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揀盡寒枝不肯棲(1 / 1)

莊生夢蝶 敝屋 8870 字 2024-03-17

次日,也是與商行約定十日期滿後的第一天。一早晨竟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風紋難得地穿了緊身黑衣,頭上隻用一根白玉發簪固定好了發髻,看起來十分乾凈利落。她正撐著一把月白無花紋的雨傘,與扶風一起離開了白露閣,然後走入瞻園深處,最終從主街總樓內走出來。   商行已經等在馬車前,今日微雨,竟然穿了一襲乾凈至極的白衣,仿佛這世間的一切汙穢都與他無關。   “置身事外很好,符合你作為商人的習慣。”風紋打量了他一眼,笑著說著走過他的身邊,便打算上馬車。   “前有狼後有虎,不考慮向身邊看看?”經過他的那瞬間,商行問道。   “相識一場,照顧好小猴兒。”   “……好。”   “謝謝。”   一路無言,馬車來到了昭和公主府正門後停下,掀開車簾,入眼便是一片縞素。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風紋走下車,商行便要為她撐起傘,她卻搖了搖頭。扶風也走了出來,拿著月白雨傘,撐開走到了風紋身邊,風紋笑著接過了雨傘:“給我吧!等你什麼時候比我高了,便由你來撐傘。”   扶風開心地笑了,乖巧地站在姐姐的傘下,他喜歡這種有未來的感覺。   商行獨自撐著一把黑色雨傘,目送著那對姐弟進入昭和公主府後才抬腳進入,不覺心裡嘆息一聲,連個招呼都不打便走了麼。   扶風發現,姐姐似乎對哪裡都很熟悉,包括這座公主府。二人竟然一路避過了往來賓客,穿過了幾條僻靜的林下小路,就從後繞到了靈堂前。   此刻,靈堂前竟無人守靈,隻有一個棺木孤零零地擺放在正中間,其後寫著一個大大的“奠”字,顯得無比蕭索。   風紋走進去,將傘收起來,放在門口,扶風倚在門框邊,微低著頭,警惕地打量四周。   幾炷香緩緩點燃,隨著煙霧緩緩升起,風紋的眼神愈發幽深起來。從踏入公主府到現在,她想了很多。於她而言,一場又一場的悲歡離合構成了這個世界,生老病死在無時無刻地發生著,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一本小說。她想身臨其境地讀一讀這些故事,便救下了那位少年,真正走入了這個世界。   原本以為,看一看便罷了。但她現在卻突然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那些原本是別人的故事,突然都變成了自己的故事。作為旁觀者,無論故事主角有多麼驚天動地的人生,對自己來說都是一場笑談;可一旦參與其中,哪怕是一麵之緣的人物離去,都會讓人惋惜、悲傷,甚至後悔。原來“感同”與“深受”從來都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哪怕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身受”,也會遠遠超出所謂“感同”的力量。   風紋思索著,將手中的香插入麵前香爐內:“夢境中沒有來世,人死不可復生,唯願你從此獲得真正的安寧。”風紋心中默念著,雖明知對方再也聽不見了。   “你……”身後突然傳來扶風的一聲驚呼,還未及她回頭,已經有一個人站在了他的身邊。匆忙間,隻見扶風向裡間跑來,風紋立刻擺擺手,少年便止住了腳步。   “風紋姑娘與宗徽世子莫非很熟?”來者約五十餘歲,個子不高,身材微胖,滿麵笑容,正雙手交叉於腰前,右手轉著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碧玉扳指,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金錢味道。   “一麵之緣。”風紋禮貌地回答道,來者竟然是岱海的珅叔,雖早有準備,不由得她不恭敬一些、謹慎一些。   這是珅叔初次見到風紋,他走南闖北見過不少美人兒,而今日這一位卻是其中最令人難忘的一種。他常常覺得,美人在骨更在神,麵前這位微笑著的姑娘,像是帶了一股天外氣息,偏偏又有著十足的人間煙火氣。難怪昔來山的二位反復警示,凡是世間極致之人,哪怕隻是一副軀殼,也不可等閑視之。