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問女何所思(1 / 1)

莊生夢蝶 敝屋 8333 字 2024-03-17

“姐,粥好了。”扶風的動作很麻利,隨著他這一聲喊,風紋轉身優雅地朝著桌邊走去,說道“我不喜歡這樣跳舞,不夠美。我教你彈琴吧!或者你若喜歡吹簫也好,日後為我伴奏。”   “好!”扶風巴不得有理由留下來。   一次清淡的早餐就這樣在沉默中用完了:“你多學學別的菜式,我不想每天喝粥。”風紋又提出了要求:“不過若你覺得浪費你練武時間,可以不學。以你的天賦,若想留在這裡,商行一定求之不得。”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是武學秘籍,但最重要的卻是武學高手。   扶風卻聽出了風紋話語間的推辭之意,唉,總想趕我離開麼?便道“我今日便去學廚藝。”說罷,收拾好碗筷向閣樓內走去。   “你知道我是在有意刁難,我也並不需要有人貼身侍奉。所以,你為什麼非要留在我身邊呢?別再敷衍我,認真回答我。”風紋看著少年漸漸遠去的背影,突然說道。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隻是覺得想留在姐姐身邊,便留下了。”   “那現在開始想,我和你不一樣,凡事都需要有個答案。”   “在岱海,我什麼都不能想,每天睜開眼,就需要按照安排好的一切去做。最初我以為,做得好了,就可以改變現實,結果卻發現,做得好就需要做得更好,做得不好也隻是需要重新做好。所以漸漸地,我努力做得更好,不是為了陷入下一個循環,隻是為了離開那裡。為了離開那裡,我拚盡了全力,卻從未想過,離開之後,我要去哪裡、能去哪裡,因為突然我發現,除非死亡,我永遠都不能離開這個世界,那麼無論去哪,都是岱海,並無區別。”扶風漸漸真的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發現這一點,我便暈倒在了草原上,直到醒來後,遇見了你。然後我發現,姐姐,你的身上有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味道。”   扶風頓了頓,突然真誠地說道:“如果問我,為什麼非要留在你的身邊,或許是因為,隻有你這裡,我覺得自己想走便可以走。”   風紋頗受震撼,眼前的少年說的沒錯,自己與這夢境世界中所有人不同之處就在於,想走便可以走,走了之後,便可永不歸來。便輕笑起來:“這便是所謂的‘圍城’了吧,裡麵的人想出來,外麵的人想進去。”   “我不懂什麼圍城,隻是既然姐姐問了,我便也問一句,你到底肯不肯把我留在身邊?我不想胡思亂想,給我一個答案好麼?”   “你自己不也說了麼,隻是我要求多,你想留便留,想走便走吧!”風紋擺了擺手,繼續跳起舞來。   少年卻開心地笑了笑,隨之走入了白露閣深處。   風紋閑來無事,四處望去,便看見斑駁樹影間,秋風渡旁停著的畫舫上有一個人在朝她招手。眉毛微挑,便決心去看看。   ……   ……   畫舫徐徐遊行在碧波之上,風紋習慣性地卻坐在了一個角落裡。“風紋姑娘放心,這一帶不會有什麼人過來。”商行見狀笑道。   “誤會了,我隻是怕曬黑。”風紋指了指越升越高的太陽:“盛夏遊湖,你平時就是這麼哄騙小姑娘的?實在是有失水準。”   “風紋姑娘這麼說,好像我有多花心似的。”商行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哦?那在昨日見到我之前,商公子在做什麼?”風紋戲謔地輕笑著。   “咳,所以選在此時遊湖,隻是想邀姑娘觀賞映日荷花,我敢保證,整個天下都不會有比這裡更絢爛的荷花。”商行甚至都不記得昨日那位姑娘的容貌,此時卻有些心虛,趕緊掩飾起來。“更何況,畫舫上有很多冰,絕對不算熱”,說著從盒子中拿起一個精致的團扇遞給風紋。   “的確。”風紋拿起扇子扇了扇,倒有一陣淡雅的桂花香襲來。   “這扇子可出自天下第一繡娘,隻此一把。”   “嗯,我知道,這是蘇美娘及笄之日所繡,上麵的桂花圖樣簡單雅致,‘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取的便是此意。”風紋說道,對於這裡的一切,她都是極熟悉的。   