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索臺記 鄧益安 6930 字 2024-03-17

在陶文嬋為沈韞悉心籌備好所需行裝後,待天邊微露晨曦之際,他便攜同僚屬及數名隨身侍衛,即刻踏上前往禹陽的路途。   數日疾馳,一行人終至禹陽縣界,馬車在城門前徐徐停下。   沈韞於車內稍待片刻,卻未聞及其侍從次仁的稟報,於是揭開車帷向外望去。   但見不遠處的城門之下,次仁正與一群華服之人交流,雙方頻頻施禮以示敬意。   沈韞注意到其中幾人身著官袍,顯然乃是此地地方官員無疑。   他們一路行來並無多餘停留,也未曾遣人提前告知當地,然而剛抵城門,這消息就早已傳來。   沈韞輕放車帷,深吸一口氣,此舉令他心中微感不適。   過了片刻,就聽車外傳來次仁的稟報:   “大人,禹陽的幾位官員來了,說是已為您安排妥當憩息之處,想邀您先行休憩片刻”   “好”   見這些官員消息如此靈通,沈韞擔心接下來或許不會如他所想那般順遂,不過這一路歷經長途跋涉,且攜帶諸多行囊,權且先依他們所言安置妥當,再行前往倉廩及病坊查探也不遲。   至禹陽縣衙門前,沈韞剛下馬車,便見大門之外,一位頭裹黑紗襆頭、腰纏懸玉束帶、身著翠綠寬袖長袍的官員正疾步而來。   此人身形瘦削如竹,麵容滄桑,年紀看來已至五十知天命之年。   他急匆匆行來,臉上掛著略顯牽強的笑容,對著沈韞深施一禮:   “尚書大人恕罪,在下乃禹陽縣令馮決,近日公務冗雜,未能親迎大駕,接待之處若有不周,尚請大人海涵。”   “馮明府不必過謙,本官此行是因公而至,並非遊賞之行,無須太過拘禮。”沈韞語調淡然,顯得頗為從容。   “沈尚書言重了,您蒞臨禹陽,下官豈敢有絲毫怠慢。此番長途跋涉,定是辛苦異常,還請大人先行至本衙稍作歇息。”   隨即,馮決便傳喚仆從,命其將沈韞一行人所攜行囊、案牘及隨侍人員日常所需諸般物品,逐一搬運至縣衙內早已悉心預備的館舍之內,妥善安置。   然而,正當馮決的仆從們準備觸及行囊之際,次仁麵色肅然,目露冷峻,迅疾出手攔下,示意其不得近身。   與此同時,沈韞則麵帶微笑,向馮決婉言道:“馮明府,戶部此番前來乃因公事在身,若居於縣衙之內,恐有諸多不妥之處。我等還是暫且下榻臨近官驛為宜。”   馮決見此狀,一時語塞,愣神片刻後,略顯尷尬地回應道:“哦……是,沈大人所言極是。既然如此,那便請沈大人先至衙內用膳歇息片刻吧。”   沈韞微微頷首,在馮決恭敬的引領之下,徐行步入了縣衙深處的後廳堂。   隻見其間布置得井然有序,方正的桌椅整齊排列,明窗凈幾,室內明亮而寧靜。   馮決與沈韞等幾位戶部官吏剛一坐定於食案前,下人們即刻陸續呈上數碟小菜。   然而眾人麵對食案上略顯簡樸的菜肴皆沉默不語。   馮決麵露尷尬之色,目光轉向一名正端菜上來的丫鬟,麵露不悅地問道:   “之前不是已經吩咐過此次乃尚書大人蒞臨嗎?!”   那丫鬟聞聲膽怯,低聲回稟:“老爺,後廚現下隻能備辦出這些菜肴……”   她的聲音愈發細弱,惶恐不安地悄然瞥了一眼沈韞,卻見他正注目於自己,令她更感驚慌失措,亟忙低頭以避其視線。   察覺氣氛稍顯壓抑,沈韞語氣溫和地說道:“以眼下禹陽的困境來看,這番簡樸也在情理之中。馮明府切勿責怪於她,我們且先用膳吧。”   言罷,沈韞率先舉筷,開始進食,以此打破尷尬氛圍。   眾人見狀也隨之紛紛動箸。   馮決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後,又勉強擠出笑容,舉杯向他們說道:   “諸公長途跋涉至我禹陽之地,若有招待不周之處,實屬下官失禮。請允許在下先敬諸位一杯,以表歉意。”   