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舟從此逝(1 / 1)

莊生夢蝶 敝屋 8406 字 2024-03-17

扶風抱著古琴,坐在露臺邊,深呼一口氣,終是平靜下來,彈奏出了那一首《莊周夢蝶》。   今夜滿月,天階月色涼如水,為世間撒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琴曲奏起的那一刻,露臺上的女子時而抬腕低眉,時而輕舒雲手,行走間如筆走遊龍繪丹青,起跳間如馬踏飛燕翔九天。剎那間,伴隨著清泠的樂聲,一片茉莉花香中,天地上下,仿佛隻有那一抹飄逸輕盈的倩影,玉袖生風,美極!雅極!   突然,一支曲聲由遠及近,遙遙相和,竟不知是何種樂器。似短笛般流暢,卻又多了一絲輕薄之感。露臺上起舞的風紋聽到後不覺微微一僵,待看清來人,險些亂了腳步。終究長嘆一聲,似有無限懊悔哀愁之意,轉而繼續起舞。   月光下,微波蕩漾間,一葉扁舟緩緩駛來。小舟上,一漁夫靜默揮槳,一白衣男子正在吹著一枚柳葉,與閣上琴曲遙遙相應。小舟來到白露閣之下便止,而樂曲生卻愈發婉轉起來。樂聲漸緊,舞步漸急,一時間竟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一切都沉浸在樂與舞之中。   曲罷,舞停。樓上紅衣舞女憑欄而立,舟中白衣男子躬身行禮。“深夜聞此佳曲,不覺技癢,隨之應和而來,未曾想還能欣賞到如此之舞,竟仿若夢中一般,如真似幻。”   風紋靜靜看著閣樓下水上小舟中微笑施禮的中年男子,心下五味雜陳,不曾想自己一曲一舞,竟惹出這般禍端來,他此刻不應該正前往菱湖赴約嗎?是了,此處與菱湖一脈相通,去往菱湖正會遠遠路過此處。本想著為之送行,不料卻把人引了過來。無奈,風紋便道:“閣下深夜來此,的確有失禮儀。”想借此趕走宗徽。   宗徽卻不管她說了什麼,隻道:“今日見此一舞,雖死無憾了。敢問此曲何名?”   “《莊周夢蝶》。”扶風見風紋麵色不對,走向欄桿邊回答道。   “正是了,人生如夢,一切都是心境自造的幻想。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呢?心死,而萬物滅。”宗徽輕嘆著搖搖頭,卻又似頓悟一般:“今日竟然還能有此機緣,真是妙極!”說罷,突然運起輕功,整個人淩空而起,伴隨著衣袂翻飛的聲音,人已經來到了露臺之上,看到那一片盛放的茉莉花,便順手摘下了一朵茉莉花,放在鼻側嗅著。   扶風見狀,一直藏於身後的右手剛要拔出匕首,風紋便擋在了他和宗徽的麵前。他不禁皺眉,卻渾身緊繃,隨時準備出手。   宗徽手執茉莉花,靜靜地看著風紋,仿佛在欣賞一幅畫兒一樣。忽地,將另一隻手伸入胸前衣服內,掏出一個檀木盒,緩緩打開。   風紋看見這個,心下一驚,暗道不好,還未待阻止,對方已經把那支白玉簪拿了出來。“我既舍不得毀了它,更不想給他們,因而猶豫多日,今日相遇,是天降的機緣,此簪便送與姑娘吧!”宗徽見風紋有拒絕之意,便趕忙說道:“這是我最後的心願,莫要推辭!”說罷,便將發簪別於風紋發梢,退後兩步欣賞道:“甚好,極美!極美!”   風紋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今日一舞,本就為送別這樣一位至情至性之人。於她而言,世間之人來來往往,生老病死,自有因果故事,她或許會覺得感動,或許會覺得憤懣,但說到底,那些都是別人的故事,自己無權乾預,更不應隨意更改。但這一刻,她忽然覺得,一切變成了自己的故事,忽然有些後悔,自己為何沒有做些什麼呢?於是一句話脫口而出:“不要去,你會死!”   “你知道?嗬嗬嗬,都不重要,無辜之人因我而死,我該償還。姑娘,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不應強求。”說罷,宗徽轉身踏上欄桿,運起輕功落於小舟之上。   月光之下,小舟輕盈遠去,似乎任何力量都不足以阻止它前行。隻是一陣清朗的笑聲遠遠傳來:   “哈哈哈!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大夢一場,歸去也!”   “上天入地,老奴陪世子!”   ……   ……   人走了,隻留下水麵上那朵茉莉花,在四處飄零,似乎不知該去往何方。   風紋麵色有些蒼白,纖細的手指攥住了欄桿,突然轉身便要離開。   “終於找到你了!該結束了!別再參與了!”一陣尖銳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扶風驚訝極了,因為他竟然看見了一隻會說人話的貓頭鷹!霎時間,讓他握緊匕首的右手都鬆了鬆,跟在姐姐身邊這都見到的是些什麼事兒啊!   “你怎麼來了?”風紋皺眉道。在夢境中,它和貓頭鷹長生是知道彼此的存在的,對於長生來說,夢境在,它便在;對於風紋來說,她不知做過、忘記過多少夢境,而長生卻見證並記錄了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才是真正的全知觀測者。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怎麼會說話!”扶風驚訝道。   “我叫悵深。”“它叫長生。”風紋和貓頭鷹同時回答道。   “姐,一個貓頭鷹,為什麼叫唐僧?”扶風更奇怪了。   風紋和貓頭鷹卻都沒有理他,貓頭鷹急切地說:“你不許再去搞破壞了!趕緊離開這裡吧!不然小心你越陷越深!”   “我現在不想離開這裡,你見證了那麼多,就應該知道這次不一樣。”   “所以,你才有可能真的陷進去。”   “陷進去又能怎樣?”   “這……我也不清楚,但總歸不是好事。你現在叫風紋是吧!風紋姑娘,你還是別鬧了,走吧走吧!”貓頭鷹說著停在了風紋的肩頭,在她的耳邊碎碎念:“唉,逝者如川啊!人各有命,你就算救了他,他便能安心不死了嗎?更何況,你自以為拯救了他的命運,又怎知不是毀壞了更多人的命運呢?”貓頭鷹幽幽嘆息道。   風紋已經快要走到樓下,聽到這句話,突然頓住了:“你說得對。”她這一停下,一頭霧水的扶風差點兒撞到。   “你走吧!我會記住你今日的提醒,不再妄自改變其他人的命運。但……美夢難得,我暫時不願醒來,想四處看看。”   “唉,好吧,你自己清楚就行。”貓頭鷹說罷便飛走了:“唉,世事難測啊!”它尖銳的嗓音從空中遠遠傳來。留下麵色惆悵的風紋和一臉不可思議的、莫名其妙的扶風:“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風紋未待解釋,突然看見遠方菱湖處有火光傳來,便迅速登上了露臺。   貓頭鷹已經飛了很遠,突然在高空中停下來,說道“糟了,忘告訴她,侯謹山盯上她了。算了算了,太遠了,不回去了。”   風紋看著遠處若隱若現的火光,似乎還隱約傳來打鬥之聲,不禁長嘆一聲,回到了梳妝臺前,順手摘下頭上的白玉發簪,輕輕摩挲著,不知在想著什麼。   “姐,那邊的戰鬥與剛剛那人有關?他是?”扶風站在風紋身後,小心地問著。   “宗徽,昭和公主之子,他手上有朝廷誌在必得的關鍵之物,是昭和公主夫妻的遺物。”風紋對著燭光看著白玉發簪,怎麼看都晶瑩剔透,實在不像是有什麼機關的樣子。   扶風滿腹疑問,剛剛的所見所聞都太奇怪了,他千頭萬緒,卻不知如何問起。“姐,你要去做什麼?”突然,他看見風紋似乎要去找什麼。   “取筆墨紙硯,作畫一幅。”風紋淡淡說道。   ……   ……   今夜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商行也醒了,就在廝殺聲隱約傳入瞻園的時候。左凈很快便查清原委,走了進來:   “主子,宗徽被一群刺客擊殺於菱湖附近,其手下有一老仆武功甚高,連殺數位刺客後,亦不幸身亡。中常侍等人趕來救援時,為時已晚,隻是拿下了所有刺客後,連帶著宗徽的屍身一起抬回了公主府。”左凈低頭迅速匯報今晚的情況。   “難怪中常侍率領暗網在此羈留多日,看來昭和公主果然留下了什麼別的東西。”商行穿著一身單衣,披散著頭發,不僅多了一絲慵懶:“朝廷之事,最易引火燒身啊!”   “主子莫不是懷疑,宗徽之死與朝廷有關?”左凈立刻抓住了商行所言的關鍵。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都太巧了。”   “可這正說明宗徽身上或許有大生意。”左凈不禁有些躍躍欲試。   “就算有,也不能急,著急吃餌的魚最容易先死。”商行說著往魚缸中撒了一把魚食,頓時有很多魚爭先湧出水麵。