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向秀做的,每年夏天,這方天地都會出野生蘑菇,味道鮮美,但有微毒。 徐子語成了今天的試吃員,他吃完向秀做的青頭菇半個小時後,向秀才讓趙青漣動筷子。 向秀悄悄地走到趙青漣身邊,躬身問道:“老公主還好吧?” 趙青漣笑道:“我前些年去看過她,她調的番茄火鍋是越來越好吃了。前輩,有機會去吃嗎?” 向秀一抓頭,露出很窘的樣子。 奚康在一邊哈哈大笑:“我與趙如耀的比試,其實源頭在趙如玉那裡。向秀那個時候,還是皇室的侍讀學士,他對趙如玉比較迷戀。趙如耀比試輸了,答應放他自由,他就跟著我來拉風箱了,這一拉,就是很多年了。赤焰槍自帶火焰氣息,確實是天下至寶,但不適合風霜槍法,隻是我的一息槍埋在了北境,你有機緣自取吧。” 趙青漣對父輩年輕時候的事情一無所知,這麼聽來,當年父皇也是遊歷的江湖的俠客啊。奚康丟下兩人敘舊,自己回房領悟冰火共濟之道去了。 趙青漣主動來到茶桌前,燒水沏茶。從注水,洗杯,再到燙杯,入茶,出湯,向秀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這番場景了,竟有些癡呆起來。他品了一口趙青漣隨身攜帶的特製春尖,忽然道:“是你泡茶技術更好了?怎麼比記憶中的茶更香了?” 趙青漣連忙搖頭道,“比起姑母,茶道藝術我還差得遠呢,這茶來自劍南州,以前這裡的茶隻能說是上品,談不上神品,但最近些年來,喝茶的都以劍南州為上佳,姑母說,因為水變化的緣故。” 向秀點頭稱然,天下對茶與水的見識,誰能比得過老公主? 趙青漣來這裡,得知向秀居然曾經是皇朝的陪讀學士,大喜過望。她問向秀道:“如果大型的冶鐵場要掩人耳目,不讓人發現他們在冶鐵,通常會怎麼做?” 向秀想了下,回答道:“要讓外人不察覺,首先就是要治理好汙水。所以你看,來我們這兒的莊園,需要過層層柳樹林。柳樹根係發達,品種改造後,又容易吸收土壤裡的汙染物,所以冶鐵場的排水口一定會密集種植柳樹。” 這點,作為懂水法的趙青漣自然也知道,不然,她也找不到這裡來。她接著進一步問道:“如果他們不會用柳樹來處理汙染呢?”向秀道:“不能讓水清的話,就隻能讓水更渾濁,讓人無法判斷這到底源自何種汙染。”要弄明白這部分,就比較難了。 新泰縣陶場所見,是以燒陶的名義汙染河道,讓人不易覺察到冶鐵的存在。 “冶鐵的核心技術是什麼?”趙青漣問道。 “當然是控火。你看我們那風箱,就是控製火溫的。那可是我們研發了很久才搞出來的,沒有這風箱,你那銀槍也熔不了,也談不上什麼改造。一般的鐵匠鋪啊,也就打打農耕用的鋤具啊,廚房用的刀具啊,極少數鐵匠能打造出沙場殺器。這有經驗的師傅,都在於改風箱的能力,能夠提升溫度。” 趙青漣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要在襄州與幽州選一個地方大規模造鐵,你會選哪裡?” 向秀道:“當然是幽州啊。地廣人稀,又有出海口,再說,那裡有一個大鐵礦的傳聞,很早以前就有了。資源最重要,人手這些,從外地調配就行了。怎麼,你要去建鐵廠?” 趙青漣笑道:“那要等我當了皇帝再說。” 向秀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他主動攬活道:“到時候請我啊,我繼續當侍讀學士。” 這個時候,傳來一陣琴聲,像幽靈般左右騰挪,跟隨光影忽暗忽滅,趙青漣茶杯裡的茶水驀地脫杯而出,環繞她的身前,身後,剎那間又分散成無數水滴,趙青漣用指尖一彈,水滴如利刃一般呼嘯而去,擊中柳樹。她再揮袖,水滴凝成一柄長劍,寒光乍現,再次沒於柳樹。 琴聲裡有殺機,趙青漣有殺心。 幸好有老柳樹。 向秀也一揮手,小院落葉一片片隨琴聲浮起,翩然之間,相繼回到枝條。 琴聲裡有生機,向秀有生意。 幸好有老柳樹。 