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如今直上銀河去(1 / 1)

莊生夢蝶 敝屋 9034 字 2024-03-17

侯謹山成為了整個人世間第一個飛升的人。   他好奇,他欣喜,他驕傲,他恐懼,他孤獨。   他來到了仙界。   那一日,他飛啊飛,穿越了雲層,穿越了陽光,遠離了地麵,遠離了人間。   終於,他來到了仙界。   一望無垠,一片荒涼。沒有瓊樓玉宇,沒有璿霄丹闕,沒有雲階月地,沒有瑤池碧水。   甚至都沒有一絲雲霧,一切都空蕩蕩的、藍幽幽的,目之所及,自己仿佛陷落在了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海之中,那麼渺小,仿若一粒塵埃,沒有一絲聲音,一切都太空,太靜。   他感覺自己在向前走,亦或是在向下走,也或許在向左走,但是好像沒有絲毫區別,哪怕他如今可以瞬息萬裡,但無論走到哪裡,似乎都是一樣的風景,似乎都沒有移動分毫。   他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來到了仙界,還是來到了幽冥?如果不是有那些星星的話。   是的,這個世界唯一能夠幫助他辨別方向的,告訴他自己在移動的,就是漫天繁星。   用“漫天”來形容繁星,似乎也不太合適,因為在他的過往認知裡,星星都是很遠很遠很遠的一粒光斑,而現在的“星星”,有些很遠如光斑,還有些很近很近,近到鋪滿了他的整個視野,比太陽還要大很多很多。   比如他身後的那一顆藍色的星球,對,是“星球”,他回過頭去望著這顆星球,心裡震顫不能言。   因為這是他出發的地方,因為這裡是他的家,這裡便是人間。   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夠站在這樣的角度俯視人間呢?這才是真正的俯視人間,可是他做到了,他不覺有些驕傲。   但他又覺得莫名惶恐,因為從這裡望去,人間是一片汪洋大海,大海中找不到任何一個人的痕跡,甚至找不到任何人類的痕跡。   人類原來如此渺小,小到連一粒塵埃都不如,而他也是人類,哪怕如今站在這裡,他始終都覺得,自己是人類,而非神明。   他這時開始忍不住想:世間真的有神明嗎?神明在哪?在身後這一片可怕的令人望不到底的深淵之中嗎?   他決定走入深淵,走入這一片太空太空的深淵,去尋找真正的神明。不過在此之前,他要再次回望自己的家鄉。   藍色的人間在轉動,在緩慢地轉動,從那些縱橫交錯的黃色山脈中,他隱隱能夠判斷,岱海在哪裡。   可惜了,岱海有那麼大的一片湖,在這個角度上看去,竟然渾然不見。   但他確定,岱海就在那裡,是了,岱海還在,家還在;是了,他們會來尋找自己,他們也會來尋找神明;是了,原來從這一刻起,他忽然覺得,人,似乎還是要有個家。   不然,不知從何處來,又能往何處去呢?   他覺得自己的道心堅定了許多。   於是他轉過身去,看向了從眼前緩緩走過的凹凸不平的星球,不覺在心裡感嘆:“這就是月亮嗎?傳聞中廣寒仙子的居所,那麼廣寒宮又在何處呢?”   仙界是空曠的,卻又有一種誘人的神秘的味道,他一定要去探索一番。   他覺得自己是人,但說到底已經不是一個普通人,因為從他可以飛升開始,便可以穿越空間,心念所動之處,便是身體前往之處。   所以,他看了一眼月亮的同時,腳下便踩到了月亮的土地。   走在月球上,他覺得自己的腳步都輕盈了許多,這裡有很多山脈,有很多絕穀,有很多沙塵,有強烈的陽光,也有冰寒的黑夜。   沒有廣寒宮,沒有玉樹,沒有嫦娥,更沒有兔子。   他由月球的白天走入了月球的黑夜,但其實隻是過了一瞬間,因為他的速度真的很快。就這樣,他走遍了整個月球。   忽然,一個巨大的藍色星球出現在了月球的天空上,很大很大,透過山脈,他知道,岱海就在那裡。   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再想什麼,隻是覺得有些悵惘,有些蒼涼。   於是他決定離開月球,去看一看真正的遠方。   或許這裡根本就不是仙界?而隻是一條通過仙界的路?或許自己還沒有飛升成功,而這一切都隻是神明的考驗?   那神明在哪兒?真的……有神明嗎?如果沒有,他會是神明嗎?神明又要做什麼呢?在這廣袤無垠的太空中,神明又能做什麼呢?   