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曉艾整理好行裝,拎著箱子走進客廳。借口要先回倫敦準備新公司就職,在客廳裡跟蘇菲辭行。抬眼間,出乎意料地看見蘇菲的身影。“這個時間她不是應該還睡著嗎?”曉艾內心小鹿亂撞,今晨的她竟如小女孩般扭捏起來。本想偷偷辭行,不想卻與蘇菲撞了個滿懷。 蘇菲披著件煙灰色真絲家居長袍,棕栗色的齊腰卷發披散在腦後。此時的她正漫不經心地捧著杯咖啡,懶散地斜靠在客廳碩大的米白色真皮沙發裡。她雙目微張,瞇著眸子定定地望向順著天窗投入客廳的一地暖陽,仿佛眼波流轉間,望穿了塵世,流逝了時光。 聽見響動的蘇菲回頭瞥見身後曉艾,抿了口咖啡心不在焉地說,“我的大設計師,怎麼剛來就要走啦?”看著曉艾低垂眼眸不語,蘇菲自顧自地喃喃道,“唉,你呀,凡事太較真!生活嘛,放鬆一些。有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可能過得更輕鬆。”蘇菲那懶散的聲調飄散在碩大的客廳上空。“很多事兒你不用太在意,感情也一樣。就像即使是親眼所見也未必如實!”她抬眼意味深長地與曉艾對視了一秒。曉艾兀的被猜中了心事,立刻避開蘇菲銳利的目光,心虛地迅速垂下眼瞼。她隨即手腕一軟,容器中的咖啡液體搖晃著掙紮了幾圈,還是敵不過地心引力的召喚,順著杯體弧線的邊緣漾了出來。 蘇菲知道自己和Rug的事兒。本在曉艾還未畢業之時,她就曾數次在蘇菲麵前提起過這個男人。每每談起Rug,在外人麵前低調內斂的曉艾卻仿佛換了個人,對他的一切如數家珍。眼波流轉間,泄露出一種難以忽略的光芒。 蘇菲盯著她那因興奮而潮紅的麵容幽幽地說道,“你愛上他了!” “別胡說,蘇菲!”但那時曉艾嘴硬地立即反駁。 “當時的自己也許是身在其中,不知其境吧!”曉艾想到這暗暗嘆了口氣。 人生的境遇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驅策的車輪般,總在不確定的焦灼中,伴著驚喜與失落交錯前行。 自從蘇格蘭歸來後,曉艾就一直在猶豫是否向身邊的這個閨蜜吐露心聲。 “以Rug今時今日的社會地位和現實狀況,難道不是保持緘默才是對他也是對這段感情最大的保護?”在無數次烈火焚心般地糾結中,伴著強烈思念的酸楚,求而不得的痛楚啃食著曉艾的內心,令她寢食難安,如鯁在喉。 麵對這難以啟齒的痛,蘇菲便成了她唯一能夠敞開心扉的傾訴對象。 蘇菲的語調輕柔而平和,鮮少抑揚頓挫。言談間風輕雲淡般如一股清風般徐徐吹過,好似憑欄倚眺一汪波瀾不驚的湖水。任你暖陽高照也好,疾風驟雨也罷,她自“人淡如菊”。與蘇菲相識的這幾年,“隨心、隨性”成了她最貼切的標簽,仿佛這世上所有世俗的目光都退避三舍似地與她擦身而過,在身後迅速凝結成冰。 隻有一次,蘇菲偶然間提及她過世的姥姥時,曉艾卻在與她對視的那一秒中窺得一縷從未見過的悲戚。那是種如臨深淵的哀怨與不舍,似乎那一眼往事回閃的哀痛,耗盡了蘇菲半生的心力。除此以外,似乎再未有什麼事、什麼人在她的目光中留下觸達心靈的痕跡,包括她的先生溫陽。是啊,溫陽,久未從蘇菲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時光荏苒,他已經去伯明翰就職近半年了,好像僅在一個長假中短暫地返回了牛津數日。 而溫陽離開的這段時間,蘇菲似乎已經耗盡了結束單身時的全部果決與熱情。每日蒙頭睡到日上三竿,要不閉門不出,要不就徹夜燈火通明,呼朋引伴間極盡醉生夢死之勢。曉艾亦鮮少聽蘇菲提起溫陽。“也許這種冰與火的處世之道,就是蘇菲抵抗內心苦楚的方式吧。”曉艾試圖理解著這個好友。“或許在蘇菲的心裡,隻要那個“老公”的位置有人就位,就意味著她的心靈有了安置之處。