《廣陵散》曲罷,奚康走出房間,來到茶桌前。喝了一泡趙青漣遞過來的茶,起身舞長槍。頃刻間,小院白雪皚皚,隻有那赤焰灼灼奪人,雪在燒。 趙青漣這才明白,為什麼奚康要遁於火爐旁,他那一副傲骨,就像風霜裡的萬年寒鬆,可偏偏有一顆熾熱的心? 趙青漣來到奚康身邊,跟隨他的身影,亦步亦趨。她有水龍吟的底子,學風霜槍法有著莫大的優勢。 隻見向秀右手一揮,一把黑色長槍出現在他手中。他看著趙青漣緩緩說道:“此槍名曰承平,季康的槍叫一息,你們可知曉其中含義?”向秀停頓了會兒,繼續說道:“槍是兇器,是沙場大殺器,為什麼要去打仗?為了和平啊。一息之意,就是憑我一力,換來一息安寧。承平更好說,太平嘛。” 他把槍拋給趙青漣,大吼道:“送你了!” 接著向秀來到風箱邊,他一扯動,老柳樹也跟著搖曳起來,落葉在空中翩翩起舞,馱著奚康用赤焰銀槍打出的火環,再次跳躍到樹梢,感覺這一樹的紅葉,竟是自己長出來的。 “風霜槍法,顧名思義,就是在風霜中練就的槍法。它以寒冰之氣為媒,結合槍法的剛猛與靈動,威力無比。”季康開始傳授槍法的要領和技巧,“寒風刺骨。” 趙青漣緊握手中的長槍承平,凝神靜氣,隨著季康的指導,她將槍尖指向季康用柳葉幻化出來的對手,用力向前一刺。這一擊帶著淩厲的寒風,仿佛能夠穿透一切障礙。 “霜雪漫天。”季康接著說道。趙青漣迅速橫掃長槍,一股寒氣從槍尖噴薄而出,化作漫天霜雪,籠罩住對手。這一擊能夠降低對手的速度,為接下來的攻擊創造機會。 “冷月無痕。”季康大聲喝道。趙青漣躍起在空中,將長槍直刺向地麵。一股強大的寒氣能量從槍尖釋放出來,形成一道無形的能量波,擴散開來。這一擊具有強大的範圍攻擊力,能夠對周圍的人造成巨大的傷害。 “冰封千裡。”季康繼續演示。趙青漣將長槍收回,凝神靜氣,然後用力向前一推。一股極寒之氣從槍尖噴薄而出,迅速擴散開來,將周圍的人全部凍結在原地。這一擊具有強大的控製力,讓對手無法動彈。 “風雪連天。”季康最後演示了這一招的威力。他手持長槍,化作一道風雪般的身影,連續不斷地攻擊敵人。每一擊都帶著淩厲的寒風和霜雪,有連擊能力,持續造成傷害。 季康最後的教導:“要與風霜融為一體。” 向秀招了招手,徐子語也來到他跟前。知道他要講學,季康帶著趙青漣一起並攏過來。 向秀目光環視了眾人,最後把目光投向了熔爐方向,他說道:“熔爐可以融化萬物,鐵錘可以捶打出任何熔化了的東西,但大部分的材質能錘煉出的樣子,是早就注定了。比如,這位小友打出的柳葉刀,並不是他想要打成刀的樣子,換作是鑄造大師季康,他也隻能打成這個樣子。” 向秀淩空一抓,柳葉刀就到了他手中。他繼續說道:“刀是人間再普遍不過的利器,有廣泛使用場景。即便是普通人,見到刀也會見怪不怪。”說著,他又把還給了徐子語。 向秀從收納袋中取出一把劍,劍一亮相,便吟誦不止。向秀看著徐子語問道:“你可知為什麼名劍會吟誦?” 徐子語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一呆後,果斷地亮出了破刀,破刀雖然帶著歡快聲,但確實不同於劍的吟誦。 向秀瞥了一眼破刀,又看著自己手中劍,帶著空靈之聲道:“劍是寂寞的。不像刀,在生活日常可見。不像搶,有機會飽餐熱血。劍,過於孤寂,修劍者為自己設下了囚籠,枷鎖隻能自己打開。所以,可以說,刀是人間的,槍是軍人的,但劍,屬於貴族。” 侍讀學士,從來都是飽學之士,不然也成為不了皇室的讀書導師。向秀更是皇帝常備顧問,見解高屋建瓴。 莫說是徐子語,就是趙青漣,也產生豁然開朗之感。 徐子語與趙青漣聽得意猶未盡,向秀就已經結束了今天的論道。一位飽學之士,現在隻是一個拉風箱的。一位戰神,現在隻是打鐵的。 徐子語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但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既然遇到飽學之士,徐子語自然不會放過問詢的機會。 