他覺得自己現在存在的意義,就是尋求這一切的答案。   於是他又前往了一顆紅色的星球,也是能看到的離地球最近的一顆星球。   空氣中似乎有些熱,但是也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他落到了這顆紅色星星的地麵上。   這裡的顏色,讓他想到了火,是了,這就是在人間仰望的火星。   沒有神明祝融,也沒有生命。   於是他離開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極其巨大的星球,不知道是地球的多少倍,那顆星星是土褐色的,上麵還有一個仿佛眼睛一樣的巨大的旋渦。   這裡的風有些大,他懸空停留在旋渦之上,此生此世,他從未見過如此壯麗的景觀,那仿佛能夠吞噬一切的漩渦就在這顆星星上移動著、吞噬著,卻似乎永遠都不會消失。   這裡麵到底有怎樣的能量?他很好奇,於是他來到了漩渦之中。   他太渺小了,渺小到巨大的漩渦都不足以傷害他,這一刻他覺得,那些遠觀壯麗雄偉的景象,身處其中,卻也不過如此,無甚樂趣。   於是他伸出手,感受著周邊波濤洶湧的天地氣息,似乎有很多能量在源源不斷地湧入自己的體內,他覺得自己變得更強了一些,在這裡的修行,要遠遠快勝人間。   若神明真的生活在這片太空之中,那他們又該有多麼強大呢?   看過了這顆星星,他忽然覺得有了些趣味。   他飛向了更遠的地方,某一次來到了一個更加幽藍的星球,空氣中都在下雪,但那似乎又不是雪;某一次,他發現有的星星身邊有一圈圓環,於是他站在上麵的其中一塊石頭上,遙望著眼前的巨大星球……   他漸漸發現,人間所處的地方太偏遠了,那裡的星星都要比其他地方稀少許多。因為這一天,他忽然看見了一條極其璀璨的星河,那就是在人間看到的銀河嗎?   他來到了銀河,而且第一次換了一個角度看銀河,他忽然發現,這裡並不是一條河,而是一個更大的由無數星星組成的漩渦,往常看到的河流不過是從側麵觀察到的而已,與之相比較,之前見過的那顆星星中的漩渦實在是滄海一粟。   他決定前往漩渦中心,可是那裡黑黑的,什麼都沒有發現。哪怕一片黑暗,他還是穿了過去。   然後他發現,剛剛所謂的銀河漩渦,不過是很小很小的一個,這個“神界”有太多太多的漩渦。   甚是他看到了很多星星,構成了彩色的雲朵,一大片一大片的,絢爛至極。   他繼續向前穿梭,甚至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神界有這麼多星星,會不會有第二個人間?那裡生活著很多素未謀麵的人?   於是他轉變了方向,他不再執著於尋找神明,而開始努力地去尋找人的蹤跡。   他為自己可能會找到人而感到隱隱的興奮,這又該是怎樣的一個歷史創舉?   他就這樣穿梭在太空中,最初隻是好奇,然後在尋覓神明,然後在尋覓其他人類。   這段時間裡,他領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最壯麗的景觀,看到了世間之人一輩子都沒有看到的最奇偉、瑰怪的景觀。   可是,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哪一刻,他忽然找累了、看膩了。   太空足夠大、足夠大、足夠大,大到可以穿梭空間的他,都永遠永遠永遠都看不完。   但太空又太小了、太小了、太小了,小到他無論走到哪片銀河上,看起來是不同的荒蕪、不同的廣袤,卻又是一樣的荒蕪、一樣的廣袤。   他沒有找到太空的邊界,沒有找到通過所謂“神界”的入口,自然就沒有找到神明,可怕的是,他也沒有找到哪怕是一個人。   所以這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前所未有的迷茫,甚至是無助。   是啊,一往無前的、堅定不移的侯謹山第一次感受到了無助。   所以這一刻,他又有些慶幸,慶幸自己跋涉無數光年,還沒有忘記自己從哪裡來,是時候了,回去看看吧!   於是他調轉方向,返回人間所在的星球。   神界似乎沒有時間,他亦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應該沒有很久,那顆熟悉的藍色星球就這樣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麵前。