩人離去,遠去的背影漸行漸遠,藏進夜色裡再也找尋不到,顧意茗明白自己又將失去的時候,忽然難過的不能自矣。 如果某一天,當你的生命耗盡的時候,會回到什麼樣的地方終結,會是那個屬於自己的家嗎。 答案或許早已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