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圍在一起,欣賞完李信儒未完成作品後,才在他的帶領下,來到李家家藏室刀筆軒。 這是一個字模的世界,墻上掛著的雕版,地上堆著的是活字字模,空中懸掛的是拓片,棕刷。除了自家刻的作品外,也有不少其他工匠的作品。 李蒙仲邊走邊介紹,字在不同材料上的細微差別。歷朝歷代的字模,每一塊字模都代表了不同的形式和風格。各個時期的字模,從古代的篆書、隸書到楷書、行書,再到今天的楷書、行書等,幾乎涵蓋了所有的字體和書法風格。 有些字模,是專門為皇室和大家族定製。這些字模形狀獨特,充滿了奢華和尊貴的氣息。從世襲的家族徽章到宮廷禦用的字模,每一塊都散發著歷史的痕跡和權力的象征。 當然,這是層層轉包,最後單子才落到李家。 來到一堆字模前,徐子語彎腰拾撿起一個字模,在手上摸了摸,就像摸麻將子一樣,他會心一笑,看著李蒙仲說道:“這是李先生的大作?” 李蒙仲很是吃驚地看著這位年輕人,李信儒也流露出不可思議的臉色。徐子語從衣袖中取出一個字模,是一個“夏”字,他遞給李蒙仲。李蒙仲接過字模,仔細看了看,又遞給李信儒,李信儒仔細看了後,搖頭,遞回給李蒙仲。 李蒙仲把“夏”字拿在手中,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他回憶道:“七八年前刻的,那年李酒出生。”李蒙仲閉上眼睛,仿佛聞到了那年夏天的黃酒香。 李蒙仲相信每一個字模都有自己的故事,刻字就是將這些故事一一呈現在紙上的過程。 徐子語又取出一個字,遞給李蒙仲,這是一個“信”字。李蒙仲把字模捏在手中,這個字,完全沒有記憶點,於是他還給了徐子語。 徐子語又取出一個字,遞給李蒙仲。李蒙仲摸著字,情緒有了起伏,這個字,是一個“冤”。 李蒙仲記得,刻這個字的時候,也是一個夏天。那得是二十年前?這條巷子有一家麵館,麵做得不錯,老板娘人美心善,有人貪圖這家麵館,更貪圖人,就設局讓老板誤殺了一個小流氓。結果就是麵館老板被抓去砍了頭,老板娘被霸占。那一天,李蒙仲刻到“冤”字的時候,是帶著濃烈的憤怒,恨不得自己手裡的刀,還可以乾點別的事。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李蒙仲在刻字的時候,就不隻是機械地切割字模,而是對著每個字都流露了一種情緒。 徐子語在文秀樓讀書的時候,翻閱過一本書,講儒家的一些繁瑣教條,開始讀得令人昏昏欲睡,但接下來讀著讀著,卻讀出了不一樣的感受,有一個字忽然跳出來,仿佛要傾訴些什麼。 那種情緒,並不屬於書寫者,因為同樣的字,在不同版本的書裡,情緒就消失了。 這是徐子語第一次感受到不屬於作者的情緒。 他一度以為那是錯覺。 但後來,他又在不同的書裡,感受到那種情緒,他把這些完全不同類型的書擺放在一起,也沒有發現太多的共同之處。 於是,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因為印刷的緣故。 徐子語要追尋的是,到底是什麼影響了閱讀者的心境? 不同的作者,不同的印刷廠,不同的紙張,卻在某些字上,產生了相同的情緒? 徐子語想來想去,這種情緒隻能來自刻字人。因為同一家書局,出版的同一本書,在同一個字的地方,徐子語也沒有感到那種情緒。 活字印刷裡,字模有周期,一旦字跡模糊,就會更新。 那個被替代了的字,那個消失的字背後,是人的消失。 於是徐子語推測,這個刻字人,可能現在已經不再握刀了。 他這才想到字模收藏市場,看看有沒有這樣的機緣找到。在向秀的幫助下,徐子語很快就找到了那種有情緒的字模。 現在,他看著李蒙仲的那雙手,看得很仔細,那是一雙平淡無奇的手。 大部分人,一生都在做著平淡無奇的事,所求不過溫飽,但有一些人,會在咀嚼飯粒的時候,思考下人與稻草人的區別。 李家的刻刀都掛在刻刀墻,總數有一百零八把,形狀有拳刀、圓口刀、三角刀、方口刀、平口刀與斜口刀。 在第五排第七列,徐子語看到了那把能刻出千愁萬緒的刀。 那是一把很平凡的刻刀,出自普通的刀鋪。 出了李家,往右邊走完小巷,再沿著左邊走半炷香時間,就可以見到“史鑄鐵匠鋪”,那裡每天都要出品大量的菜刀。刻刀是老李家的定製,他們提供圖紙,鐵匠精準捶打。 李蒙仲把刻刀拿在手中,從腰帶裡取出一張砂紙,來回摩擦,就像他第一次得到這把刀的時候。李信儒看著老父親,對兩位來客說道:“這是爺爺送他的生日禮物。”他又指著墻上的刻刀說道:“生日送刻刀,是李家的一個傳統。”李信儒是這一代的主刀,他的刻刀還在手裡,要等到李家新的主刀手出現,李信儒的刻刀才會被掛到墻上。 李蒙仲掃過墻上的那些刻刀,緩緩說道:“接過刻刀,就是接過傳承,我們家祖上,雕刻過很多東西。”他指著那把單獨懸掛的刀說道:“那是昆吾刀,出自昆侖山,是鏨玉的刻刀,我們祖先早些年主要是做玉石雕刻,那個時候沒有文字,雕刻的大部分是圖騰,鳥啊獸啊花啊草啊雲啊什麼,都是吉祥物。” 