過往的人生中,他從未覺得原來還有一個地方如此值得自己的懷念。   他落在月亮上,背著雙手,沉默地注視著人間,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有一條魚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沒有想到,這浩瀚的太空中,竟然還有一條來自人間的魚,一隻如那些璀璨星雲一般光彩奪目的大魚,大到他可以騎乘上去。   可從太空的視角來看,這條魚也是很小很小的。   花無缺在太空中遊動了很久,它覺得這裡與大海好像沒什麼分別,隻是更加寬廣,並且多了一些“大球”而已。   直到今日,它忽然看見了一個人,竟然有人能夠生活在水裡,它也覺得很好奇。   侯謹山不覺伸出手摸了摸花無缺的鱗片,涼涼的,滑滑的。   花無缺看起來很開心,用它的大頭輕輕撞了撞侯謹山的肩膀。   侯謹山發現,魚不會說話,但是他們之間分明可以交流,也不知是用什麼方式,這便是佛門所言之神識嗎?   “神識超邁,飄然而來,翩然而去,能藏一切法,可見外物,可通他心。”他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這一句話來,隨即說道:“你叫花無缺?”   花無缺高興地在空中翻滾著,甚至圍繞著侯謹山遊動了一圈。   “講一講你的故事吧!”侯謹山微笑著說,然後坐在了月球最高的山峰上。   偌大的太空中,隻有這一人一魚,無盡孤寂。   故事很快就講完了,侯謹山嘴角的笑意依舊,“原來是她點化了你。”   花無缺的故事講完了,侯謹山卻沒有講自己的故事,他在想一個人,一個他飛升之後一直故意遺忘的人,如今卻發現,有些問題是無論如何也忘不了的,甚至隻有找到她,很多問題或許才能得到答案。   自己已經是神明,已經可以長生,但是卻找不到她去了哪兒,還有傳說中的昔來山,究竟在哪兒呢?他確定自己一定遺漏了什麼問題。   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空想的人,這段時間被這無盡景象所迷惑,已經耽誤了太久,於是他行動了起來。   隻見他揮手一變,整個月球上瞬間出現了亭臺樓閣,一座座殿閣的風格與岱海幾無二致,尤其在這座最高的山峰上,出現了與鎮海樓一模一樣的高樓,甚至裡麵的房間都幾無二致。   荒蕪的月亮立刻變得真的仿若仙境一般,有亭臺樓閣,有蜿蜒曲水,有雲霧繚繞,比之前一刻,簡直不能更美、更壯觀了。   做完這些,他又飛往了下一顆星星,做了很多相似的布置,然後又依次類推,不知裝點了多少星球。   花無缺終於找到了可以交流的人,便緊緊地跟在他的身邊,看起來無比歡樂,隻是在經過一顆蔚藍色的布滿了冰霜的星球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它想布置一顆屬於自己的星球,等待著好朋友安安的到來。   侯謹山沒有理會,任憑這條魚遊來遊去,忙得不可開交。   在侯謹山和花無缺的裝點下,仙界越來越像仙界了,隻是除了他們沒有任何生命。   他們的神力可以幻化萬物,但是唯獨不能幻化生命,凡間的生命承受不了仙界的能量,它們或許會被凍死、熱死,也或許會被這仙界的空氣直接粉碎成灰,因為它們的身體太脆弱了,承受不了來自神界的氣息。   一切都布置好了,侯謹山停在了月球的鎮海樓上,他站在樓頂,再次望向地球。   花無缺在這裡自由自在地玩耍著,渾然不理會他。   侯謹山覺得有些孤寂,不知不覺間竟然變出了一隻笛子,緩緩地吹出一支曲子,這是風紋經常在樓內吹的曲子,名喚《莊周夢蝶》。   他不禁想起,過往自己總是苛責那丫頭不務正業,每日隻是一門心思研究這些旁門左道。   但此時此刻,他卻也拿出了笛子,吹出了那隻曲子,腦海中甚至回想起了她的話。   “如今師父已經得窺大道,仙界怕是很空曠的,師父若是覺得孤寂了,便想想我曾經說過的話,希望您也還記得。”   是啊,仙界的確是很空曠的,看來你早就知道。隻是,你說的什麼話?哪些話呢?   侯謹山不覺想起,在目窺園發現那丫頭之後兩個人的夜半長談。   “不,師父,這樣不美。我聽過一句話,一個人到世界上來,要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如此才美。”   