想到這兒,不覺也謹慎起來。   “風紋姑娘可知我為何專門來此?”珅叔直接開啟了話題。此時還尚未到賓客上香的禮節,所以無論是風紋還是珅叔,都不該出現在這裡,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這裡都沒有人的原因。   “商行昨日告訴我,貴派似乎在追查我。”   “並非有意暗查姑娘,隻是潮生是我岱海門下逃徒,風紋姑娘暗自帶走,實在不合禮儀。”   扶風趕緊走上來,剛要開口,風紋便製止了他,有些俏皮地眨眨眼說道:“這位前輩誤會啦!他叫扶風,是我的弟弟。”   “這便是姑娘在說笑了,他的底細岱海清清楚楚,可從未有什麼姐妹家人。”珅叔什麼談判場合沒見過,笑容不減地說道。   “我說他是我弟弟,他便是我弟弟。”風紋竟然耍起無賴,進而慢慢靠近珅叔:“你怎麼忍心讓我們姐弟分離呢?”兩人差不多高,風紋在他的耳邊吐氣如蘭,輕輕地問道。   珅叔沒想到看似脫俗疏離的風紋突然擺出了這樣一幅姿態,倉促之下竟也耳根發紅,不覺有些惱火,說道:“無論是叫潮生,還是叫扶風,岱海的弟子我們總歸是要帶走的。”珅叔下意識地是不想讓岱海與風紋產生太多關係的,畢竟昔來山的二位曾經發出過警示,可是宗主偏不信邪,這也實在是讓他有些煩悶。   “好吧,那我不攔了。”風紋無所謂地說著。   這下更讓珅叔有些摸不到頭腦:“你是認真的?你可知道我們把他帶回去會如何處置?”   “天才都是罕見的,就算要罰,也不至於喪命,岱海前途無量,他若是回去,比跟在我身邊強。”風紋一邊說著,一邊竟然微笑著拍了拍珅叔的肩膀,顯得既禮貌,又荒誕,似乎竟然有一副長輩的姿態。她其實很清楚,扶風回去受到的懲罰必然不小,甚至不得不為岱海賣命終身,但這樣的天才人物,哪怕不受重用,也不會被輕易處死。   珅叔來之前設想過很多種情況,認為最可能的就是風紋帶著扶風直接對抗岱海或者逃跑,卻沒想到對方突然讓步,還一臉欣慰的樣子。詫異之下,便問道:“風紋姑娘便如此決定了?”   事關扶風的去留,他這時卻像是一個旁觀者一樣,在邊上看熱鬧,不知為何,他敢確定,姐姐絕不會就這樣交出自己。   “不然呢?前輩莫不是希望我不交人,順便把我也一起抓了?”   這倒是說中了的珅叔的心事,換句話說這才是侯謹山最想要的結果。“姑娘既然同意,那我便把他帶走了。”珅叔可不是那麼容易上當的人,直接便要轉身離開,帶走扶風以觀察。   “我一直有一個疑問,我救下扶風是巧合,一路上也算小心謹慎,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以至於岱海緊追不放?”   這樣才對,珅叔覺得今日的談話總算步入了正軌,但這個問題卻是不好回答的,昔來山的事情宗主是要嚴格保密的。於是便故作姿態,說道:“風紋姑娘,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你不妨自己回憶一下。”   風紋眉毛一挑,遇到自己回答不了的問題便故作高深地把問題推給別人,若非自己深知其人,還真要開始自我懷疑了。想到這裡,不禁輕笑數聲:“我差點兒就信了你呢!”   珅叔倒也不以為意,想著今日宗主布下的任務,便說道:“風紋姑娘不如來我岱海,你們姐弟二人也不用兩地分離,並且,我做主免了他之前擅逃之罪可好?”   “你能做主?前輩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珅叔?”風紋故意驚訝道:“那您能否做主讓我姐弟二人最後說幾句話?”這才是風紋的目的。   “自然。”說罷,珅叔便轉身離開。   “您就這麼走了?”這次輪到風紋疑惑。   “哈哈哈哈,姑娘也可以試著帶這小子離開。”珅叔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他為何又同意我們離開了?”扶風問道。   “因為他認為我們走不了。”風紋說道:“他從一開始就是希望我強行帶走你,從而師出有名,將我一起抓走。”   “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再等等吧,應該還有人來。”風紋的話音未落,果然來人了。   “風紋姑娘莫非在等我?”來者是中常侍李為。   “見過李公。”風紋微微行禮:“這位姐姐,我們是不是見過?”