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長恨此身非我有(1 / 1)

莊生夢蝶 敝屋 9799 字 2024-03-17

月球岱海之上,這幾日一直氣氛陰沉。侯謹山受了很重的傷,不得不閉關幾日進行調養。   今日,侯謹山終於出關了。他來到了鎮海樓一樓,當日事發之時的人如今都在這裡了,除了已經再也不會出現的珅娘。   圓桌邊上的人不少,卻沒有飯食,隻餘一些冷茶,所有人都沉重地等著侯謹山的到來。   在侯謹山落座的那一刻,明念和奉壹便站了起來,躬身等待侯謹山的處置。   薛蓮和阮青白看了他們一眼,也沒有說什麼,而一旁的珅叔像是瞬間老了十歲,始終沉默不語,鬆廉則坐在珅叔身邊,麵色落寞。   終而明念打破了寧靜,說道:“師父,哪怕是再來一次,我也不會看著風紋陷入絕境。我們一路來犧牲了太多人,大多我都可以狠下心來痛下殺手,除了這樓內之人。”   侯謹山點了點頭,並沒有責怪,反而微笑了一下,然後看向奉壹。   感受到他的目光,奉壹先是猶豫了一下,終而挺起身子朗聲道:“宗主錯了。”   這話一出,坐在一邊的古月倒是明顯地驚訝了起來。   “我錯在何處?”侯謹山反問。   “風紋仙子改變世界是為了愛,宗主如今是為了什麼?”奉壹反問。   “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麼?”   “若天道是天,自當無情;可如今天道是人,人應有情。”奉壹說:“宗主口口聲聲說要打造一個真正公平的世界,不再為任何人動心,也不再為任何事隨意改變世界,這本沒什麼。可是如今這一切根本就是屬於她的,而不是屬於您的,您這是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謀殺他人!”   “長恨此身非我有,人類的命運應該在人類的手中,而是他人。漫漫星河既無人覺醒,舍我其誰呢?這是我所追求的大道。”侯謹山微笑著說。   “大道無情,不是真的沒有感情,而是不隨意動情。宗主,您口口聲聲說愛人類,卻連一個人都不愛。”奉壹倔強而又犀利的眼神直指侯謹山的內心深處。   “執著於小愛,隻會蒙蔽雙眼。何況往宇宙深處望去,你覺得愛是什麼?又算什麼?唯有存在才是意義,而她隨時可以抹去這一片存在。”   “不,沒有了愛,存在便沒有意義。”奉壹堅持不懈地反駁道。   侯謹山擺了擺手,這番話終究是說不通的:“多說無益,你們走吧,不如用實際行動證明一切吧!”   奉壹十分訝異,他沒想到侯謹山就這樣放過了他們,倒是明念一副早知如此的樣子。   是啊,侯謹山這樣的人,的確沒有私情,那也就沒有私敵。   明念跪地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說道:“拜別師父。”隨後便起身離開了。   奉壹看了一眼,隨之行了一禮,跟隨明念一同離開了。   二人離開之後,樓內又恢復了沉默。侯謹山說:“此事到此為止,不可聲張亦不必再提,準備極樂宴,這才是要事。另外,約見皇帝,我有事相商,都退下吧!”   幾個人都應聲而退,隻餘下珅叔坐在座位上沒有動,侯謹山苦笑一聲:“說吧!”   “做完這件事,若我還活著,便返回人間岱海,直至終老。”珅叔沒有任何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道。   “好。”侯謹山也沒有更多的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宗主麵臨著怎樣的痛苦,過去我一直陪在您身邊,隻是如今好像忽然老了,走不動了。”珅叔頹然嘆道。   “珅叔,你是我此生唯一的知己。”侯謹山說。   “所以宗主,我不勸你放下,隻勸你切勿苦了自己。”珅叔說罷,站起身來,長揖一禮,隨後轉身離開。   人都走了,隻餘下一個個孤零零的茶杯,裡麵裝滿了未飲的涼茶。   侯謹山拿起眼前的茶杯,一飲而盡,苦澀至極。   ……   ……   整個神界都關注著一顆藍星,自從扶風反復現身於藍星之外後,所有人都更加確定,風紋一定就在藍星裡。   有趣的是,無論是懷著殺機還是懷著崇敬前往藍星之人,都隻是一些小人物,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們,並沒有一個人前往藍星。   理應作出表率的帝都皇帝沒派人去,與風紋情同姐妹的天都峰柳青青也保持沉默,與風紋真正有著師徒之份的岱海無一人前往,凈月壇、釋道齋、胭脂堂、清虛門等等重要門派均無一人前往。   但藍星之外,依舊熙熙攘攘,到處都是追風門和息風教的人,雖說偶有爭鬥死傷,可終究沒有什麼太大的波瀾。麵對著那固若金湯的防禦結界,也沒有任何人有實力能夠突破。   