倒是商行愣了愣,平日裡取悅各類美人兒用的好東西很多,多到他根本不會注意到底是什麼,不成想今日卻被人輕描淡寫地點了出來。   “嗯……這把扇子是你隨便拿出來的吧?你好像還覺得自己很用心?”風紋戲謔地說道。   “紫衣說的沒錯,在風紋姑娘麵前,我過往的手段的確有些拙劣。”   “你以為的無往不勝,靠的一直都不是手段,而是金錢和地位”風紋打量了一眼商行,又說道:“或許,還有這張臉。有了這些,隻要會做點兒人事兒,大多數姑娘都不會拒絕你。”   “姑娘這話倒是直白。還是看荷花吧,嗯,挺好看的。”商行今日總是覺得有些尷尬。   風紋知道商行今日邀請自己前來,絕不會是因為看上自己,更不可能是真的想賞花,但她並不需要什麼,也便不開口。   這的確是世間最美的一片蓮池,畫舫緩緩駛向了一朵蓮花的附近,商行本想采摘一朵,風紋突然想起了什麼,眉毛一皺,說道:“轉向,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為……”商行突然轉身,隻見一個渾身濕透披頭散發的人從一片荷花中沖了出來,行動極其迅速,眨眼間便落在了船頭上,蓮花池中的汙泥滴滴落在甲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商行眉毛微挑,說道“胡瘋子?誰準你來到這裡的?”說罷,擺了擺手,隱藏在畫舫暗處中的人迅速退下。   胡瘋子是被練武逼瘋的人,的確武功不低,但卻也不算頂尖高手。商行自有把控餘地,本想著把他攆走,突然改變了主意。借此觀察一番,倒也無不可,商行想著。   “為什麼要練武!為什麼要不停地練武!練武就能長生不死了嗎!”胡瘋子麵色猙獰地喊道。   這個世界上,若不會武功就會淪為眾人笑柄,有的孩子甚至在娘胎裡就開始‘養氣’了,誰都不願在武學上被他人比下去。因此,這世界上有不少這樣的人,都被練武逼瘋了。風紋不知不覺間放下了團扇,走到胡瘋子麵前:“一定要在意別人的看法嗎?”   “我躲在自己房間裡,我躲在人群裡,我已經躲在了汙泥中,總有人出現!總有人提醒我,練武!練武!練武!為什麼!怎麼能聽不到!!!”胡瘋子突然攥住了風紋的手腕,風紋想要躲,卻並沒有躲開:“你是造物者嗎?你是神仙嗎?你改變這個世界好不好!”他的手勁兒很大,風紋練了一夜的內力,就算天賦異稟有捷徑,又哪能有反抗之力呢?但此時,風紋卻忘記疼痛,陷入了沉思,瘋子的話有時候偏偏最接近真相。   商行本想看看風紋到底有何本事,按理說哪怕武功低微,也不至於真的若此弱不禁風。見風紋卻無反抗之力,突然出手,電光火石之間,卸掉了胡瘋子的胳膊,幾個暗衛立刻湧上來,悄無聲息地帶走了他。“白練了一輩子,終究是白費的,既然不是這塊料,為什麼要練呢?”胡瘋子嘴裡喃喃道,任憑自己被拖走。   “沒事兒吧!擦擦手。”商行沾濕了一塊手帕,遞給風紋。風紋接過,擦掉手腕上的泥濘,手腕微紅,疼痛感也還沒有消失,她卻平靜地一言不發。   “從我昨日見到你開始,就似乎始終在思考著什麼。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到底需要終日沉思什麼?”商行收起了他那總是掛在嘴邊的微笑,頗有些好奇地看著風紋。   “我剛剛在想,為什麼要練武呢?”風紋突然來了探討的興致。   “為了變強啊!人應該追求生命的極限。”   “那變強又是為了什麼?”   “這個世界,隻有強者能夠占有更多,弱者隻能被占有。”   “可是如果停下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為什麼不呢?這種煎熬有什麼意義?”   “好啊,那你為什麼不停下來?”商行說著輕輕拔起桌上花瓶間的一支月季花,輕輕一吹,幾片花瓣飄向了風紋的臉上、肩頭,甚至美麗,卻在靠近她的那一刻紛紛打了幾個旋兒,這是隻有內息流動周身才會產生的效果。“你現在嘴上說著停止,卻是最勤奮的人。我想不通,既然如此,你這些年又為何從未修行?好像一切剛開始一般,不過你一定很有天賦。”   “我……隻是忽然覺得世人的努力應該得到更高的回報。”   “弱者任人宰割,唯獨強者天下橫走,這就是回報。”商行背過手去,看向遠方。   風紋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無奈,卻又有些任命一般:“但在疲於奔波的時候,應該想辦法讓活著這件事兒變得更美。”   “所以,此刻我們在畫舫遊船,在賞接天蓮葉,在品廬山雲霧。”