沈韞聞此,也立馬端起酒盞回應,彼此客氣一番後,席間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馮決再度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沈尚書此次親臨禹陽,不知有何要務需要處理?”   沈韞一邊徐徐細嚼著飯菜,一邊看似隨性地回應:   “聖上對禹陽百姓的困苦深感憂慮,為此寢食難安,因此特派我等前來體察民情。朝廷旨在竭盡所能,為禹陽黎民解困釋厄,期許早日恢復昔日安寧富饒之景。”   馮決聞聽此言,麵露一絲尷尬之色,笑道:“聖上對禹陽百姓如此關懷備至,實乃我等禹陽人的福祉。如今有幸得沈尚書您親自督陣,想必禹陽此次定能渡過難關。”   沈韞淡然一笑,未再多言。   稍食幾口飯菜後,他轉而又詢問:“對了,先前朝廷所遣太醫現下身在何處?”   “太醫平日均在病坊內值守,下官雖曾安排他們坊外住所,但他們覺得往來不便,故而特意為他們在病坊內新修了住處供他們使用,尚書若想探訪,待用膳完畢,下官便陪同您前往。”   沈韞聽聞此言,頷首輕應一聲“嗯”,便繼續將注意力轉至眼前膳食。   馮決環視同席的戶部諸公,自始至終皆麵無表情、靜默食飯,他心中不禁暗自嘆息,便也不再多言。   用膳後並未久留於縣衙,沈韞與馮決等人便徑直前往了病坊。   於車廂之內,沈韞察覺馬蹄漸漸緩行,心知或許已至病坊之地。   他掀起車帷,向外探視。   透過兩側列隊而立的數名士兵,隻見此處以竹籬圍合四周,院內左右兩側各設兩大區段,其間均設有多重隔斷,以確保隔離之效得以充分實行。   右側區域主要收治罹患瘟疫的病患,搭建眾多簡陋而通風良好的草棚,棚內床鋪排列有序,每排草棚之間留有寬敞通道,方便醫者及病人通行。   而左側則專司後勤供給,為醫者、病患及護衛士兵提供所需物資,此區由專人嚴密把守,隻許傳遞人員進出,以防疾病擴散。   兩區之間的主乾道寬闊整潔,足夠三輛馬車並排行駛。   道路盡頭是一排獨立的木屋,為醫者們臨時休憩之所,以助醫師養精蓄銳。   他們的馬車行至主道中途,沈韞便命馭者停下。   待馬車安穩停駐,他便身披白色長袍,以麵衣遮顏,步下馬車。   緩步移至右側的竹籬前,透過竹籬間隙向內探視,眼前之景與城內的清冷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隻見醫者們穿行於草棚之間,或為病患診脈探病,或在調製湯藥,士卒們正忙著搬運幾個熱氣騰騰的大木桶,顯然其中盛放著熬煮好的藥湯。   在一列草棚出口處,眾多麵色憔悴、體弱無力的病患聚集。   有衣衫襤褸的貧士,有身著錦服的富賈,還有戎裝在身的軍旅,皆手持瓷碗,依序排隊等待領取藥湯。   整個圍場內咳嗽聲此起彼伏。   即使身處柵欄之外遙望,也能深深感受到那些病患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煎熬。   沈韞雖已在心中反復揣摩過這疾疫之地的慘淡狀況,但在親眼目睹此景之後,隻覺心下猶如被嚴冬寒冽侵襲一般。   他一想到此疫病之患困擾禹陽百姓已年近三載,內心便覺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看到那些醫師們忙碌奔走的背影時,不禁勾起了對薑叔易的掛念。   沈韞即刻轉身詢問馮決等人“朝廷所遣醫官是否皆在病坊內診視?”   馮決微微躬身答道:“是,他們正忙於巡查病患,但為大人安全起見,不宜貿然深入。不如移步至休息之所暫候,我等速派人去通傳醫師。”   沈韞聽罷,淡然回應“不必急於一時,待他們忙完再作交談。”   隨後,他又前往後勤之地詳加巡查了一番,最後才來到醫師們的休憩之處,靜待薑叔易診治完畢。   在為醫者們搭建的臨時屋舍之前,沈韞背負雙手,徐徐來回踱步不止,心如亂麻。   剛剛所目睹的景象一直在他的腦中縈繞。   