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的確有幾點見解。” 朱允熥怡然不懼,侃侃而談:“剛才二哥所說的明君賢臣,從大處著手,講了一些世人皆知的道理,什麼德行,什麼仁義,什麼選賢用能,通通都是空話套話屁話!” 朱允炆眉頭一皺,朱允熥這樣子說,相當於從根子上在否定他剛才所說。 他心中有幾分怒氣,但麵上不顯露分毫,隻是淡淡問道:“不知道三弟有什麼想法?如何才能夠說到實處?” “這倒是簡單,不過在回答二哥這問題之前,我想請教二哥幾件事情。” “三弟請講!” 朱允熥倒背雙手,笑道:“我也不難為二哥,這明君嘛,沒什麼好問的,二哥也沒當過皇帝,自然是隻能妄加揣度。 二哥剛才所說三點:能為百姓做事,能替君上分憂,能解萬民之苦,如此才能稱得上是賢臣。 我想請問二哥,隻要做到這些,就是賢臣嗎?” 一旁黃子澄聞言,心頭一凜,暗道三殿下好生陰狠的問法。 這問題無頭無尾,貿然回答,絕對會落入朱允熥的邏輯陷阱之中,到時候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腳。 是與不是都不能回答,關鍵是如何從這問題中跳出來,不能簡單地跟著朱允熥的思路去走。 朱允炆眉頭微皺,但不上當,道:“三弟忽略了一個前提,須得德才兼備才可。” “二哥說得對,德才兼備之人,才是賢臣,但是我想請問二哥,在大明,這樣的人,多還是少?” 朱允炆一愣,這問題竟會如此簡單? 其中莫非有詐? 朱允炆暗暗瞥了眼黃子澄麵色,見他麵色難看,眉頭緊蹙,當即知道這問題絕對不好回答,原本到了嘴邊的“多”,也給硬生生憋了回去。 這裡麵有坑,但是他暫時沒有發現,一時間不做回答,隻是靜靜的開始思考。 殿外,劉三吾和方孝儒兩人麵色驚訝不已,心中暗道朱允熥殿下這口舌之尖利,遠超眼前年齡。 這個問題問出來,就算是科舉的狀元,無心之下也很可能回答錯誤。 非得是那些在朝堂上經歷過一番的官員,才有可能看出裡麵的險惡陷阱,可要想回答,也得花上些許時間。 簡單而言,這並非是一個賢臣多少的問題,而是關乎到洪武一朝政治生態的致命問題。 朱元璋看著麵露難色的眾人,又看看神色鎮靜,勝券在握的朱允熥,心中不免疑惑。 這小子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東西,一句話之中兩三個坑,稍有不慎,人就被繞進去了。 難怪昨晚允炆招架不住,這就是標兒來了,也得小心琢磨、仔細斟酌。 但是讓他更為好奇的並不是這個問題,而是這個問題應該如何回答! 允炆指望不上了,看這模樣就差沒低頭認輸,可朱元璋想著聽一聽熥兒的答案,便在劉三吾耳邊道:“你給咱問問,他的看法!” 劉三吾點了點頭,走進殿內,問道:“殿下這個問題著實難以回答,臣很好奇,如果是殿下,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劉師!” 朱允熥行了一禮,又看了看朱允炆難看的臉色,笑道: “這問題其實也不難,二哥隻是不敢說真話罷了。從成湯到如今,已經有數千年時間,其間王朝大小數十個,臣子有如過江之鯽,且不說那些沒有留下姓名的,就是那些留下姓名的臣子,其中也是少有德才兼備者!” 朱允炆聽罷悚然一驚,深感懊惱,他腦子沒轉的這麼快,加之見黃師麵色不對,心中慌亂幾分,一時間失了分寸,腦海中更是一團漿糊。 這問題擺明了可以旁敲側擊著去回答,大明朝如何先不論,先定下一個基調,從商周到大明,幾千年時光之中,一直是如此。 強如漢唐尚且不能免俗,更何況正處於起步階段的大明朝,同樣依然是如此。 如此回答,便可巧妙避開陷阱,不至於落入彀中。 朱允炆看著神態自若麵色平靜的朱允熥,咬了咬牙,自己這三弟,自從昨晚之後,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從未有過的危機感在心內爆發,朱允炆看向朱允熥的眼神中,多出幾分戒備之色。 劉三吾聽完,也不免感慨,這問題問的就是一個臨場應變以及語言藝術。 他萬沒有想到,朱允熥竟然有如此思辨能力,這番話就算是一個戶部主事,也未必能夠闡述清楚。 殿下如今才十三歲,就有如此頭腦,書中總說甘羅十三歲拜相,劉三吾之前還有所懷疑,現如今見到朱允熥,這事情就顯得十分可信了。 “熥兒,咱問問你,怎麼去選人用人?” 朱元璋從殿外走了進來,眾人都是一驚。 “叩見陛下!” “叩見皇祖父!” “免了,都起來。” 朱元璋不在意的擺了擺手,目光再度看向朱允熥,“你剛才說的咱都聽見了,咱還想知道,你對這個問題有什麼想法!” 即便是直麵洪武皇帝,朱允熥也沒有絲毫怯場,多少年閱歷讓他此刻能夠保持平靜,目光與朱元璋碰撞,充滿了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 “皇祖父,這事情一兩句話來也說不太清,孫兒就用長江與黃河做比吧。” 朱元璋點了點頭:“好,咱要看看,你能說出個什麼子醜寅卯來!” 自從登基稱帝以來,他威勢越發重,往日的兄弟都不敢直視他,也就妹子和標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敢和他對視。 妹子前些年走了,如今標兒也棄他而去,朱元璋越發感到孤獨,沒想到自己的孫兒,竟然毫不畏懼,一雙狹長的眼睛明亮有神。 像,太像了!那眼神,簡直和標兒如出一轍。 這份野性,和常氏一模一樣,那個野性十足的太子妃,他最滿意的兒媳。 心中波瀾起,但朱元璋麵上不顯半分,到他這個年紀,喜怒不形於色,簡單至極。 朱允熥狹長的雙眸一掃眾人,眼前似乎浮現起三皇會審海剛峰的情景來,那時他已經認可了海剛峰,知曉他是大明朝一把神劍。 如今在這,麵對老祖宗洪武皇帝,朱允熥再次說起長江黃河論調: “皇祖父,古人稱長江為江,黃河為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在流,黃河也在流。 古諺雲:聖人出,黃河清。 可黃河什麼時候清過? 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數省兩岸之田地,隻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隻能不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 黃師和二哥都不懂這個道理,說什麼選賢用能、徳才兼備,又如何做到? 再者,黃河水濁會泛濫,長江水清也會泛濫,難道就因水清水濁而無視泛濫? 德才兼備者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有德無才,有才無德,又或者二者皆無。 天地本不全,為君者要做的事情,就是不偏不倚,無論水清還是水濁,都要用,都要管。 孫兒淺知薄見,班門弄斧,皇祖父不要怪罪。” ……
九 長江黃河論(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