商行笑著,卻突然話鋒一轉:“隻是小美人兒,還是不要太疲憊,想那麼多做什麼!”   “那就不猜也不等了,說正事兒吧!邀請我來,到底想問什麼?”風紋突然翹起了二郎腿,突然有了一股市井無賴的氣息。   “我想知道你從何而來,又因何知道這麼多?”   “我身上的秘密,每一個都價值連城,每一個都讓人不敢置信。這個簡單問題的答案,哪怕是你商行都買不起。奉勸一句,無論你怎麼查,都不會查到任何結果,所以不要浪費時間了。”風紋站起身來,靠近商行的耳邊,輕輕說道:“我從天外來。”   很久以後的某一刻,商行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而此刻,他隻覺得美人嗬氣如蘭,不覺間令人沉醉。   “看你剛剛幫了我,再為你介紹一筆生意吧!”下一瞬,風紋突然走到畫舫邊,折斷了一支大大的荷葉,舉起來遮住了頭上的陽光,笑看著商行。   ……   ……   柳青青此刻正在一間書房裡,這裡擺滿了書,卻大多都是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籍。對於她這樣的天都峰核心弟子來說,這些自然算不得什麼,但若放到整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趨之若鶩。看著這些蒙上了一層厚厚塵土的秘籍,她也不禁有些感嘆世道不公。   “青丫頭,從你昨日進府開始,似乎就有些心事,這可不符合你平時的性子啊?”說話的是昭和公主的獨子宗徽,如今已有四十餘歲,下巴上畜起了短短一層胡須,頭發一絲不茍地盤起,說話間甚是溫和,在滿室武功秘籍的環境裡,他的手裡卻拿著一本畫冊,想必這也就是武功絕學為何蒙塵的原因吧!   “宗叔叔,當年昭和公主和駙馬是如何相識的?”柳青青突然問道。   “父親其實隻是一個藏書人,常年間搜集各類武學典籍。母親雖貴為公主,但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翻越各門各派武學典籍,有一次想尋一本書,機緣巧合之下來到了父親這裡。結果,書沒找到,反而誤了終身。”宗徽雖然這麼說著,卻難掩笑意。   “他們一定很幸福吧!”柳青青笑了起來,帶著些許艷羨。“可現在,他們都……抱歉,我不該提這些。”昭和公主六十五歲,因終日勞神研究各類典籍,積勞成疾,不治殞命。在這個習武為生的時代裡,人們平均可活到九十餘歲,昭和公主可謂是英年早逝了。而駙馬宗……在公主逝世當晚,與宗徽交談一小時後,便抱著公主遺體去往了一葉扁舟,船行至湖中,竟然在燃起大火,將二人化為灰燼,隨水飄散,這也隻是一月前的事情。   “不必如此,父親母親一生值得,人生從來不隻有長度。恩愛一生,誌趣相投,隨風而逝,隨水漂流,再無拘束,再不分離,何其風雅,何其有幸。”宗徽依舊溫和地笑著:“青丫頭,遵從本心即可,不必在意他人目光。”這本是極易聽到的一句話,但在宗徽口中說出來,偏偏格外有一份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最喜歡宗叔叔,您的身上有我永遠學不到的灑脫。”柳青青此刻像個乖巧的小女孩兒,從宗徽手裡拿過那本畫冊,笑道:“小時候我就奇怪,怎麼您的父親母親都是天下頂尖的武學研究宗師,您卻能整日間讀詩畫畫、彈琴聽曲,他們竟然也絲毫不以為怒。”   “這世間,有些人是武功高手,可以一敵百,但論起教導傳授卻不得其門;有些人是武學宗師,論起各派緣起、修煉法門頭頭是道,但無奈自身並無修煉天賦。父親母親便是第二種,我繼承了他們平庸的武學天賦,卻並未繼承他們對於武學鉆研的熱愛,心之所向,隻在琴棋書畫間。他們是有大智慧之人,自然不會如同普通父母一般逼迫於我。”宗徽一邊說著,一邊幾筆勾勒出了一張唯妙唯俏的雪景圖,雪中有一對男女在論道。“這也讓我明白,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遵從本心,莫要強求,青青,宗叔叔在一旁看得清楚,你不要委屈了自己。你這樣的姑娘,應該在海闊天空中自由翱翔。若你真喜歡那皇帝便罷了,若不喜歡,該早日脫身。”   宗徽突然點破了這件事情,倒是讓柳青青一時不該如何是好,便道:“可我若任性,豈不是耽誤了天都峰與皇家的合盟?”   “你或許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重要呢?”