他暗下決定,此番必當速速著手查探究竟,繼而思量著要從何處尋覓線索,以及如何有條不紊地推進一連串的核驗步驟。   盡管馮決多次請他進屋歇息片刻,但此刻沈韞心緒繁雜,無暇顧及他人好意。   沈韞不入屋內,他們也隻得陪同在外耐心等候。   一個時辰過去,馮決見狀有些按捺不住,於是悄聲遣人前去通傳太醫。   天色漸暗,薑叔易與幾名醫員匆忙趕來。   見沈韞及馮決等人仍在屋外等候,於是急步向前,對沈韞、馮決等人行禮致歉:   “剛才得知諸位大人已在此久候多時,我等來遲,實感失禮,還望大人們恕罪。”   沈韞見狀,連忙寬慰道“太醫不必自咎,本官知曉你們忙於照料病患,故而未敢輕易打擾。來,先進屋談吧。”   馮決見此時天色已晚,又命人迅速準備晚膳。   幾人圍坐食案旁,在沈韞與醫師們寒暄交談的過程中,酒肴開始陸續上桌。   馮決見狀,又起身親自為在座每位斟滿美酒。   沈韞注意到此處的菜肴比起縣衙內的更為簡樸,便關切地詢問:“你們日常膳食皆是如此清淡嗎?”   薑叔易環視在座眾人,心中也不知該怎麼妥善回答。   沈韞又追問道:“那些患病的百姓也是如此?”   依舊無人應答。   麵對沈韞對日常膳食以及病患飲食的詢問,在場之人皆始終保持著沉默。   沈韞掃視了一圈在座的眾人,有的麵露難色,有的低頭不語,氣氛頗顯凝重。   他突然釋然一笑,打破沉寂道:“看來大家都餓了,那就先用膳吧。”   沈韞知道對於這種窘境,再問下去或許隻會讓場麵更加難堪,其他事,留待後麵再細談吧。   為了緩解氣氛,馮決又開口說道:   “自朝廷醫官們至禹陽以來,便日夜不息地救治病患,成效顯著,痊愈者日漸增多,大家都贊頌醫官們妙手回春。這麼久以來朝廷對禹陽百姓關懷備至,我等無不感念在心,相信再過不久,禹陽便能如往昔那般。在此,下官先在此替禹陽的百姓敬諸位一杯。”   說著,他舉杯向眾人致意。   其他幾位地方官員也隨即端起酒杯紛紛向他們表示謝意。   他們如此熱情,反倒是讓薑叔易感到些許不自在。   半年前他就曾向這些地方官員反映禹陽百姓多有氣血不足之狀,日漸消瘦,麵色蠟黃,希望他們多予以協助。   但觀此情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禁令他疑慮這些官吏是否把他當時所反映的情況給予足夠的重視。   可在這晚膳之際,他也不願掃了眾人的興。   況且,沈韞又是尚書,當下提及此事,恐被視作訴狀之舉。   潛藏在他心底的那份無奈實在是使他無法違心附和,隻得尷尬一笑。   什麼靈丹妙藥也難以救活一個本就體弱多病的人,薑叔易對這些人的漠不關心感到些許窩火。   但看到今日沈韞的到來,令他安心了不少,朝中終於派人前來處理此事了。   夜幕深沉,眾人簡單聊了聊禹陽百姓的境況和一些閑話之後,便相互道別,各自離去。   此次隨行之人眾多,沈韞決定明日再到病坊與薑叔易詳談。   待至縣衙附近的一所簡陋官驛安頓下來後,沈韞感到略有疲憊。   今日一到禹陽,尚未得到片刻休息,此刻已是心力交瘁,無暇再作過多思考。   同時慮及這些日子連夜驅馳,隨行僚屬與侍衛也需充足休憩。   於是他在回房之前,向隨行的下屬們囑咐道:   “明日早時,我等須直赴禹陽各倉廩,仔細核對物資賬簿明細。諸位今晚宜早些安寢,養足精神,以備明日之需。”   眾人聞此,齊聲回應:“謹遵大人令!”隨後,便各自陸續返回宿驛。   屋內燭火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令人心神舒緩。   沐浴更衣後,沈韞的精神稍有恢復,但此刻仍需盡早歇息。   他熄滅燈火,臥於榻上,思緒慢慢平靜,終於漸漸沉入夢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