而且就算是這兩派的人,連一個副門主或是舵主都沒有人來,所有人似乎都在觀望著。   很多人猜測,或許正因如此,風紋直到現在都沒有現身,隻是偶爾扶風會出來做一些簡單應對。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第一個人表態,因為沒有人有經驗去麵對真正的神明。   是的,世人其實至今為止大多都不知道世界的真相,他們隻是做了一個夢,隻是在夢中知曉了風紋擁有改變世界的能力,除此之外,更多的人一無所知。   但是那些大人物們最近也很忙碌,忙碌著籌備神界的一次空前絕後的盛會——極樂宴。   有一種傳言這樣說:風紋已經收下了極樂宴的請帖,並且打算現身極樂宴。   那麼接下來所有人要做的事情就是以最大的熱情迎接極樂宴的到來。   ……   ……   萬眾矚目之下,極樂宴開始了。   第一天,風紋沒有現身,有人看到扶風還在藍星之外,今日隻是一個盛大的開場,風紋仙子應該是不喜歡如此喧鬧的場合,很多人都像這樣猜測道。   第二天,風紋沒有現身,極樂宴上開始正式討論關於星圖地域劃分之事。   此後十餘天,風紋都沒有現身,各門派對於星圖劃分已經基本明確了,準備開始討論下一件要事——製定神界天規。   這些事情的推進是很快的,因為早就已經醞釀了百年,如今說到底要做的,就是最終確定並且公布一下罷了。   所以就這樣,又過了很多天,來到了極樂宴的第四十九天,也是最後一天。這一天諸事都已經確認完畢,有的門派心滿意足,有的門派無可奈何,有的門派忿忿不平……但是整體上還是一片和諧。   問題是,極樂宴都要結束了,傳聞中可能會現身的風紋仙子人呢?   ……   ……   極樂宴在帝都星舉辦,在一片熱鬧繁華之中,到處都在議論紛紛,以至於沒有人真的有心思去觀看那些精心準備的歌舞表演。   “我聽到一個傳言,關於風紋仙子至今為止不肯現身的原因。”江暖從胭脂堂的位置走到了清虛門那裡,在薛飛卿身邊說道。   “我也有所耳聞,隻是不知真假。”薛飛卿微微皺眉說道。   “哦?什麼樣的傳聞,不如說給小僧聽一聽?”這時,金粟小和尚忽然湊了過來,一臉笑意地對二位說道。   “金粟小師父不是一直在周遊神界麼?怎麼會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說出來我可不信。”江暖說。   “我最近一月結識了一位至交,我們二人促膝長談許久,還真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麼。”金粟撓了撓那顆光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這時他們才看向金粟身後,正站著一個笑意盈盈的小道士,看起來甚是親切。薛飛卿頓感失禮,忙問道:“不知這位道友如何稱呼?”   “小道法號清揚,見過薛門主、江堂主。”清揚道人甚是客氣,隻是簡單的打了個招呼,便讓二人覺得如沐春風。   “神界何時有了這樣一個人物,我們竟然一無所知。”江暖嘖嘖稱嘆。   “清揚昔日隻是一介雲遊方士,與世人共同飛升之後,便自覺修行不足,所以閉關百年,近日方才出關。”清揚道人不緊不慢地說著。   “小和尚交友眼光可是很高的,怎麼樣,我這道友是不是不同尋常?”金粟說道:“先不說這個了,不如先為我解答疑問,你們剛剛說有傳言,到底是什麼傳言?”   “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一直在一旁看歌舞的江帆忽然走過來說:“傳聞兩月前風紋仙子被岱海和皇家之人聯手暗害,身受重傷後才去了藍星,一直在養傷。而皇帝和岱海宗主也身受重傷,這段時間一直在調養呢!”江帆說道:“雖然不知真假,但是自從聽說風紋仙子在藍星之後,我就一直沒有去過,所以未曾親眼看見。”   “不知這消息是從何而來?”清揚道人好奇地問道:“若真是岱海與皇家聯手暗害,又豈會任由這消息四處傳播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聽說最早好像就是在藍星那邊傳來的,那裡天天有人守著,沒準兒真的知道些什麼呢?”江帆回答道。   “如果這消息是真的,那風紋仙子不來也是有道理的。”薛飛卿說。   “說到底,我們與她都是故交啊!但是自從她現身以來,卻一直沒有去看過她。”江暖有些落寞地說。   “江堂主若是想見,又為何不見呢?”清揚道人問道。   “我這個人就喜歡開玩笑,如今想著她的身份,倒是委實不太合適了。”江暖說道。   “要開始了,我們落座吧!”金粟小和尚看向了大殿前方,然後伸手示意清揚道人隨他一起。   皇帝王崮已經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到了,與此同時,岱海宗主和珅叔也已經到了現場。   “今日青青怎麼沒和陛下一同出現?”江暖不覺有些疑惑。因為直到陛下已經做好,柳青青方才進入大殿,而且坐的是天都峰掌門的位置,這意味著不是以皇後的身份出席。   “畢竟她也要為天都峰爭取一席之地。”薛飛卿說道。   金粟卻沒有關注這些,而是說道:“真是難得,這樣的場合侯宗主竟然會現身。”   “傳聞他整日閉關不出,如今既出關來此盛會,想必是有所圖謀。”清揚道人說道。   “清揚道人倒是看得透徹,不如猜一猜,今日風紋可會現身?畢竟這可是最後一日了。”江暖說。   “無論她出不出現,今日想必都不會真的以一場歌功頌德的宴會落幕。”清揚道人微笑著說:“那些都是追風門的人嗎?”   順著清揚的目光看去,在大殿末尾處,有一片人群占據了整個大殿的一方角落,他們皆穿著樸素,神情恭謹,甚至不時地向四處充滿期盼地張望著,看起來是在尋找風紋的下落。   而他們對麵的則是息風教,神色並不是非常友善,甚至帶著些許殺意。   清揚道人的眼神在兩方之中各有停留,在看向追風門時說道:“傳聞中追風門主神龍見首不見尾,那今日來的那位是?”   站於追風門中央最前列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身形不是很高,提醒瘦削,神態間帶著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   “是副門主秦一生,據說以前是岱海的一個普通弟子。”金粟看了一眼清揚,說:“一個普通弟子能夠率先飛升,並且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想必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就是不知其身後是否有人指點。”   清揚道人仿佛沒有聽見金粟的話,而是指了指息風教的那個人,說:“這人我認識,是當日汙蔑柳掌門不成的不聞,他的眼睛治好了?”   金粟說:“許是天意吧,漸漸地就好了。”   “那倒是奇了,傳聞中今日風紋仙子會現身,結果一向最想見他們的兩大派主人都不在,反倒是平日裡不太見人的岱海宗主都現身了。”江暖說。   ……   ……   “今日是極樂宴的最後一日,眾位仙家齊聚於此,當是為了那個傳言。”眾目睽睽之下,王崮的聲音緩緩地回蕩在整個大殿。   “不錯,本次極樂宴的確邀請了風紋仙子,但已經這個時辰,仙子至今仍未現身,想必是不會再來了,恐怕是要讓眾位失望了。”王崮謙遜地說。   此話過後,扶風門那邊一陣陣嘆息聲傳來,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是為了能夠來此參拜真神,但是看這樣怕是又要一場空了。   “不過今日難得齊聚一堂,朕倒是有個提議。”王崮頓了一下,然後看向侯謹山,微微頷首道:“岱海侯宗主難得出關,世人皆知他的卓越才識,不如今日請侯宗主為我們論一論道法如何?”   此言一出,立刻迎來了大家的一致贊和,侯謹山在世人心中的神秘程度不亞於風紋。這世間隻有極少數人見過侯謹山,但隻要一提到這個名字便會讓人心生敬意,畢竟他是第一個飛升的人,也是帶領一個小小的域外門派走到如今地位的人,更是那位風紋仙子的“師父”。   這樣一個有著眾多故事的人,卻幾乎從不現世,甚至哪怕有人有幸匆匆看一眼他,也未曾聽到過他的聲音。   “侯謹山親自講道法?今日還有這種安排,我可真是太好奇了,他到底是什麼人?”江暖立刻拍手叫好。   金粟看了一眼清揚,問:“你覺得呢?”   “這樣的人物我豈會知曉?”清揚笑著反問。   萬眾期待之下,侯謹山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與眾人想象得不同,嘴角始終帶著一絲笑意,讓人覺得親切又疏離。   這時也隻是笑著,但並未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也並沒有任何客套和寒暄,隻是用那雙眼睛掃視了一眼在場的眾人,讓人覺得可怕的是,每一個被他掃過的人都覺得仿佛被看穿了內心所想,簡直是無所遁形。   這世間也就隻有他,隻用一個眼神,便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恭敬地看向他。   就連皇帝也在內心嘆息了一聲,這個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侯謹山身上更具有一股王者之氣。   但他開口說的一句話,卻與他展現出來的氣質很是不符,隻見他微笑著說:“大道三千,長恨此身,非吾所有。”   明明是一句無限惋惜的話,在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帶著一絲詭秘的決絕。   