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靜眠庭,月色涼如水,一根根柳條糾纏在一起,在地麵上留下了混亂的影子,隱隱約約間傳來兩位女子的輕聲討論。 柳青青正靠在風紋的肩膀上,有些傷感地說:“你真的要走了嗎?” 風紋拉著柳青青的手,拍了拍說:“你需要的時候,我隨時都會回來的。” “我就是忽然覺得很沉重,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柳青青情緒有些低落。 “你在擔心明天的事情?”風紋問。 “我忽然想跟你一起走了,巡遊天下,多好。”柳青青說。 “大事當前,青青,你隻是在逃避而已。”風紋指出。 “隻是發現,一切都沒那麼簡單。” “開始前的胡思亂想而已,之後便不會了。”風紋安慰道。 “你每年都會回來嗎?” “逢年過節,都會回來看你的。” “你確定明天要那麼做?”柳青青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遍。 “放心放心,沒問題的。” “可是……” “別可是了,該睡覺了!” …… …… 天都峰的掌門繼任大典在南華殿舉行,穀雨這一日清晨時,各門各派就都已經登山,待到卯時末,所有人就已經到齊了。 南華殿雖然沒有墻壁,因地勢關係也不會四麵臨風,所有人依次而坐,倒是覺得仿佛身處自然,有一種與天地為一的感覺。平日裡看南華殿,是覺得極其空曠的,但今天殿內賓客眾多,頗覺熱鬧。 各門各派都設置了相應的位置,互相之間有矮屏風阻隔著,既不妨礙交流,同時也保持了基本的距離。由於人數眾多,今日在南華殿中隻有各門派的掌門或是長老有資格就坐,其餘弟子則依次站立。 來往之間,自有天都峰專門的人負責迎客、接待,隻有一些重要的人物,如凈月壇首座慧遠、釋道齋齋主寇謙之等人,以及朝廷來賓由掌門親自招待就坐。 南華殿內熱鬧非凡,時辰未到,大家都在低聲討論。 商行所在的位置上,來了五個人,商行和紫女就坐,身後站著左氏三兄弟。這時,商行正在喝酒,偶爾與過往之人打打招呼。 “主子,這時候把茶偷偷換成酒是不是不太好?萬一今天有大事兒發生,喝酒誤事啊!”左凈小聲地說。 “就是因為有大事發生,才應該喝酒助興!”商行滿不在乎地說。 “天都峰掌門人之下的二代弟子快到了,好戲要開始了。”左梅說。 二代弟子指的是不聞、柳青青等掌門人一輩所收的弟子,今日天都峰賓客眾多,他們分別前往不同位置迎接貴客,此時南華殿客人已經紛紛就位,他們也是時候該回來了。 …… …… 胭脂堂在大殿中的位置比較靠後,但幾位身著紅衣的女子卻格外顯眼,尤其在大殿之中多男性的情況下,紅衣、妙齡、美人這幾點加起來,的確是顯得很不一樣。 江暖和另一位紅衣女子一起坐著,其餘弟子侍立在後。 不過坐在這裡的卻不是胭脂堂的人,而是雲煙。 “暖姐姐,你說我今日會見到他嗎?”雲煙有些迷茫地問。 “依我之見的確有很大的可能,隻是作為過來人奉勸你一句哈,看看就得了,不要陷得太深!女子啊,不能隻在一棵樹上吊死。”江暖拍了拍雲煙的手,安慰道。 “放心,我不是拎不清的人,隻是若是連看都不看一眼,未免也對不起自己。”雲煙說。 這時,另一隊女子進入南華殿,就停在了胭脂堂的對麵位置,與胭脂堂截然相反,這群人的打扮甚是樸素,渾身隻穿著白色的道袍,腰上均纏著一把軟劍,挽著一個簡單的道髻,均帶著白色的麵紗,一共五人,都是同樣的打扮,但走到座位時,隻有為首者一人坐了下來。 那位白衣女子舉手投足間自帶一絲端正清雅,與胭脂堂這邊的濃妝艷抹形成了鮮明對比。整個南華殿內,隻有這兩門隻收女弟子。 江暖立刻站了起來,臉上洋溢起燦爛的笑容走至對麵,那白衣女子也隨之輕輕站起,走至桌前,二人相互見禮之後,江暖率先說道:“胭脂堂江暖久仰薛仙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質非凡。” 