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知汝遠來應有意(1 / 1)

莊生夢蝶 敝屋 7830 字 2024-03-17

在奉元城最繁華的街道裡,有一座氣派豪奢的高樓,匾額上用隸書寫著兩個恢宏的大字——商行。這座樓占了一麵街道,且背靠青山綠水,鮮有人知道,順城外小路繞道而行,穿過一片湖水,走過一條林蔭小路,就會到達商行的另外一個隱秘入口。而若想正式拜訪商行,須走這條主街的正門,但也不是人人能進的,普通人甚至都不會靠近這座樓,在尋常人家看來,隻會讓人自慚形穢。在任何一個世界裡,都有雲端與塵埃。   風紋為了隱蔽,走的是城外小路;而此時的訪客,走的是繁華正門。   兩個男人穿過劈劈啪啪的算盤聲,來到了安靜的頂層。房中二人茶已飲盡一壺,果子也吃了幾枚,正主終於被等到了。商行略帶歉意地走入房間內:“要事在身,有些耽擱了,還請兩位朋友見諒。”   “老朽無姓,單名一個‘珅’字,今日不請自來,商行首客氣了。早就聽聞商行首年少有為,初次見麵,果然是儀表堂堂,行止有禮。”說話的人是珅叔,於他而言,場麵話隨口即來,卻沒有介紹身邊的高大男子。   “珅叔之名早有耳聞,今日得見,榮幸之至,上酒菜,今日與岱海朋友,不醉不歸!”商行笑道,也沒問另外一人是何身份。   侍者放下各類酒菜後悄然退去,於是二人推杯換盞,談天說地,互相吹捧,卻始終沒有進入正題,而一旁沉默用飯的高大男子隻是麵帶微笑,卻始終不發一言。   “聽下屬說岱海此次來是有一筆大生意要做?”酒過三巡,商行終於進入了正題。   “放眼天下,到處都是商行的生意,唯有鹽鐵,我岱海還能夠占據一席之地。一直以來,我們之間井水不犯河水,但孤掌難鳴、獨腳難行。若是我們之間能夠互幫互助,日後也可更上一層樓。”珅叔立刻說明了來意。   “此計早欲行之,無奈不得機會。為何岱海突然改變了主意?”鹽鐵生意關係著百姓命脈,商家生意做遍天下,唯獨卻在這方麵被岱海掌握了主動,多年來一直是心頭遺憾,但岱海山遙路遠,鞭長莫及,致使多次合作都無疾而終。此次岱海突然主動提及此事,倒是讓商行多了一絲警惕。   按照侯謹山的計劃,的確要等到凈月壇那邊有了確切消息才會與商行合作,這也是風紋不知此次侯謹山來到奉元城的原因。但侯謹山既然親自來到奉元城,便改變了主意,也是想當麵看看商行此子到底如何。   珅叔笑道:“如今生意難做啊!自然想倚仗商行多多提攜。”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想著:岱海終究多年來遙居西北荒原之地,雖富庶安寧,但若想在中原行事,到底缺少底蘊。放眼中原,唯有與商行合作,方能有如神助。   “既然親自來了,沒必要說這些客套話。侯宗主難得出山,怎麼今日不發一言呢?”商行端起酒杯,虛敬桌上另一人,麵帶笑容,直接而犀利,原來他早就猜出了來人的身份。   世人皆知岱海,卻很少有人知道岱海之主的姓甚名誰,隻因侯謹山幾乎從來不離開岱海,凡事皆由珅叔處理。但商行既然早對岱海鹽鐵生意有興趣,自然知道得更多一些。   “我來看看你,是否浪得虛名。”侯謹山說出了來到這裡的第一句話,卻甚是狂妄,但臉上那份似乎頗具親和力的笑容卻絲毫不減。   “我也很好奇,岱海之主到底有何過人之處。”商行端著一杯酒,翹起二郎腿,不逞多讓。   於是二人一語不發,靜靜對視。一雙迷人的桃花眼看似略帶醉意,一雙沉靜丹鳳眼始終波瀾不驚。無人知曉他們此刻都想了什麼,但日後回想起來,這應該是很重要的一刻吧!   珅叔在一旁自斟自飲,靜靜等待著。   侯謹山突然輕笑起來,讓人覺得渾身上下都有一絲暖意,不知是看夠了還是看透了,他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或歡喜,或憂愁,或沉默,但都始終帶著不同的笑容。   