她看向了李為身後的黑貓。   黑貓不言,倒是中常侍說道:“看姑娘也不知拐彎抹角之人,她前夜曾到訪過白露閣,其中原因,我想姑娘應該知道。”中常侍也並不十分確定是否真與風紋有關,但總要擺出一副全知的樣子,才好占據先機。   風紋不以為意,便從腰間拿出了一幅水墨絲帛畫,直接遞給中常侍:“您是為了這個吧?可以直說的,送您便是。”   中常侍也呆愣了一下,接過畫,緩緩展開後,查看了一番,半晌,便確定這就是《水紋圖》,其中經脈流轉之紋路絕不是尋常人可以憑空造假的。   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尋常人,別說一幅《水紋圖》,就算是真正的三功合一,風紋也知曉其中關竅,隻不過如今她武義、武術俱備,可惜練武時日尚短,內力不足罷了,但她始終以最快的速度在修行著,若想真與江湖中人過手,至少需要一年半載。   風紋笑看著中常侍,心裡想著:自己前夜對這幅畫動了手腳,隻是細微之處的修改,以他的實力和能力,短時間內是看不出來的。這幅畫總歸是要落入岱海之手,本應來的是明念,如今侯謹山親自到了,更不可能失手。但自從前日知曉,侯謹山竟然追查她,讓她不得不多一個心眼罷了。   “風紋姑娘可否講講為什麼?”中常侍來此之前也想過各種可能,但唯獨沒想到如此輕易得到,實在是讓他一頭霧水。   “太長了,你來替我說吧!”風紋看向了扶風。   扶風不明就裡,隻是點點頭:“哦哦,那我來說。”   中常侍看扶風這副突然領命的樣子,倒也信了幾分,其實風紋臨時決定讓扶風來說,也是為了增加可信度。   扶風雖然語速不快,但其中細節都說得很清楚,不該出現的情節也被他自動過濾了,比如什麼貓頭鷹之類的。從故事來看,確實,這本就是一場意外,   “他便這樣送了你?”中常侍問道。   “是,所以我來祭拜他。”   “你們以前可曾見過?”   “未曾。”   “就因一支舞?”   “是。”   “倒像是世子做出的事情,唉。”中常侍長嘆一聲,對於宗徽之死,他總是有些愧疚在的。“那你為何就這麼交給我?”   “不然呢,此物於我唯災禍爾。”這幅畫剛到風紋手裡,便被黑貓花豹盯上了,又有了今日的事情,風紋這麼說倒是很合常理。為了增加可信度,風紋又說道:“世子那日交給我,或許早就預料到自己會被害,李公雖然去得很快,終究是晚了一些。思前想後,便知此物定然非尋常,事關重大,不敢擅留。”   無論是商行還是中常侍,都沒想到風紋會這麼就把《水紋圖》交出來,對他們而言,唯一的解釋就是風紋根本不知這畫中的玄機。隻有扶風在一旁沉默著,他可是親眼看到姐姐自己畫的,甚至——做了假。   “姑娘於朝廷有功,李某做主,可滿足你一個心願。”   “並無所求。”   “你身邊的人是岱海逃徒,你可知岱海一直在找你?”中常侍說著,試圖邀請眼前這對姐妹加入自己的暗網。   “他不是逃徒,是我弟弟。”風紋搖了搖頭。   “風紋姑娘真不考慮跟我離開?今日岱海可來了不少人,那位商行首看樣子也不會插手助你了。”   “不必了,都是一樣的渾水。以後天高路遠,請公公莫多問、莫多念,惟願後會無期吧!”風紋笑著離開,行至門口,回望了一眼棺木,狀若不經意地摸了摸頭上的發簪。   風紋與扶風走遠後,黑貓說道:“李公,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的確,但這水紋圖似乎也沒什麼問題。”中常侍說罷看了看棺木:“枉費你一番心思了,若是在天有靈,可會安心?”   “那這位風紋姑娘就這麼放走了?”黑貓覺得自己措辭有問題,又說道:“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幫一幫她?岱海吧雖說是一個塞外商隊,終究也是有些實力的。”   “人家並不想和我們任何一方勢力沾染關係。我見過不少人,她不是尋常姑娘,未必沒有應對之法。”中常侍這麼說道,但其實他遠遠低估了岱海的實力,又說道:“今日事畢,準備讓客人進來祭拜吧!後日,我們便出發回帝都。”   ……   ……   珅叔離開後,將這裡的一切交給了屬下處理,今日他主要是想親自見一見那位姑娘,否則也不會親自前來祭拜。剛剛行至前院門口,一襲白衣的商行便迎麵走來,遠望去,倒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珅叔可願移步一敘?”   “正有此意。”   公主府離商行很近,乘坐馬車,一刻鐘便到了。不一會兒二人便坐在那日的雅間裡品茶:“今日小雨,正適合品茶。”商行這樣說道,但實際上,若談起真正重要的大事,他與珅叔都沒有飲酒的習慣。   幾盤精致的點心很快便擺了上來,食盤邊上甚至擺上了各色花朵,繁而不雜,甚是賞心悅目。   “如斯美人,我見猶憐。商公子竟然不為情所動?便這麼放她走了?”誰想到珅叔今日直接調侃起來。   “哈哈哈哈!商人,唯重利爾。”說罷,輕輕撫摸了一下奉茶女子的手腕:“她的確是絕品美人兒,但我又何曾少過?”話雖這麼說,卻總覺得嘴裡的茶有些苦澀。   那姑娘臉色微紅,輕聲退下了。卻又有一個女子走了進來,與這商行內來來往往的美人兒比,這一位的確是太過普通,一雙小眼睛緊瞇著。   商行看到其人這麼快回來,苦笑了一下,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碧綠小竹筒,打開後,便倒出了一地碎紙片兒。   散落在地上的紙片有一塊兒較大,隱約可識別,似乎是一個潦草的“情”字。   珅叔瞥了一眼散落在地的紙片,順手從點心邊拈其一朵小花,投入茶杯中,品了一口:“看來未必是流水無情,而是落花無意啊!”   “其實,知道她真的不肯來,我倒是心裡放鬆了一下,畢竟若真的沖突起來,還不知怎麼與你談接下來的生意。”商行很快恢復平靜,笑著對珅叔說:“或許就是因為知道她不會來,才肯去接她吧,男人啊!”   “嗬,男人啊,隻是沒動真情而已。”珅叔說著想起了家中那位。   “哈哈哈哈!”兩人同時放聲大笑,仿佛親近了許多。   “看來今日,我們確實可以好好談談生意了。商行首,合作愉快。”   一刻鐘前,風紋帶著扶風走出靈堂後不久,左梅突然攔在了前麵:“主子讓我給你的。”   接過那個碧綠的小竹筒,打開後,裡麵有一張紙條,寫著:“你相信一見鐘情嗎?”風紋搖搖頭,當著左梅的麵把紙條撕碎,然後略帶小心地把碎紙放入小竹筒內蓋好,微笑著還給了左梅。   “嗯!我還真怕你相信了!你這樣的姑娘可不能被他騙了。大哥二哥,收工回了!”左梅抱拳行禮後便一躍而起,隱藏在暗處的左光左凈應聲而動,三兄妹一起回到了商行。   姐姐拒絕了今日的最後一份邀約,扶風有些興奮,有些緊張,更加機警地跟在風紋身後。   該來的總會來的,一個背著長劍的青年男子攔在了他們的麵前。“在下岱海長虹,風紋姑娘的話若是交代完了,就請讓潮生跟我離開吧!”   “他不是潮生,而是我弟弟扶風。”這是風紋今日第三次重復這句話。   “姑娘想反悔了?”長虹似乎早就料到,卻又無所謂地說道,剛剛接到的命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本就是若是風紋反悔,便一起帶走。   “你誤會了,請隨我來,我還有禮物送與岱海,望貴派宗主寬宏大量,放過舍弟的逾矩之舉。”風紋一邊笑著,一邊微微行禮。   任何男子麵對這樣的美人兒總是難以應對的,長虹也不例外,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些,怎麼能質疑人家姑娘的用心呢?   於是,風紋與扶風走在前麵,長虹跟在後麵,就這樣在府內拐了幾個彎兒,繞過了人群聚集之處,一路上竟沒有碰到一個人。長虹越走越心驚,這位姑娘到底與這昭和公主府有什麼關係,竟如此熟悉?可惜若他知道那日昔來山的讖言,便不會如此大意。   風紋帶著他們來到了宗徽的書房內,幾日不見,書房已經修葺一新,可惜如今也隻是一座空室罷了。   “就站在那兒別動!給你看看我送你什麼?”風紋此刻站在一盆翠鬆石邊上,輕輕按下了石頭上的一個機關,笑得人畜無害。   長虹此時一頭霧水,渾然不覺有危險降臨,也沒注意到風紋話語間的收禮者由“岱海”變成了“你”。   所以當數十根毒刺向自己襲來時,他錯過了全部避開的最佳時機。慌忙之間,也算是反應奇快了,迅速拔出長劍,後退幾步進行格擋。一時間隻聽見了叮叮當當的聲音飛速傳來,甚至於長劍在空中隻留下了陣陣殘影。   “攔不住他,快走!”風紋拉過扶風便向書房內間走去,她記得這裡有一條密道,可以通往奉元城外,隻是希望能夠來得及進入。若是跑不掉,這梁子可就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