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木不雕不成器(1 / 1)

天刀狂歌 百草之英 6709 字 2024-03-17

育強巷狹窄擁擠,是石城遠近聞名的小吃街。   每天收工後,李蒙仲都要出門,穿過擁擠的人群,吃一碗稀豆粉,這一天才算心滿意足。今天,在賣稀豆粉的小攤上,他認識了兩位年輕人,說是對他的刻字功夫很是贊賞,特意前來拜訪。   三人邊吃稀豆粉,邊聊天。   說天氣,說巷子的擁擠度,說這稀豆粉到底是冷點好還是熱點好吃。   李蒙仲告訴他們,為什麼這裡的稀豆粉好吃?   “其他家的豆子,要先浸泡,接著用杵臼搗碎,然後才放到鍋裡煮。這家厲害了,乾的豌豆,直接放在鍋裡煮,煮到爛熟,那種黏稠感,非常不滑刷,就是這一點點窒礙,吃著吃著,發現某一小塊還需要嚼一下,就這麼一下下,才讓這碗稀豆粉變得迷人。整個石城啊,估計沒幾家還有這種看似懶,其實更消耗時間的做法了。”   說著說著,自然聊回到印刷術,李蒙仲很是驚訝,刻字是家傳技術,像他這樣的人,都是與書局打交道,很少會有人直接找上門,談字模藝術的。   身著藍衣,一臉和氣的漂亮人兒自我介紹說道:“我叫趙青漣,平常喜歡搞字模收藏,這位是我的朋友徐子語,他喜歡的不是字模,而是刀功。”   徐子語倒也沒有糾正趙青漣說法的不妥之處,他放下手中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後從衣袖中取出柳葉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竹筷削成一堆牙簽。   李蒙仲很是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他把竹簽一一列開,大小粗細都完全一致,忍不住拿起一根,在嘴角咬著。   趙青漣也是第一次看到徐子語炫技表演,趕緊掏出一個小瓶子,把牙簽裝了進去。   她向徐子語眨眼道:“等你成名了,我拿去拍賣。”   徐子語咧嘴一笑,就這也能賣?要看看山上的樹多不多。   他沒有理會趙青漣有些嘲諷的味道,而是側身對著李蒙仲說道:“實不相瞞,我在你做的字模中,感受到了一股刀意,那是一種我從未接觸到的意境,我的老師,也是用刀高手,但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所以我才來拜訪你。為了找到你,著實花費了我們不少工夫。”   聽到這話,埋頭吧唧吧唧吃稀豆粉的李蒙仲放下飯碗,用衣袖擦了下嘴角,看著天際的白雲嘆息道:“真的沒有想到,會有人能感受到這一層。大部分人,隻會沉浸在作者表達的氛圍裡,哪會在意那一筆一畫呢?”   他站起身,邀約兩位年輕人到自己家裡坐坐。   徐子語用手敲著桌子,眼前是新鮮的醬油與陳年的老醋,大部分人也隻記得麵的味道,誰會記得刀工?更不會在意誰釀製的醬油與陳醋。人們往往隻注重結果,而忽略了過程。大多數人隻關注食物的味道,對於烹飪的技巧和製作過程並不在意。   食物的美味並不僅僅來自調料的配比,更離不開料理師傅的刀工和醬油、陳醋的釀製工藝。   徐子語曾目睹過老廚子的刀工技巧,那一刀一刀的猶如舞蹈,將食材切割得精準而美麗。這樣的刀工不僅僅是為了美觀,更是為了讓食材的口感更好,讓食物更易入味。   同樣,釀製醬油與陳醋也需要時間和經驗一瓶優質的醬油或陳醋背後,需要釀造師傅們數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和努力。他們會選擇最好的原料、精心調配釀造過程,才能夠製作出口感醇厚、香氣濃鬱的醬油與陳醋。   烹飪不僅僅是一種技藝,更是一種傳承和藝術。   雕版也是如此。   李蒙仲家就在小巷中段,他在一個沒有招牌的地方,推開一扇老舊的木門,在吱吱呀呀的聲響中,李蒙仲等徐子語與趙青漣都進來了,才慢慢把門關上。   裡麵是一段鵝卵石鋪就的路,李蒙仲帶著兩位慢悠悠地走著,他用腳跺著石頭說道:“祖上就這樣,我小時候特別不喜歡走,現在又覺得每天不走上一段,就像沒喝那碗稀豆粉一樣,心裡空。”   穿過這段鵝卵石,才到了一處宅院外,老舊的氣息持續撲麵而來。院子的入口處有一對古樸的木門,門上雕刻著精美的花紋。   