被喚作薛仙子的人輕聲一笑,說道:“‘薛仙子’一名可不敢當,江堂主不如直接叫我飛卿吧!” 北方胭脂堂,南方清虛門,都是近些年由兩個女子創辦的,且都隻收女弟子。世人多拿胭脂堂的江暖和清虛門的薛飛卿作比較,更有甚者把她們見麵之後切磋的畫麵都說得繪聲繪色。但實際上,多年來二位女子還從未見過。 年齡相仿,身份相仿,一媚一雅,一笑一莊,此時相互見禮,卻毫無想象中競爭對比之態,隻有相見恨晚之感,雖然隻是初見,卻是神交已久。 “皖州城內有胭脂堂的分號,今日結束之後,飛卿,務必到我那裡坐坐。”江暖熱情地說,好似二人很熟一般。 薛飛卿蒙著麵紗,但往日那雙靜若秋水的眼睛也流露出了喜悅的笑意,微微點頭道:“一定。” …… …… 在南華殿最前端左側首位,正是凈月壇的位置,而與之相對的右側首位,則是帝都來人,但這時人卻都在凈月壇處。 “慧遠大師,陛下命末將親自來向您致歉。”雲良大將軍躬身行禮道,其側則是中常侍李為,也隨之行禮,並解釋道:“一年前馬嵬山之變後,雖有禮部前往凈月壇問候,但今日我們代表的是陛下,陛下說:當日之事,的確有愧大師囑托。” “阿彌陀佛。陛下有禮了,老衲萬萬受不起。”慧遠合十一禮。 “那大師今日來,要不要再說說什麼預言?今天天都峰的事兒可不是什麼小事兒啊!”雲良半開玩笑地靠近慧遠,小聲地說。 中常侍見狀在心裡微微嘆息,並未阻止什麼,看樣子早就習慣了。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慧遠微笑道。 “該不會是真有什麼意外吧!”雲良剛要繼續說下去,這時中常侍輕輕咳嗽一聲,示意他莫要多言,回到了座位上。 雲良和中常侍剛剛返回,一旁的釋道齋主寇謙之便隨之走到了慧遠麵前,恭謹一禮,慧遠也隨之回禮。 “還請住持帶我向竺法一大師問禮。”簡單寒暄之後,寇謙之說道。 …… …… 辰時已至,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響起,所有人紛紛沉默就位,不再寒暄討論。 所有人都向南華殿最前麵的主人位置望去,便看見抱樸子立於首位,身旁則站著一高一矮兩位道人,高的是藏書樓長老羅洪先,矮的是爐鼎閣長老趙丹霞。今日盛會,副掌門希夷子竟沒有來。 緊接著,便看見有一眾弟子身穿淡青色道袍排成四列從正門而入,為首的分別是掌門抱樸子親傳弟子不聞,如今已經三十五歲,下頷處留了一抹青色胡須,整個人不茍言笑,居於最右。 右二則是希夷子親傳弟子春秋,一派少年模樣,笑容可親。 左二是藏書樓長老羅洪先親傳弟子韜晦,神色甚是恭謹,甚至可以看出他的一絲緊張。 左一則是爐鼎閣長老趙丹霞親傳弟子凈言,舉手投足之前自帶一種倨傲之感。 他們四位之後便依次跟著對應的弟子,甚至跟在最後的還有幾位三代弟子,諸如不聞,已經開始收了三代弟子。但很多人都注意到,柳青青未至,因此不覺有些玩味。 抱樸子也發現了,但這時並未多說什麼,隻是按照禮儀開始了作為東道主的感謝和歡迎,然後到場各門各派紛紛致禮。 這種莊嚴的場合,一應細節早就都已經排練好了,能夠來到南華殿的人物,也不會有哪一個不遵循慣例。 嚴肅而完整的開場禮儀就這麼結束了,毫無意外發生,一切都很順利。 這時眾人紛紛落座,一應天都峰二三代弟子也都回到了大殿前方各自的位置上依次站好,以掌門和長老為中心,分別立於左右兩端。 大殿今日雖有幾百人,但依舊甚為寬敞,尤其偶有輕微少山風吹過,更添一抹飄然若虛之感。 “青青來晚了,請掌門恕罪,請各位見諒。”柳青青姍姍來遲,這時才到大殿中央與各位見禮。 “發生了何事?”抱樸子問道。 “希夷子師叔內力不穩,剛剛為他調息一番,如今已無礙。”柳青青說道。 春秋很是驚訝,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師父今日有情況,早晨不是還好好的嗎?而不聞則攥緊了袖中的拳頭,心想:你還是來了嗎?看來師叔也拖不住你。 柳青青則想到了之前在希夷子那裡的對話: “師叔不是說自己身體不適嗎?