李信儒從旁邊取來一小塊玉石,趙青漣接過來一看,刻的祥瑞是“天馬”。他發出嘖嘖贊嘆聲:“這天馬可比我見過那些好多了,文光動如星鬥。天馬來,躡浮雲,日千裡,空而群。” 玉石非常堅硬,昆吾刀幾乎是當時唯一的刻刀。徐子語卻從這塊玉石中,看到了快,刻刀下刀的時候,速度很快。 手握昆吾刀,天馬畫中豪。老李家祖上,有一位高手。 李信儒從第二排取出一把刻刀,交給父親。李蒙仲在手裡掂量著刻刀,“這是刻竹簡的刀,輕了很多。”徐子語看著刻刀,刀柄的木頭光滑有油光,木材是黃花梨。 李信儒把這把刻刀的作品送到徐子語手中,竹簡上是一段話:“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這是《莊聞》裡的一段話。心齋是什麼?就是徹底放空自己,靜坐瞑目,排除一切雜念,在空寂中生出智慧。 徐子語手持竹簡,念完那段文字,竹簡忽然大放光明,虛室生白,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李家父子看著這一幕,臉上充滿不可思議的表情。趙青漣也終於明白了,徐子語要來的原因。 徐子語看到眾人,釋惑道:“這不過是某位前輩讀通了文字,留下的一縷殘念,我與他剛才共情罷了。” 李家父子被徐子語這番神通弄得異常震驚,這些看起來平凡的東西,原來可以被如此喚醒。徐子語看著刻刀,又看著李家父子道:“那種神通,是大人物的小把戲。但你的神通,卻是凡人的智性。” 李家刻過玉石、刻過骨頭,刻過石頭,刻過竹簡,現在主要刻木板與銅字。 在李蒙仲為兩位介紹的時候,李信儒從邊上的書架上取來雕版印刷的一本線裝書,書名為《山海經》,趙青漣翻了數頁,驚嘆版式的疏密有致。徐子語翻了翻,贊賞刀法工整,把書還給了李信儒。 就在那一刻,他指著李蒙仲用過那把刻刀,忽然問道:“這裡有沒有這把刀刻的書?”李信儒點頭道,“自然是有的,我去取來。” 李蒙仲繼續為兩位來客介紹墻上刻刀的同時,不忘表揚自己的兒子,稱贊他比自己手藝更精進。李信儒走過來時,剛好聽到父親對自己的褒獎,臉又紅了起來。 他把帶來的書遞給徐子語,趙青漣看到書名,是《蒙求》。這是趙青漣讀過的第一本書,每一個字都滾瓜爛熟。徐子語接過這本書,慢慢打開,慢慢翻頁,漸漸地眼睛濕潤起來。 徐子語可以肯定,他小時候母親教他讀的版本,與這個版本是同一個。他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油墨氣息,看到字體在歡騰,那把刻刀,在一邊靜默。他從衣袖中取出一本書,趙青漣看過去,也是一本《蒙求》。 徐子語把這本書遞給李蒙仲。李蒙仲接過書本,摸著紙張,也摸著過往說道:“這個版,我隻用了一把刀,沒有用銼刀,沒有想著去磨掉那些棱棱角角。摸著當時的平整的木板,我想加上丘壑,加上山川,加上天空與花鳥,刻上心情的起落,這也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刻完一本書。” 李蒙仲沒有打開書本,而是閉上眼睛,輕聲念出裡麵的內容。念著念著,李信儒也加入其中。接著,趙青漣與徐子語都加入其中。等他們念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刻刀忽然從墻上飛躍而至,停留在徐子語的麵前。 徐子語看著刻刀感慨道:“有多少人因為這把刀而得到啟蒙,這就是開智之刀啊。” 刻刀似乎聽懂了他的言語,圍繞他不斷繞圈。趙青漣走到李蒙仲的身邊,正要開口。李蒙仲打斷了他,嘆息道:“這把刀,與我的緣分盡了,與徐兄弟的緣分才開始吶。” 刻刀落入徐子語手中,他躬身向李家父子致謝。 在庭院裡,一隻喜鵲帶著一群喜鵲落到大樹上,嘰嘰喳喳聊個不停。大嫂看到此景,開心壞了,此乃大吉之象啊。 走出小巷後,兩人擠出人群,來到寬敞地帶。趙青漣問道:“你在證道?”徐子語點頭道:“不錯。我在尋找自己的刀道,沒想到智的刀意會最先尋到。現在已經有了智,還要尋到勇、義、情等,說實話,我自己都很期待。” 趙青漣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說道:“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百工中,隻有木工被稱為匠,早些年我以為是因為公輸魯班,現在才發現,並非如此,因為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把開智的刀。曾經對世界的看法,隻會在皇宮大院,在名門世家,但刻刀改變了這一切。” 徐子語麵對接踵而至的人,也有感慨地說道:“山木為良匠所度,經書為文士所擇。木有美,取決於刀斧,而事美取決於刀筆。” 趙青漣點頭道:“我父親書房,有一句話:近取諸身,遠取諸物。” 徐子語聞言,猛然驚醒道:“我知道要去哪裡尋找下一把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