商行卻多了一絲恭謹,親自為侯謹山倒了一杯酒:“侯宗主不妨開門見山。”   “鹽鐵生意是小道,過去不提是因為沒必要。”鹽鐵是百姓生活的命脈所在,在侯謹山說來,卻似乎不值一提。   “那什麼樣的生意在您眼裡是大道呢?”商行恰到好處地提問道。   “商行生意做遍天下,也隻是生財之道,並非大道。”侯謹山頓了頓,原本略帶笑意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起來:“儒、道、釋,三法合一,方為大道。”   商行沉默了,如今天下以武功心法為核心要義,得精妙武功者必有絕世高手,得絕世高手者得天下。而習武之人雖各有路徑,卻終究要歸入三大顯門,可以說若武脈十分,儒門占其五,以王朝皇室為尊;道門占其三,以天都峰為首;釋門占其二,以凈月壇為心。其中儒門重範式招數,派係繁雜,用途廣泛,易學而勢眾;道門重內功防守,抵禦外邪,宜休養生息、強身健體,其門人多長壽;佛門重智慧心法,講求頓悟,道體心傳,擅幻術,不擅攻、守,多為世人所棄,卻因其渡己亦渡人,每年亦有眾人遁入空門。若說到追求三法歸一,歷代皆有嘗試,但三法畢竟天差地別,甚至對立沖突,至今除了釋道齋勉強溝通道、釋之外,其餘皆不得其門而入,侯謹山這種想法古已有之,但又有何底氣呢?   思及於此,商行便道:“願聞高見。”   侯謹山緩緩說道。   “打破‘法不傳六耳’的門戶之見。”侯謹山說話從來簡潔至極。但若非熟知他的人,確實很難把握其中深意。   見此,珅叔熟練地解釋道:“百年來,儒道釋三門飛速發展,各有所長,不是沒有人研究過三法合一。但之所以失敗,歸根結底是融合之人並未掌握三家核心要義,而精通核心要義的三派宗師則不屑於研究他法,礙於門派之別,又不能去研究他法。因此若想實現真正的三法合一,必須打破‘法不傳六耳’的門戶之見,讓三門之外的其他有識有能之士,譬如你我,來研究儒道釋三法核心道義。”   “且不論如何打破門派芥蒂,就算拿到了三派核心秘籍,不同派別之間功法天差地別,如何融合?侯宗主若真能找到相通相融之法,可謂曠世創舉。”商行也不禁感慨起來。   眼看著話題說到了關鍵處,侯謹山卻又復歸沉默。“方法已有,合作與否,全在雙方誠意。”珅叔見縫插針地補充道。   這就回到了生意的問題,商行便笑了:“不妨說說看。”   “這段時間我們會暫時留在奉元城內,今日言盡於此,事關重大,還請商行首仔細思量才好深談。另外,確有一件小事,還請商行首施以援手。”珅叔笑著又飲了一杯。   “自該略盡地主之誼。”商行謙遜微笑道。   “今日有一位十六七歲的紅衣女子與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入城,其後買了一隻小猴兒,又在樓外樓內與天都峰女弟子柳青青共同用餐,在之後消失於小巷間,我們想要找到這二人。”珅叔笑著交待著,他們這次帶來奉元城的人未必不能找到風紋,但如此也是想借此看看商行的手段。   “敢問這二人與貴派是何乾係?”商行心下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   “那姑娘劫走了我派逃徒。”珅叔一句話簡要回答道。   “好,在下已然知曉。”商行微微頷首。   “商行首,靜候佳音。”侯謹山說罷,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商行,起身準備離開。   ……   ……   “回來了?那位岱海的珅叔莫不是終於同意了放鬆鹽鐵生意?”高樓之上,紫衣一邊修剪著海棠花一邊說著。   “今兒個事情都有些意思。”商行揉了揉發痛的眉心,毫無形象地坐在了一把太師椅上說道:“來的竟然是侯謹山,談得也不僅是鹽鐵生意,此人深不可測,鹽鐵生意掌握天下命脈,在他的眼裡竟然似乎不值一提。”   “侯謹山?