兩旁種植著婆娑的梧桐樹,給人一種莊重和肅穆的感覺。李蒙仲用手撫摸著花紋道:“這是整塊棗木雕刻,紋理異常復雜,李家三代人接力才完成,到了我這代,已經對鏤空雕刻力不從心了。我們的一位先人,一輩子就雕刻了一件作品,據說現在在皇家的大盈庫中。”   趙青漣心道,回去後要去找找,放在自己的書房挺好。   接著裡麵大門打開,一群小孩叫著爺爺沖了出來,看到爺爺還帶著兩位陌生人,就跑過去拉他們的手。   七八歲大的胖女孩拉著趙青漣道:“我是李琴,這是我的妹妹李書,她今年三歲了。”拉著徐子語的小男孩說道:“我不是李畫,他才是,我是李棋,我今年五歲了。”   其他幾個孩子嘰嘰喳喳地介紹完自己,才擁護著三人往院子裡麵走。   院裡的主體建築是一座兩層的主樓,屋頂由灰色的青瓦鋪就,屋簷下懸掛著精致的雕刻。主樓外墻是用黑色的漆進行裝飾,有一種莊重感。   庭院裡種植著各種精致的花草,花壇上放置著青瓷的花盆。庭院中央有一座小型的池塘,池塘裡養著幾條金魚,水麵倒映著亭臺樓閣的景象。   院子裡正在做女紅的婦女,看到有陌生男子來了,都紛紛起身回屋。有位年紀稍大,戴著藍色頭巾的婦人走過來打招呼,安排幾位在院子裡坐下。   李蒙仲介紹說,這是大兒媳,是四個娃的媽,大的兩位去書院上學了。大兒子帶著工匠在後院工作,刻雕版,做鉛字。   李蒙仲說,自己從小就對文字有著獨特的感覺,他喜歡觀察每一個字的形狀和結構。在他眼中,每一個字都有著獨特的美感和靈魂。   “家父教會了我怎麼刻字,這其實是門簡單的手藝活,把書法家的書法作品拓下來,復刻到木板石頭銅件泥版上,做好字模,組裝起來,交給負責刷版師傅。但印刷與書法畢竟是不同的形式,我就琢磨稍微改動改動,能讓寫書法的能接受,能讓書局的老板也接受。於是,我開始研究同一個字的不同寫法,下刀的時候,充分用心地感受每一次刀在字模上劃過的感覺。”   家裡大嫂端出一壺茶,以及一些秋日點心。李蒙仲勸兩位嘗嘗:“這綠豆糕不錯,就在我們家門口,也是祖傳下來的手藝,吃了一點都不膩,不掉渣。”   趙青漣取出剛才的牙簽,挑了一塊放入口中,美妙極了。她又把牙簽遞了一根給徐子語,徐子語也用牙簽挑了一塊放入口中,果然甜而不膩,很想打包一份。   趙青漣不喜吃甜食,沒有繼續吃,她選了瓜子,嗑得津津有味。   他們頭頂,是一棵兩百年的老皂莢樹,樹乾粗壯,周圍裹著厚厚的樹皮。在陽光的照射下,樹葉散發出深綠色的光澤,輕輕搖曳著,宛如一片翠綠的海洋。   吃了幾口茶,茶不好也不差,下得去。   李蒙仲起身,帶著兩位年輕人去後院,看他們家的工作室。   後院一入門,就看到兩位工人正在把一堆木材放到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水缸中。   李蒙仲看著兩位年輕人,很是懷疑地問道:“你們真的想了解木材知識?我要說得枯燥乏味,遠沒有你們去娛樂場所那般快樂?”   趙青漣眨巴著眼睛道:“我是一個延遲滿足的愛好者,不太喜歡及時行樂,剛好,木材這事適合我的胃口。”   徐子語說不出趙青漣那麼高級的話,他隻能抱拳說道:“希望李先生知無不言,即便是浪費時間,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說實話,我每天走在路上,對周邊的草木叫不上名字,覺得甚是羞愧。”   李蒙仲這才傾情介紹道:“木板要先煮,為了脫糖水,同時也是殺蟲卵。”他帶著兩人來到一排水槽前,水槽裡浸泡著各式各樣的木板。   一缸木材要浸漚兩個月,可以脫去木材內的樹膠與樹脂,讓木板後期既利於刊刻又易於吸墨釋墨。   李蒙仲取來一塊木板敲了敲,發出一聲悶響。   “能夠做雕版的木材,主要是梨木、棗木、梓木,哦,剛才我們喝茶地方,那大棵皂莢樹,本來就是養了做板子,但沒想到長著長著舍不得了。有時也會用上櫻桃木、黃楊木、銀杏木這些。”   李蒙仲又把木板遞給兩位,請他們仔細看看上麵的紋理。他忽然向徐子語說道:“小兄弟能不能用這塊削些牙簽?我們有需求。”   徐子語隻好取出刀,啪啪啪來回揮灑了幾下,地上的牙簽像小山一般堆碼起來。邊上的兩位工人看著眼前的景象,直接驚呆了。   這是什麼神仙手法?   過了水槽,是很多排層層搭建的架子,上麵擺滿了木板。