如今看起來……” “我沒事,隻是想跟你談談。” “師叔請講。” “你是否想與不聞爭一爭?”希夷子問。 “……是。”柳青青頓了一下,終究如實回答道。 “你若是男子,師叔絕對不會阻攔,可你是個姑娘家,總該是要成婚生子的,難不成想在這裡虛度一輩子?” “若人活一輩子隻為了繁衍後嗣,天都峰這麼多道士豈不都是辜負此生?”柳青青反駁道,進而說:“師叔,這到底是您的意思,還是師父的意思?” “我們都是看著你長大的,何苦如此艱難呢?” “我不比不聞差,如果真是管理天都峰,他會比我更艱難。”柳青青說。 …… …… 抱樸子微微點頭說道:“無事便好,你也就位吧!” “等等!這兩個人是什麼人?為何身穿我天都峰弟子道袍?”爐鼎閣長老趙丹霞忽然說道,也終於才說出了所有人的疑問。她的身後站著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 這時,所有的目光都光明正大地看向了柳青青的身後,事實上,自從柳青青進來,就沒有人的眼睛離開過他們。 柳青青已是百年難見的美人,她身後站著一位與之不相上下甚至略有過之的女子,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疏離之感,令人看了就移不開眼睛,但又會覺得讓人不敢太過直視。而另一麵,則是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的男子,容貌甚是清俊,眉毛微微皺著,麵上並無笑意,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柳青青的微笑,風紋的沉靜,扶風的皺眉,以這三人的容貌、氣質與神態,一出現在南華殿中,便讓任何人都難以移開目光。 問題是,風紋和扶風都穿著天都峰三代弟子的淡青色衣服出現在這裡,而作為天都峰長老的趙丹霞卻首先質疑了他們的身份。 “真的是他?”雲煙攥緊了江暖的手,有些顫抖地說道,目不轉睛地看著扶風,江暖微微嘆息,反手拍了拍她。 “我倒是沒想到她們這麼出場。”商行又喝了一口酒。 慧遠想起半年前在竹林精舍時的偶遇,他們不是跟在師祖身邊修行嗎?為何出現在這裡?雖然不明,卻也並未多說什麼。 中常侍和雲良則互相對視一眼,這就是陛下要查的人了? …… …… “趙師叔終日在爐鼎閣內閉關,還不知這兩位是我的弟子,今日大典,正應穿天都峰道袍。”柳青青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你何時收了弟子?”趙丹霞問道。 “三日前。不聞師兄三年前便已收了親傳弟子,青青不才,近日見他們資質不凡,便也收入門下。”柳青青說。 “這可好玩了,她們倆可真行。”江暖見柳青青如此說,不覺對身邊的雲煙小聲笑道。 “既如此,為何不來拜見眾位長老?”凈言見師父表態,立刻向前說道:“若是不經長老允許,他們的身份是不被承認的,今日也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三代弟子在入門十日內拜見長老即可,這幾日忙於大典,師叔又終日閉門不出,不知道也正常。”春秋立刻反駁。 “好啊!就算他們身份低微,沒拜見其他長老,那總該拜見一下師伯師叔吧!”凈言說罷問不聞:“師兄,他們可曾拜見過您?” “不曾。”不聞搖搖頭。 “既如此,你們的身份尚未被確認,今日大典便先出去吧!更何況,先不說那小子從何而來,天都峰內不隨意收小姑娘,此事還需要眾位長老嚴加商討。”爐鼎閣長老趙丹霞冷冷地說道,言語之間甚是輕蔑不屑。 “拜見他?他配嗎?”六個冷冰冰、輕飄飄的字回蕩在南華殿內,清楚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大家看向了說話之人,正是扶風,連風紋都忍不住掃了他一眼,平時不是挺乖巧的,嘖嘖嘖,外人麵前這樣的啊! “放肆!你竟敢頂撞本座!”趙丹霞一聲怒喝。 “我沒跟你說話,談何頂撞。”扶風說這話,眼睛卻看都沒看一眼趙丹霞。 “你門下四位弟子,可有一位拜見過我師父?”風紋終於說話了,直接看向了不聞,然後不緊不慢地從腰間掏出一塊玉牌,右手高舉以示眾人:“三日前,我與弟弟已得抱樸子掌門親授玉牌,正式拜入柳師父門下。還請師祖明鑒,還請各位明鑒。” 被稱作師祖的抱樸子微微點頭說:“確有此事。” 被稱作師父的柳青青則渾身不自在,嘴角微微抽動,自我感覺十分尷尬。 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幫助自己,就必須有個合理的身份,但誰曾想,她選的身份竟然是拜自己為“師父”,簡直是太荒謬了,偏偏師父還真就把玉牌給她了。 如果能夠得到掌門親授玉牌,待學有所成,日後都可以成為天都峰長老,這玉牌的分量可以想得,問題是,怎麼就給了他們? 連剛要罵人的趙丹霞都一時愣住了,驚訝地看向抱樸子:“掌門,這事兒總該有個解釋的吧?” “師父,實在是不合慣例,他們就算拜入師妹門下,也不過是三代弟子。”不聞也躬身行禮道。 “道門一向有能者居之,他們潛力非凡,實力非凡,自然可破例。”抱樸子捋了捋白色長須說道。 “他們如此年輕,能有何實力?弟子想親眼見識一番。”不聞躬身行禮道。 還不待掌門說話,這時一個弟子飛速走入南華殿內,躬身行禮道:“啟稟掌門,岱海的人攜重禮於山下求見,說來恭賀天都峰開山之喜,並對昔日之過致歉。” 這句話就像是瞬間點燃了南華殿一般。 “天都峰為何封山?不是就他們乾的?還有臉來祝賀?”江暖率先不滿道。 “該不會是又有什麼陰謀吧!”雲煙隨之說道,這時她甚至都忘記了之前的種種愁緒。 “公子,你覺得今日會如何收場?”紫衣為商行倒了一杯酒,緩緩問道。 “侯謹山的計劃,一向很難失敗。”商行一飲而盡說道。 “今日不會要有一場戰鬥吧!門主,我們帶的藥物可不多。”清虛門處,一個弟子低聲說道。 清虛門多年來以醫術聞名,四處救死扶傷,但又不參與任何門派紛爭,今日本以為隻是尋常慶賀典禮,未曾準備更多。 “我覺得不會,沒準有好事發生。”薛飛卿輕聲說道。 “岱海的人可真是出人意料哈!不管是誰做的決定,打的什麼心思,這時候敢公然到這裡來,我都有些敬佩了,他們可都是朝廷全麵通緝的人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雲良立刻站起來,抱著雙臂饒有趣味地說。 “我們帶的人可不算多,之前駐紮在這裡的軍隊也都被陛下調回去了,這時候對我們可不太有利。”李為分析道。 “那我要是生擒他們帶回去,豈不是立了一個大功?”雲良不以為然道。 凈月壇慧遠大師則雙手合十說道:“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善哉,善哉。” …… …… 聽見那個弟子的呈報,風紋則麵色微僵,隨即輕聲問道:“來者何人?” 那位年輕弟子也是一個三代弟子,看到風紋先是一愣,天都峰竟然又收女弟子了?但是這時不容他多想,便回答道:“為首者自稱是阮青白和明念。” 聽到這一句,風紋不覺有些心情沉重,對自己最是寵愛的二師兄和嘴上刻薄的大師姐,怕是……都不記得我了吧?今日來此又有何打算呢?求和?隻是這般公然現身,豈非猖狂? “師父,是否擒拿他們?”不聞立刻請示。 所有人都在等抱樸子的指令,顯然他也沒有預料到今日岱海竟然會來人。 “既是祝賀,先請人上山入殿吧!”抱樸子抱歉一笑,說:“還請各位稍候片刻,我們等一等。” 柳青青不解地看向了風紋,風紋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扶風則暗中攥緊了腰間的短劍,隨時準備發動致命一擊。 這時,不再有人關注風紋和扶風的身份是否合理了,在大敵麵前,這些都是小事。於是,柳青青就帶著二人一路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