至於那個位置上的人到底是誰,身在何處,似乎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就連去年蘇菲母親帶著兩個弟弟來倫敦參加她的畢業典禮,蘇菲整個人也是散散淡淡的,似乎親人、愛人、親密關係從未在她心頭留下一絲痕跡。 在曉艾回到倫敦後的第二周,一天深夜,迷迷糊糊中,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 考慮到與國內15個小時的時差,為了不錯過Rug任何一個電話甚至是信息,曉艾取消了睡前將手機調為靜音的習慣。 但這次不是Rug。電話那頭傳來了蘇菲疲憊的聲音,“曉艾,我在聖瑪麗亞醫院,Tony出事了,你能過來一趟嗎?”曉艾恍惚中打了個激靈,一股不祥之感瞬間沖進大腦,頓時睡意全無。她兀的跳下床,隨手抓了兩件衣服套上,汲著鞋,沖出門去。 Tony在蘇菲倫敦的公寓裡割腕自殺了。算上國內那次,這已然是第二遭了。 自上次在牛津見到Tony後不久,他就借口小鎮生活節奏悶得心慌,獨自搬去了蘇菲在倫敦市內的公寓。可能物理學家口中的“量子糾纏”學說印證了靈魂相通的人確存在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感應。事發那天蘇菲在倫敦市內的一家畫廊策展,結束的本也不算太晚,開車再回牛津也不是不可。但已經坐進駕駛室的她卻突感內心慌亂,仿佛眼前的燈影霓虹像一把把利箭般明晃晃地刺入眼眸,瞬間的眩暈感讓蘇菲內心竟生出種莫名的恐懼。心悸之下的蘇菲乾脆直接棄車,步行回到了距離不遠的公寓。 命運的車輪從未停止在“吱吱”車軸轉動間,碾壓滿地落葉的絕唱。蘇菲驚魂未定間,一進門則又撞到了倒在浴室血泊中的Tony。 曉艾跳上出租車,像遊魂般被蘇菲電話中那悠悠的聲音緊緊纏繞著,久久未回過神。透過出租車前擋風玻璃,兩側迅速退去的霓虹暗影、交通信號高頻的黃燈閃爍著,密集地穿入曉艾的瞳孔,一幕幕血腥的場景乍然在眼前鋪展開來:星星點點的血跡,如隨意潑灑的油漆般從臥室一路延伸至洗手間門口。仰麵躺倒在浴缸中的Tony渾身赤裸,頂著一頭枯草似的頭顱癱軟地側歪在缸壁,麵色死灰,深陷的眼眶內一雙突兀的鼓眼微閉,生命的溫熱氣息正從他那骨瘦羸弱的軀殼中一點一滴地流逝。。。曉艾被瞬間沖入腦海的血紅色驚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好在蘇菲回去得及時,加上Tony手腕的傷口並沒想象的深,曉艾奔進醫院時,醫生已經給他清創縫合,生命體征平穩。 “到底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曉艾汲著拖鞋,狼狽不堪地沖進病房。 蘇菲抬起略顯浮腫的眼皮,潤了潤乾澀的嘴唇悠悠道,“Tony出國前就被診斷患有抑鬱癥,挺嚴重的。”她凝視了曉艾一秒繼續道,“他有家族病遺傳史,再加上。。。”蘇菲頓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如何繼續表達。 她垂下眼瞼沉思了片刻,喃喃地吐出一個悠遠的聲音,“Tony的爸爸生前是個畫家。我曾經見過他的作品,還是頗有些造詣的。”隨即一聲輕輕的嘆息像是個低沉的悶雷,伴著回聲震顫著傳入曉艾耳中,這微弱的神色變化中分明透出種“英雄惜英雄”的惋惜和無奈。“但也許藝術家生前大多潦倒不得誌吧!”蘇菲的麵色變得愈發凝重起來“Tony媽媽家境殷實,她家裡自然是極力反對他父母在一起的。聽我媽說他母親為了跟他父親結婚,一度鬧到要跟家裡脫離關係的窘境。但後來可能是他媽媽懷上了Tony,家裡也就被迫默許了。” “唉。。。”隨著蘇菲的另一聲嘆息傳來,曉艾頓覺自己本就端起的心又抽緊了一些。 “人生也許本就如水中望月,感情敵不過現實,時光敵不過搓磨。