李蒙仲解釋說,“木板自然風乾,為了防止變形,需要隨時抽檢。曾經有一批木板,沒有管理好,被風吹變形了。”   徐子語在一邊,用手摸著木板,仔細看紋理。他指著眼前的一塊問道:“這是銀杏樹?”李蒙仲微微一笑道:“是黃楊木,珍貴異常。因為長得慢,也叫千年矮子。”徐子語又指著一塊道:“這是皂莢木?”李蒙仲這次點頭,說道:“就是那種皂莢樹。”   趙青漣越聽越來興趣,她請求李蒙仲介紹得更詳細一些。徐子語有些奇怪,一個公主,什麼沒見過?但她為什麼會很上心?   李蒙仲走到一塊木板前,拿起木板說道:“在這些木料中,這梨木最適宜製作印版,它硬度適中,紋理細密。還有其他的特點,就是耐腐,耐磨損。”   他又把木板湊到嘴邊,深深吸了口氣說道:“還有一股清香味,我特別喜歡,尤其是刻刀熱了之後,那股香味更加明顯,有時候小院裡都能聞到。”   放下梨木板後,李蒙仲又拿起一塊暗紅色的木板,用手輕敲,發出微弱的悶聲。他看著兩位,飽含深情地說道:“這是雕刻界最愛的木材,質地堅硬密實,木紋細密。你們知道嗎?棗樹生長得非常慢,碗口那麼粗的樹乾,需要長上幾十年。棗木不惹蛀蟲,有一種說法是,棗木吸收了雷電之氣,蛀蟲一靠近就會被電死。偶像教刻觀音,刻菩薩,都喜歡用棗木。我們這個小巷裡,就有一家棗木店,賣各種棗木製品,你知道他們一天賣棗木梳子能賣多少把?嘿,百十來把。棗木梳子能通經脈,能讓頭發長得更好。要是你感到身體某處不舒服,也可以用梳子來回刮一刮。”   趙青漣想起來,他們來的時候是看到這麼一家店,她還想,賣梳子都能開一個店,秘訣是什麼,沒有想到有這麼多道道。哪知李蒙仲接下來說的,更是令人大跌眼鏡。   “棗樹性溫味甘,要是遇到肚子疼這種突發情況,可以把棗木梳子放到鍋裡,煮一碗水,可以緩解陣痛。”李蒙仲繼續為兩位普及,“當然,用棗木雕版做門窗,可以防鬼邪。”   徐子語亦步亦趨地跟著李蒙仲,這簡直是莫大的商機,比較起來,他們家族裡現有的馬場生意,做得太粗糙了。   李蒙仲又拿起一根梓木,邀約兩位來觀察。徐子語仔細看了會說道:“年輪間距比較寬。”他又用手敲了敲木板,傳出一陣很正的響聲。趙青漣笑道:“除了顏色外,我倒是看不出什麼。但我知道一個公輸魯班與梓木的故事,說來與你們聽聽。”   徐子語卻道:“不聽不聽,還是請李先生講。”這句先生,聽得李蒙仲一愣,現在,還有幾個年輕人願意聽一個老人絮絮叨叨,說一大堆木材的話?他們對自己身邊的樹木,少有好奇之心,不關心叫什麼,更不關心能做什麼。   李蒙仲放下木板,緩緩說道:“在我們雕刻界,梓木是最上乘的木材,最好的古琴,要以梓木為底,我們這樣的人,被稱呼為梓人,現在出書,不都說付梓刊印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們就曉得梓木有多重要。”   梓木,在這片土地上屬於古老的物種,皇室的棺木都以梓木為主,一是梓木堅硬不腐且有驅蟲之效,二是有梓木返鄉之意。過去梓木的一生,隻是為了埋在地下而生長,直到梓人出現,才讓它死後,卻更加光亮地照亮書房。   徐子語聞言,陷入沉思。   文秀樓裡,確實有很多梓木雕版。   趙青漣對這些木材自然不陌生,但她問了另一個問題:“要是忽然有了大單子,木板又未乾,要怎麼辦?”   李蒙仲道:“用石灰水猛煮兩個時辰,再用芨芨草來打磨。”   後院的石凳上,坐著一位中年人,正在聚精會神地在一塊木板上刻字,碎屑已經埋沒了他的雙腿。李蒙仲帶著兩人,在一邊安靜地看著。   徐子語則看著那把刀,尖銳,鋒利,但不是自己要找的那把。   中年人在木板上收尾了一個“草”字後,這才站起身來。家裡不常來客,這兩位看起來又那麼年輕,想必也不是家裡的朋友,隻能是客商了。   中年人用雙手前後仔細拍打完衣衫,走到邊上的水盆裡清洗了雙手,塗抹上護手霜,再稍微整理了下頭發,這才來到三人跟前問好。   李蒙仲向兩位貴客介紹了自己的大兒子李信儒,現在是京城第一製版人,幾大書局都排隊買他的版麵。李蒙仲剛遇到兩位的時候,還以為是來找自己兒子談生意的,現在知道他們無意於此,反而把話說開了。   李信儒被父親表揚得不好意思起來,他臉紅著,卻依舊在一邊點頭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