宗徽突然用食指點了點柳青青的眉心:“傻丫頭,兩派聯盟,靠的是利益,不是女子。”   “但我這樣終究會辜負師父的期待。”柳青青說出了最深的顧慮。   “真正的關愛換來的是溫暖與底氣,不是委屈與壓抑。”宗徽想起了幼時父母的縱容,揉了揉柳青青的頭發:“好啦!別想了,給你談一曲我最新寫的《夢蝶》。”   柳青青忽地笑了,這些年與宗叔叔見麵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都會被拉著聽一首新曲子。   時間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滑過,柳青青與宗徽在書房之內時而交談、時而沉默,轉眼間已經是日落時分。柳青青也有些疲憊,便準備離開,想了想,終究還是問道:“宗叔叔,最近不太平,真的不需要加強守備?”   “無妨,無非是盯著這些秘籍罷了。留在這裡於我而言也是無用,若真有人需要,送他們反而也是一場恩德,隨緣吧!”宗徽擺了擺手:“這些年由於父輩的關係,我去過天都峰三次,每次見你,都又長大了一些。說起來,這還是你第一次來我府上,不用去想你師父交給你的那些什麼保護這裡的任務,他的心意我領了,但是我從不需要,也不在意。若說今時今日,這府內我還在意什麼,那就是——青丫頭,不要被世俗所限,活出你自己。”宗徽走到柳青青麵前,摸了摸她的頭,又說道:“你若真想離開,這次是一個好機會。”說罷,眨眨眼笑了:“去休息吧!”   柳青青心下一片溫暖,其實她與宗徽算上這次也不過是四麵之緣,但每次相見都會讓人不自覺想靠近他,似乎這個人永遠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他人的事。   ……   ……   “看你剛剛幫了我,再為你介紹一筆生意吧!”風紋用荷葉擋住了陽光,有些神秘地對商行說道。   “我還當自己今日別有用心,原來風紋姑娘才是真的有話說。”商行聽到這話,不禁有些失笑。   “如果你相信我,今晚亥時,派幾個得力手下暗中去昭和公主府後門處,伺機而動,或許能夠讓天都峰從此欠你一個人情。”   “且不說你的消息從何而來,若你所說屬實,倒像是我欠了你一個人情。”談起生意來,商行可從不相信無本的買賣。   “你應該知道昭和公主夫妻逝世後,多少江湖寒門盯著那些秘籍,而公主獨子宗徽卻又是個淡泊出世的,近日很多小門派、獨行客都準備動手,若不出意外,就在今晚動手。”   “這些消息我早已知曉,畢竟是在我商行的地界,隻是沒想到姑娘初來乍到,竟知曉不少。”   “我還知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天都峰柳青青有可能在公主府後門被人襲擊,她恐怕會受傷。所以啊,你派人去救她,既可以得天都峰的人情,又不欠我人情。”   “但這樣,就該是你欠我一次,畢竟是我救了你的朋友。”   “不,你救的不是我的朋友,而是天都峰掌門的愛徒,也可能是未來的……皇後。”風紋知道對商行來說,利益才是一切行動的出發點。   “風紋姑娘算了一筆好賬,隻是你之所說,有何依據?倒像是早就知曉一切一般。”商行內心是極為疑惑的,今日本想探測一下這女子的底細,卻發現竟然越發難以看清了。不過對於眼下風紋提供的信息,他的確是很心動的。   “就算我說的不準,那商公子不妨也去驗證一下,畢竟有利無弊啊!”風紋循循善誘道,她今日本就打算擇機讓商行派人過去,因為她很清楚,今夜的交手柳青青將會遇到一個硬點子,直接導致她身受重傷,甚至損了根基,那她恐怕就再也逃不出原本的命運了。想到那個善良明媚的姑娘,她親自走到桌前,為商行斟了一杯酒,說道:“祝你今晚一切順利!”   “好!美人所說,自然不敢推辭。也讓我看看,你有多麼神機妙算。”商行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那便回吧,有些乏了。”風紋見他答應,立刻收斂笑容,竟直接走進了畫舫深處,靜坐練功,再無應酬之意。   商行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不覺苦笑著搖搖頭:本想借遊湖探探對方底細,卻不曾想如今倒像是自己被利用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