我們搜集那麼多情報,對其所知都始終寥寥無幾。我這裡倒也有個消息,雖不太牢靠,卻也不同凡響。此次昔來山二位前輩已經現身,據說見的人就是侯謹山。”紫衣說著,遞給了商行一杯醒酒茶。   “其實想想,六年前我見到他們也並未受到什麼指點,事後此事卻被天下所知,各種傳言裡,我能走到今日的位置,都是因為二位前輩指點迷津。”商行想起了那日兩個神神叨叨的老頭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又說道“有時候我真覺得,他們隻是能夠提前預知什麼,然後借此來為自己博得聲名,不過這也算是個本事。若果真如此,你聽到的傳言或許是真的。更何況,若昔來山所見之人是侯謹山,那今日他所言,或許也真的可以成為現實。”商行看著碗中的醒酒茶,輕輕說道。   “所以,他究竟說了什麼?”紫衣輕靠在桌邊,偏頭看著商行。   “錢財之道是小道,三法歸一才是大道。他言語間頗為自信,似乎能夠有辦法打通儒、道、釋,創立真正的武功絕學。”   “這與我們有何關係?”   “他來尋求合作。想來也頗有道理,如今天下能夠與儒、道、釋有一爭之力的也就隻有我們商行了。”商行說著把酒宴間的對話重復了一遍。   “打破‘法不傳六耳’?倒的確是個思路。那對方的合作條件呢?鹽鐵生意?”紫衣來了興致,好奇地問道。   “有趣的是,他們好像真的對鹽鐵生意不屑一顧,席間並未多言,反倒是專門提了另外一件似乎微不足道的事兒。”商行不覺撓了撓頭。   “哦?說來聽聽。”   “白日裡來的那位姑娘,他們要她的線索。”   “莫不是已經知道在我們這裡?”   “應該不知,否則不會那般詢問。”商行回憶起席間談話細節說道。“他們甚至不知她的名字,隻說一紅衣女子劫走了岱海逃徒。”商行攤了攤雙手。   紫衣突然掩嘴輕笑起來:“那姑娘很美吧!看得出來,你又動心了,隻是今日你在美人兒麵前的表現,未免有些拙劣。這位姑娘絕對不簡單,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查過她。按理說這樣的人物不應該如此沉寂,但她整個人就像是突然出現的一般,最早就是出現在淺灘草原的破廟裡,遇到了一個叫白雲觀的小門派;來到奉元城之後,先是招搖過市買了隻猴子,又在樓外樓與柳青青結交,其後又一反常態,突然小心翼翼,消失匿跡,直到突然出現在咱們那座不為人知的暗門。”紫衣說著,麵色有些嚴肅:“得罪了岱海,找到了商行暗門,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情報渠道從何而來?”   “我突然有些怕,關於阿徊,她說的是真的。”商行突然彎腰掩麵嘆息道。   “若她說的是真的,總算徊公子還活著,總算有了消息,不是很好麼?”紫衣安慰地拍了拍商行的肩膀。“我已經派人去查了,明日我會親自動身前往帝都驗證,這一次,我有預感,真的可以找到徊公子。”   “明日我再探一探這姑娘的底細。”商行又說道。   “今日與她交談甚久,這姑娘博聞廣知,又滴水不漏。以前你哄騙過多少小姑娘我不管,這姑娘,你最好別亂打主意,小心引火燒身。”紫衣輕笑著離開了,身姿頗為婀娜,商行見狀,隻是笑了笑。   ……   ……   “珅叔,白日裡的‘沙子’跟蹤失敗,被柳青青所擒,但好在並未深究。”背著一把長劍的青年男子彎腰稟報道。   “並未深究?長虹,隻怕你都已經暴露了。不過無妨,事先本就沒有布局,那位姑娘暫時無須追查,你們把主要精力放在商行和昭和公主府附近吧!”珅叔背著手,撫摸著右手的扳指說道。   “是。今日傳來消息,朝廷中常侍一行人已經快到奉元城,除處理昭和公主府事宜之外,貌似另有目的。”長虹恭謹說道。   “最近的確有一群江湖寒門覬覦公主府內所謂秘籍,但以這些秘籍的水平,在帝都那邊看來根本不值一提,於我們而言也無甚用處,莫非真有什麼其他未知之事?