也許一切熱望最終不過都是鏡花水月吧!”一抹悲戚之色從蘇菲眼中迅速掠過。 “婚後,他父母的日子過得並不盡如人意。他父親心懷抱負,卻懷才不遇。藝術家的偏執又讓他難以向“潮流”逢源低頭。沒辦法,那時他母親懷著孕,既得操持家務,又得焦灼於家裡的吃穿用度。尤其是在Tony剛出生那段時間,他們的小家一度斷了經濟來源,隻得靠娘家接濟。”曉艾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滿眼焦慮的年輕母親,萬般無奈中絕望悲切的眼神。 “可能正是因為如此,Tony的爸爸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無法容忍的侮辱。” “是啊,那麼個自視甚高的桀驁之人,自己尚可不食嗟來之食,但怎奈妻兒卻不可受風餐露宿之苦。這是種怎樣錐心刺骨的折翼之恥啊!”曉艾暗暗思忖著。 “有一天清晨,他父親突然就消失了,隻留下一封簡短的書信。大意就是他的藝術理想不能就此折戟在婚姻的雞零狗碎中,他為自己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肉眼可見地變得平庸、市儈而感到痛苦而恥辱!所以他必須逃離!” 曉艾睜大了眼睛努力理解著蘇菲吐出的每一個字。“在這之後他爸爸再沒回過家。直到前些年聽說他父親潦倒抑鬱,在一個漆黑的深夜從高樓上一躍而下。”蘇菲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神也逐漸閃爍著變得愈發迷離。仿佛心底那團剪不清、理還亂的疑雲已經如鯁在喉,再不傾倒而出,就會瞬間窒息而亡一般。 曉艾望著蘇菲那並無半分起伏的麵色,心頭仿佛在悲情的反復揉搓下,防衛性地突然緊縮了一下。蘇菲那最深沉的痛,原來都流進了心裡。也許每個人光鮮亮麗的外衣下,都深藏著不為人知的隱痛吧。 “我們從小就認識了。Tony小的時候就白凈瘦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經常出入醫院,一看就是個內向敏感的男孩子。他懼怕跟陌生人交往,很早就不肯再去學校讀書了。Tony母親忙於生計,實在拿這個兒子沒有辦法。好在那時她媽媽生意已經有了些起色,就咬緊牙關請了私人家庭教師到家裡給他授課。但他似乎也隻對與藝術相關的科目感興趣,彈琴、畫畫都是極好的,甚至可以說是無師自通。” 曉艾腦海中迅速浮現出那晚Tony與蘇菲四手聯彈的畫麵。他那蒼白的臉頰、骨感修長的手指,唯美中泛著陣陣冰冷淒涼之感!這不禁讓曉艾本就緊張的神經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色。人生之苦,可能緣起於前世造化因由,而緣起緣滅,從不因為你的懵懂、努力、掙紮就網開一麵。麵對命運的安排,再多的掙紮都會顯得那般渺小而無力。 曉艾下意識地輕嘆了一聲。“成年人即使經歷再多的苦痛,至少可以保證隻是自苦而不累及無辜!如果想到平安喜樂也許隻是世間偶然而得的奢侈品,不知還有多少父母願意冒險生兒育女?”望著Tony慘白的麵容,曉艾內心絞痛著 曉艾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了他沉默而堅毅的麵龐,想起了他注視著母親時那溫暖而深沉的目光。即便母親似乎對此一直無視甚至是怨恨,那份溫暖總是亦如初見般如影隨形。如果世人皆能參悟“自苦”之道,那麼身邊之人是否也能一直“相見亦如初見?” 也許完敗時間的從來不是其他!平和地“接受”、鬆弛地“放下”,終能看到身邊那個“靜待花開”之人一直都在。
第11章,完敗時間的,從來不是其他(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