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如此才美。   侯謹山的曲子停了,花無缺遊到了他的身邊,眼神中閃過大大的疑惑,怎麼不吹了?   “她也給你吹過這支曲子?”侯謹山問道。   花無缺看起來很驕傲、很興奮,這首曲子讓他與侯謹山更加親近了一些,原來你也是她的朋友。   “我是她的師父。”侯謹山糾正道。   在這一刻,他終於想清楚了一個問題。修行的意義究竟何在呢?他本以為這太空中應該有真正的神明,但這段時間讓他卻來越清楚,根本沒有。這裡的無邊無際都隻是假象,這個世界似乎依舊是封閉的,自己隻是從一個小的牢籠中僥幸逃了出來,卻來到了一座更大更冷的牢籠。   可這一切卻又並不是騙局,因為自己真的獲得了前無古人的力量,真的擁有了長生。   但這一切都有問題,因為這個所謂的神界似乎依舊隻是牢籠,而種種跡象表明,這座牢籠是有一把鑰匙的,那就是風紋。   “嗬嗬,神明在哪兒?或許神明一直在人間。”想到這裡,他不覺說出了這句話,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花無缺聽。   不,我就是神明,隻是神明之所以為神明,是因為有人類的見證。無人見證的神明,又何談存在呢?   “是時候了,讓我看看你深愛的人間,也讓我找一找你到底藏在哪兒。”說罷,侯謹山摸了摸花無缺的頭。   “你的小主人很快就會來陪你的,你好好等他吧!”侯謹山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便消失在了原地。   偌大的太空中,隻剩下一條魚,還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建築。   ……   ……   侯謹山回到了人間,回到了岱海,卻沒有前往那座結界庇佑下的高樓,而是來到了一個農家小院。   巧的是,今日是元宵佳節,他想回到這裡,吃一碗芝麻湯圓。   可惜的是,他隻看到了略有灰塵的桌子還有空無一人的房間。   他平靜地走遍了整座小院,往常這裡養的雞鴨鵝都不見了,仿佛從未存在過,到處都是荒涼的氣息。   他停下了腳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因為他看見了後院梧桐樹下的墓碑。   碑文上寫著:師娘之墓——弟子風紋、扶風立。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麵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隻是微微皺著眉頭。   緊接著他蹲了下來,摸了摸光滑的墓碑,然後撿起了一束白菊花。花朵雖然已經枯萎,卻能看得出,幾天前應該還是新鮮的。   忽然,一朵絢爛的煙花在空中炸響,侯謹山站起來回過頭去,便看見了岱海城的繁華一如既往。   他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出現在了一個賣湯圓的街邊小攤旁,買了兩碗芝麻湯圓,腦海中想起了風紋一句話:“想吃地道美食,便要在街頭巷尾,如此方有人間煙火氣。”   當年便是在這裡一起吃了一碗芝麻湯圓,如今過去多久了?   湯圓很快便打包好了,他帶著回到了師娘的小院中。   侯謹山就這樣坐了下來,坐在了墓碑的邊上,手裡端著一碗湯圓,另一碗放在了墓碑旁。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人能陪他說話了,隻能一口一口地吃光了湯圓,然後將碗放在一旁,說道:“街頭巷尾之食,遠不如你做的。”   “我離開不過一年而已,你離開也不過三天。我將永遠都無法找到你,但我可以找到她。”侯謹山再次拿起那束已經枯萎的花,隻見花朵正在迅速地重新煥發生機。然後他隨手一甩,整個後院便都長滿了鮮花。   他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小院,又望了一眼鎮海樓,終究沒有回去,而是再次消失在了原地,不知將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