圭道人曾說,這世間有一把刀,有萬鈞之力,可搬山,可移海,可斷一切因果。 “你師父希望你可以以刀證道,他從你身上似乎看到那一絲絲的可能。昔年的刀道大師莊周,留下了線索。說來也巧,你剛好符合入門條件,你之前有破刀,現在有了立刀,先破後立。”向秀用手敲著桌子說道,慢悠悠地說道。 “世間萬物,許多奧妙藏在命名中。你看,你這個名字,可能你父親覺得你天生神力,擔心你成為一個莽夫,所以才給你取名為子語,要你遵行夫子的文治言行。” 向秀臉上泛起笑容,看來他今天心情很好。 向秀想了一下,還是取出一本書,遞給徐子語,囑咐道:“此書有大道,你要好好參悟。”徐子語接過書一看,莊周的《莊聞》,這是一本他小時候就讀過的書。 向秀輕輕敲著茶桌,眼神卻飄在很遠的地方,聲音變得縹緲起來,他輕輕說道:“刀是人間刀,你要深入到世間去尋覓,先破後立後,你還要一把勇字刀,一個義字刀,一把情字刀,一把智字刀,還有一把仁字刀。七刀在手,有天地之力,七星連珠,有星空之力。還有傳說中的虛空之力,要如何達成,我遍覽群書,從未有過記載。至於說那黑洞之力,過於虛妄,連我都難以認同。” 徐子語此生立誌在刀道上有所成,聽完向秀闡發刀道的願景,頓時熱血沸騰起來,他一邊調息,一邊思考向秀的話。 “到世間去”也是圭道人掛在嘴邊的話。 圭道人遊歷世間,無意到了巫家壩,見馬場少年天生神力,是傳承破刀的不二人選,於是每年都會前往馬場授藝。 圭道人一直說,在馬場裡刀是死的,要到人世間才活得過來。也許,老道人嘴上沒說,心裡是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在茫茫人海中,尋覓到無上刀道。 可是,要先找到刀啊。徐子語已經有千斤重的破刀,又有了一把薄如柳葉的立刀,七把刀已經有兩把在手,其他刀要怎麼找?在哪裡? 徐子語掏出莊周《莊聞》,仔細閱讀起來。 不知不覺中,他進入了夢境。在夢裡,他夢到一棵很大的柳樹。那棵樹,不管他在哪裡,從哪個角度,都能看到那棵樹。仿佛在這個區域裡,樹是唯一的存在。 在夢裡,徐子語靠著大柳樹,睡著了。 向秀門口叫喚吃早餐,徐子語這才驚醒過來。“啪”的一聲,書本掉落在地上。他看著眼前的景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頓時有些分不清身在何處。他做了夢,夢裡的人也睡著了!他從兩個夢中醒來? 徐子語搓了搓手,抹了抹臉,下床開門朝向秀問安。 向秀用充滿智慧的眼神看著他,微微一笑道:“當年我聽聞七刀成道的說法時,也像你一樣,夤夜通讀。隻是那個時候發光晶石還沒開發出來,我都是點蠟燭的,小老弟,一出門眼睛那個受不了啊。對了,你讀了一宿,悟出點什麼來?” 徐子語連忙低聲道:“說不上悟,說點心得。這書我讀下來,重點在談化,與時俱化,在天為鵬,在水為鯤。” “哦,你已經領悟到這一層啦?”向秀頷首稱贊。 他們路過昨天的大柳樹,熔爐裡的火還在旺旺燒著。向秀指著大柳樹問道:“這棵樹為什麼能長這麼高大?” 徐子語知道向秀是考他,因為莊周在書裡說,有些樹之所以長得高大,是因為沒有用,不能當餐桌,不能蓋房子,不能做棺木,無用才能長壽。可是莊周後來又舉了一個例子,一隻大鵝因為不能叫,所以被宰殺了當食物,另一隻會叫的得以保命。 那麼,到底有用好還是無用好? 徐子語停下來,走到大柳樹下,拾起一片葉子道:“因為它有大用,它不為餐桌生,不為房梁生,不為棺材生,它為一方風雨與一方生靈而生。” 向秀拍手道:“大到可庇蔭一方風雨是神樹,大到可庇護一方百姓是聖人。” 徐子語躬身行禮道:“感謝先生啟蒙。” 向秀把他扶正後說道:“玉在山而草木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