這下眾人委實不解,為何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但侯謹山很明顯是想給大家思考和討論的時間,所以他停頓了下來,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下去。   “以他的境界,為何說出這樣一句話?”江暖不解地問道。   “娘親,莫不是因為在神明之上,還有真神風紋?所以說……我們是被她創造的?並不屬於自己?”江帆想了想回答道。   “《莊子》有雲: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或許侯宗主是為了闡述道家玄理?”薛飛卿說道。   “依我看啊,他是醞釀著什麼陰謀。”伴隨著這句話一同到來的,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正是商行。他低聲笑著說道:“我在那邊獨坐無聊,所以便一同來你們這裡看一看。”   薛飛卿微微一禮,但並未多言。商行卻自顧自地坐在了清揚的身邊,問道:“這位小兄弟麵生得很,不知如何稱呼?”   “小道法號清揚。”清揚道人舉止端方,不卑不亢。   “你一看就很好相處的樣子,不介意我坐你身邊吧?”商行嘴上在請示,人卻已經坐了下來。   清揚也隻是微微一笑,並未在意。   眼看著討論之聲漸漸停止,侯謹山睜開了眼睛,眾人知道他要說話了,立刻便安靜下來。   “若連吾身皆非吾之所有,又何談道法?因此,道法並不存在。”隨著侯謹山這句話緩緩吐出,場麵瞬間沸騰起來。哪怕是普通神仙,又何嘗未經歷過勤修苦練?道法不存在?怎麼可能?可偏偏說出這句話的卻是侯謹山。   但這一次侯謹山並沒有給大家更多討論的時間,而是稍微頓了一下便說道:“或者說,吾輩所修之道並不存在,天地至道並不在天地之內。”   這麼一說,眾人就更陷入了疑惑不解中。   “我常常在想,一個人到底可以擁有多少自由?”   “這天地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侯謹山說完了這幾句話便閉目不語,似乎這一場道法便講完了。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學人開壇問道,誰能想到在最舉世矚目的大會上,便隻是如此匆匆幾句呢?   但是眾人又覺得,這幾句話裡隱藏著什麼信息,很多人都陷入了沉思。   宴席中,清揚道人卻忽然站了起來,在沸沸揚揚的人群中,這樣一個人站起來是毫不起眼的。   “清揚道兄這便要走了?不再聽一聽?”商行笑問道。   “道法尚淺,實在聽不懂這些玄而又玄之語,清揚先行離去了。”說罷,便對在場的各位一一行禮,然後就此離開。   金粟欲言又止,終而說:“好,那我們改日再約。”   清揚便這樣穿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離開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沒有人看他,今日的人太多了,今日的事太多了,沒有人會去看一個毫不起眼的陌生人。   所以他平平淡淡地走到了大殿門口,然後一腳抬起,準備邁出門檻。   大殿兩邊一麵是追風門,一麵是息風教,所以為了防止兩邊之人刀兵相向,中間的路很寬敞,寬闊到清揚走在正門之時,就像是一個微小的螻蟻。   但不知為何,就在剎那之間,就在他一隻腳即將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間,忽然一陣山呼從他的身後傳來。   “追風門秦一生率領眾信徒虔誠拜見風紋仙子!”   “追風門信徒虔誠拜見風紋仙子!”   清揚愣住了,或者是說風紋的背影僵住了,她自認為自己的換形術不會被任何人勘破,哪怕是剛剛掃視的侯謹山,那他們又如何知曉?   可事已至此,她倒的確是不能再逃了。於是她收回了右腳,揮手一變,在一眾錯愕之下換回了原本的樣子——一襲艷艷紅衣,一頭飄飄長發,麵上帶著一股清冷而疏離的笑容,神聖而不可冒犯。   風紋轉過身來,便看見跪倒在自己左前方的那一眾虔誠的追風門眾人,她並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繼續向內看去,目光所到之處,令人紛紛不敢直視。   她的目光掃過胭脂堂,掃過天都峰,掃過凈月壇,在王崮的臉上停了一瞬,然後停在了侯謹山身上。   隨著她目光的緩緩移動,越來越多的人跪倒匍匐在地,那一刻,這個小小的紅點成為了世界的中心。   那一刻,很多人都認為自己見到了真正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