此事務必留神,盯緊了。”珅叔轉過身,吩咐道。   “珅叔放心,朝廷之中,我們有一粒很深的沙子。”   “去辦吧,辛苦了。”   “是,屬下告退。”   珅叔走進房間內,侯謹山正在運功打坐,卻並未睜眼,隻說“坐吧!”   “宗主,我們真的要找那位姑娘嗎?畢竟昔來山……”珅叔終究還是沒忍住問道。   “他們有他們的本事,我從未否認過;但我也有我的信念,事在人為。”   珅叔知道,隻要是宗主做的決定便再無轉圜餘地,便在心裡輕嘆一聲:“那商行那邊,我們什麼時候進行下一步接觸?”   “不急,奉元城不平靜,觀望即可。”   “那您覺得商行這個人……”   “話太多,吵。”侯謹山不耐道。   “是……告退了,唉”。珅叔有些無奈,退出了房間。   ……   ……   一輪火紅的圓日從東方冉冉升起,絲絲暖意漸漸驅散著星夜的微寒。昨夜,風紋並未到房間休息,而是在露臺上打坐一整夜,從她決定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便開始修煉內功,聽起來似乎過了很久,但其實這才是風紋走入世間的第二個早晨。她緩緩站起身來,舒適地伸了個懶腰。這時同樣坐於露臺的扶風也睜開了眼睛,他其實內心很震驚,從初見時他便知道風紋並沒有絲毫內功,但昨夜撫琴時卻對自己的內功修煉有引導之意。   “姐姐,你昨夜的琴聲……”扶風實在忍不住發出了疑問。   “噓!去做飯。”白衣女子食指放在唇前,輕笑著:“清淡一點兒,煮個白粥吧!”   “知道了。”扶風隻好按下心中疑惑,卻也更加堅定,絕對不能被她甩掉。   作為造夢者,風紋掌握著這個世界的一切細節,自然任何一種武功心法在她眼裡都不是秘密。其實在夢境形成之前,她自己也不能決定會創造一個什麼樣的世界,甚至有時候會陷入到地獄般的噩夢中。無數個日夜,無數場夢境,從未有過如此完整又如此多彩的夢境,風紋很珍惜,所以在菩提樹下想救下扶風,順便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她知曉整個世界,世界卻並不知曉她。所以,她若隻是看看,自然可一如既往,知過去未來;如今卻參與其中,變成了世界的一部分,那麼每一個被她改變的因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都不知道最後會產生怎樣的影響。正如竺法一大師所說:萬法皆空,因果不空。風紋很期待會發生什麼,卻又不喜歡這種一切即將脫離掌控的感覺。   比如,為何昨日岱海的人會跟蹤自己?為何有人突然會見商行,求見的人想必是岱海,隻是岱海來人究竟是誰?風紋隻知道,若一切未曾改變,岱海未偶遇扶風,此刻應該隻派了明念和幾位手下,而昨日商行不會見任何人,岱海之人真正與商行正式見麵應該在凈月壇線索明確後……   風紋突然有些煩躁,便在露臺上跳起了一支舞,舞名為《破陣子》,卻因無樂曲伴奏,隻是林中偶有鳥鳴傳來,少了一絲決絕,多了一絲悠然。扶風端著兩碗白粥剛剛走到露臺,便看見了白衣女子廣袖輕舞,不覺駐足而立,一時間隻覺得楊柳依依,碧波如鏡,那飄逸輕靈的倩影到底是真實?還是夢幻?   一舞畢,風紋單足輕點,靜立於欄桿之上。清風吹過,滿頭青絲與那襲寬鬆輕薄的白紗衣都隨之纏綿輕舞。忽然一隻蝴蝶飛過來,落於露臺之上盛放的茉莉花間,風紋走過去,摘了一朵別於發間,一股清幽的香味遍布周身。   突然,一隻通身碧綠的鳥兒飛過來,放下了嘴中銜著的一個紙筒,便展翅離開了。風紋不覺有些好奇,拆開便看見一行甚是灑脫的字:今日良辰美景,風紋姑娘可願遊湖賞景?卻沒有任何落款。   但她卻深知此時此地發出這種邀請的是什麼人,並未太過在意,隨手將紙條放在了欄桿上,一陣風吹過,紙條轉了幾圈,落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