“今日公主府有何動靜?”   “隻知宗徽遣散了所有的下人,隻留下了一位老仆,然後就不知所蹤了。”   “本以為那裡隻有無數珍貴武學藏書,這對我們來說也不算什麼。如此看來,是真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昭和公主夫妻一生鉆研武學,極有造詣,或許有何重要創見吧!去查一查,這背後的故事。商行不經意間的猜測恰恰是準確的,然而對他來說,生意固然重要,卻也不會輕易出手。這時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白露閣那邊有什麼動靜?”   “一如往常,姐弟二人要麼整日整夜習武修行,要麼彈琴跳舞,哦對了,今日事發之前,他們那邊就有絲竹之聲傳來,倒也沒什麼特別。”左凈如實匯報道。   “與他們無關便好,事態未明朗之前,不要輕舉妄動,靜觀其變即可。”商行說罷,又躺回到了床上,閉眼欲眠,卻不知一切都將與商行有關。   “主子,紫衣姐傳回消息!已經找到商徊公子!”左梅突然沖進來,手裡拿著一張密信,激動地說道。   商行瞬間翻身下床,接過信,反復看了看,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知道了,退下吧!”   左梅和左凈對視一眼,默默退下。   商行躺回床上,睜著眼睛,回想著那一場無心之失,回憶著多年來的愧怍不安,在腦海中努力勾畫著商徊的樣子。漸漸地,他想得更多的卻是那個似乎總是意味深長的姑娘,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   ……   菱湖邊上發生的一切都被兩雙眼睛暗中記錄了下來。侯謹山和珅叔藏於暗處,因二人武功奇高,竟自始至終沒有被任何人察覺。所以他們就完完整整地看到宗徽乘船而來、中常侍率兩人騎馬而至,又看到碼頭之上宗徽破口大罵繼而直接暴起殺人,中常侍躲避離開後,一群黑衣刺客四麵而至,圍攻宗徽和老仆人。混戰之中,老仆人誅殺過半黑衣人,最終與宗徽浴血而亡。   “原來公主府的真正高手便是那位老仆。”珅叔小心點評著。   侯謹山站在陰影裡,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   此處雖平日裡寂靜無人,但因打鬥聲勢太過浩大,陸續引來了他人觀看。隻見中常侍再次策馬而來,高喊“拿下刺客!”便有十多位手下,將黑衣人盡數誅殺。   宗徽的屍體靜靜躺在碼頭上,黑貓正蹲下來查看,仿佛嗅到了什麼香氣,但也並未多留神。隻是在宗徽身上上下摸索,仿佛在檢查傷口,終於從宗徽胸前發現了一個木盒,打開後卻發現是空的。黑貓站起來,遞給中常侍,搖了搖頭。   “回公主府,今日之日務必查清原委,上報朝廷。”中常侍並未接過盒子,而是直接離開了。   黑暗中,侯謹山與珅叔也悄然離開,自始至終無人知曉這兩位見證者。隻是走到林間深處,侯謹山不禁略帶贊嘆道:“文人風骨”,珅叔剛要附和,便又聽前方傳來一句:“難成大器。”   珅叔早就習慣了侯謹山的做派,卻還是愣了一下:“宗主,水紋圖如今下落不明,我們接下來怎麼做?”   “去商行。”侯謹山的聲音遠遠飄來,其人已經消失在了樹林深處。珅叔趕緊追上去,不敢多嘴一句,生怕泄了真氣被甩開。   ……   ……   另一麵,中常侍一行人已經回到了公主府。數月間,這公主府三位主人紛紛離世,如今這裡空空蕩蕩的,平添一股悲涼之氣。   “已經核驗全身,水紋圖原應就裝在這個盒子裡,但現在不知所蹤。”黑貓稟報道。   “黑貓,你說這宗徽世子會不會把它毀了?畢竟他都要殺了我們為那些盜書人報仇,這種瘋子什麼做不出來?”花豹的大嗓門一開,便震得人耳根疼。   “應該不至於,毀了的話,留一個空盒子做什麼?而且這畢竟是他父母一輩子的心血。”黑貓也有些摸不準。   “那些藏書不也是他們一輩子心血,他還不是直接要送給盜賊?”花豹嗓門似乎更大了:“而且今天誰想到他約我們竟然直接是對我們動手,關鍵是那個老頭兒還真有些本事,殺了我們一半的弟兄!他到底是何方神聖?”花豹說到這裡便氣不打一出來,這次絕對是陰溝裡翻船,居然造成了暗網這些年來最大的損失。   “死人便都不重要了,不配被人記住名字。”黑貓似是在自嘲一般,好像想起了什麼往事。   “李公,您倒是說句話啊!”黑豹對中常侍李為說道。自從二人進來,李為便背著手低著頭一言不發。   “天下武夫之中,倒難得有文士,可惜,實在可惜。”李為邊搖頭邊說道,黑貓和花豹不由得有些麵麵相覷。“我相信,他不會毀了水紋圖,他與我們算是私人恩怨,而水紋圖卻關係到天下武學,他定然不會為了私仇而誤大業。”或許文士才能理解文士吧,李為說中了宗徽的心思。其實若不是今日偶遇風紋,他本會一直把水紋圖帶在身上,直至身死。也就是說,其實歸根結底,他是要把水紋圖交給朝廷的,有些行為隻是為了給那些死去的江湖寒門和自己的內心一個交代。也正因如此,當風紋看到宗徽將白玉發簪別在自己發間時,才會無比沉重,因為她又因一時失誤改變了原本的事件發展,更不知會因此影響到多少人。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黑貓問道。   “可在他的身上查到什麼其他線索?查一查他今日都去了哪、見了什麼人。”中常侍說道。   “倒是有個線索,今日在他的身上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此花香味極濃鬱,一旦沾上,半個時辰都不會消散。他又是乘船而來,我們或許可以沿著水路,去周邊找一找。”黑貓回答道,女子對香味總是極其敏感的,她的嗅覺更是格外靈敏。   “他在奉元城中從無朋友,仔細查,到底見了什麼人。”中常侍下令道。   ……   ……   白露閣上,風紋最終沒有用宣紙,而是選了一張絲帛,專心致誌地畫著一幅畫,細看來,畫的似乎是一池春水。。扶風正雙手分別執兩把匕首,在空曠的房間內身手敏捷地比劃著,仿佛要殺什麼人一般。漸漸地,夜色深了,扶風也有些疲憊,便沐浴更衣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他可不能像風紋一樣精力十足,哪怕是打坐練功,終究也不如睡一覺來的實在。   不知燃盡了幾盞蠟燭,終於風紋放下了筆,卻找來了一盞紅茶水,並準備了一些赭石、藤黃之類的事物,甚至尋了一些艾草。不得不說,商行準備的居住之地材料甚全,風紋要找的東西基本可以得到滿足。   扶風晨起時,便看見了一堆雜物之中,正擺著一張絲帛舊畫,而風紋正在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這是……做舊?”扶風不禁有些好奇。   “嗯。”風紋有些疲憊:“我去沐浴更衣,你做好早飯,然後我有話與你說。”此時扶風雖已晨起,可是不過寅時而已,天色未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有數點繁星點綴天空。   聰明的人學什麼都快,扶風做飯越來越熟練了。不一會兒就端著兩碗陽春麵擺在了桌上,這時風紋也走了出來,竟然換了一身緊身衣,沉默地坐在桌前吃完飯。   飯後,風紋一如既往打坐練功,半個時辰後,她有些鄭重地說道:“接下來幾天,我教你一些必殺技,都是些招數,不涉及內力,可以速成。要得是迅速和出其不意,你務必熟練掌握。”   “好!”扶風趕緊應答,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而且相處幾日下來,這位姐姐時而憂愁,時而平靜,做什麼都是淡淡的,很少有如此鄭重其事的時候,讓他不得不謹慎對待。   風紋沒有交代讓扶風保密一切,扶風也沒有問風紋這一切都是為什麼。然而這種彼此信任的感覺,讓兩個人都很舒適。   於是,風紋直接對扶風發起攻擊,出招極險,令人難以預料。扶風的功力此時遠高於風紋,卻發現在姐姐麵前處處掣肘,隨時都會被攻擊要害,心下驚奇又振奮。數十招下來,風紋有些氣喘籲籲,出招的速度也愈發遲緩,這就是沒有內力的壞處。而扶風已經占據上風,卻絲毫不敢輕視,剛剛姐姐的招數之簡潔精準世所罕見,若是加上內力,該是多麼強大啊!   風紋終於停了下來,拿出手帕擦了擦汗,說道:“你身上一共有大小匕首十二把,再加一把小刃藏於發間,以備不時之需吧!”   扶風沒想到姐姐對自己這麼了如指掌。他常年穿著緊身衣,乾凈利落的同時,其實在全身各處藏了很多把匕首,隨時準備反擊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