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茶館(1 / 1)

天刀狂歌 百草之英 7306 字 2024-03-17

石城的四方街確實熱鬧。在路上,徐子語看到許多人圍成堆,叫好聲喝彩聲不絕於耳,也湊過去看熱鬧。   場地內有一位光頭,隻穿著褲衩在跳火圈,開始火圈還水桶一般大,估計是個人都能跨過去。第二個火圈就要小很多,隻有臉盆大小,但一般的小孩也能跳過去。   到了第三的火圈,則碗口般大小,這如何跳得過去了?   剛跳完三圈,光頭漢子此時正在做準備工作,火光映照在他的亮蛋上,隻聽他抱拳道:“老少爺們,有錢的捧個錢場,不方便的捧個人場,齊天聖感激不盡。”   一個乾練的青年男子,端著個很深的銅桶,沿著人群討賞。隻聽那落盤叮咚聲,就知道收獲不小。   在大夥的吶喊中,齊天聖輕輕鬆鬆過了第一個火圈,過第二圈時候,他故意站在火圈前,從不從角度讓圍觀者看到差距,這大漢起碼有一米八九的樣子,不少觀眾為他捏了把冷汗,他能變成孩兒不成?   當他助跑,側身,一躍而過時,場外發出了雷鳴般的響聲。   等到了第三個火圈前,圍觀者把心都提到嗓子口了,這麼小的口,怎麼過?看過的覺得不過癮,要再看下。也有人認為是自己剛好發愣,沒看清。   也有人持懷疑態度:“肯定是視覺欺騙,他從邊上過去,讓我們誤以為他是從火圈裡穿過去,等我再仔細看看,你們幾個也盯緊點。要是真有欺騙,我們要揪出來送官府。”   那個帶著狐皮毛的大漢,身後帶著的幾個人都義憤填膺,摩拳擦掌。這些人大約是本地青幫,外地藝人是他們敲詐的主要對象。真有什麼把柄落到這些人手裡,不脫層皮都難。   齊天聖退到第一個火圈前,有規律擺動,活動筋骨,然後開始助跑,過中間火圈時,他已經快如一道閃電,嗖嗖嗖,整個人旋轉到空中,在穿過最後一個火圈前,他忽然拉長了身體,整體變得極其細,因為速度太快,一般人根本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因為一旦過了火圈,他又驀地變回彪形大漢。   這次,更是掌聲雷動,徐子語也被這神鬼技巧深深吸引,這名大漢看著迅捷,其實算不上有什麼修為,但他這通秘術,卻相當有啟發。   徐子語大膽地假設,如果火焰裡,可以作為短暫的藏匿之所呢?他摸出一錠碎銀子,丟進銅桶,讓他爽的不是當大爺的感覺,而是偷藝白嫖的快感。   得勝茶館在四方街另一側,外地人到了石城,一定會去四方街,而到四方街,就一定會去得勝茶館裡坐坐。茶館門口擺著大排燒水壺,每一壺的壺嘴像吹著口哨一般,發出愉快的呼呼聲。旁邊豎著的牌子上,寫著兩個大字:免費。   這是為路人免費提供的開水,真的溫暖。   茶博士看來了新客人,吆喝著入座。茶館裡都是長條凳子,每條凳子起碼都坐著二三個人,大家圍著一個四方桌喫茶,沖殼子,擺龍門陣,地下瓜子皮起了厚厚一層。   那些中老年男人,輪流抽著水煙筒,一個大約抽半炷香時間,就把煙筒遞給下一位,煙筒共享,黃黃的現切毛煙絲則各抽各的。   徐子語身邊這位老人家,門牙都掉了,他用一個精巧的盒子裝滿黃絲,裡麵還夾著一片菜葉,他一見有人入座,很是禮貌把水煙筒遞給新人,徐子語趕緊擺手,說自己還沒學會。   茶桌前一片哄笑,童子雞。不會抽煙的男人,以及未經人事的女子,在某些場合,是經常被嘲笑的對象。   徐子語尷尬地向諸位前輩問好,他好奇這片菜葉的作用?盒子老人笑道:“氣候乾燥,黃絲不柔順,放塊菜葉,那點水分剛好可以潤一潤。”他又問:“旱煙袋吸不?”徐子語搖頭。   他們在這裡輪流轉水煙筒,也在等茶。這裡茶供應也有所不同,茶在院子裡一口大鍋上要熬煮兩炷香時間,然後被舀到長嘴壺裡,茶博士分茶的時候,有兩人,一前一後,一人丟碗,一人注茶。   前麵走著的人奇瘦,顯得鼻子挺拔,他左手抬著一摞碗,從上往下取碗,一個個碗會很精準地丟在茶客麵前。   這個時候,是一天得勝茶館最神聖的時刻,沒有任何嘈雜的聲響。確保一桌碗齊了,胖乎乎的茶博士背向大家,然後把背向後彎成弓形,長嘴順著他光滑的肚子,胖嘟嘟的臉,出現在茶桌上空,一注茶水從長嘴中傾瀉而下,七分滿,又注下一碗,以此,一桌人茶碗都七分滿,他們便到下一桌。   他們為客人加好茶,接著又來位女茶博士,輕聲道:“請喫茶!”然後大家舉杯,共飲。   這般喫茶法,每天隻有上午十點,晚上八點,其他時段,隨意飲茶。徐子語喝下一口,茶味釅濃,看著這些老茶客嘖嘖稱道,他隻能頻頻點頭。看這桌長嘴碗茶已盡,招呼他入座的茶博士便來收碗。他一個碗往上碼,眼看手臂,有些搖搖欲墜,徐子語看了有些擔心。邊上的掉牙老頭提醒他,好戲在後頭。   茶博士又來到下一桌,還是左手當碗架,右手手腕,茶碗高於頭頂後,他收的碗都是一個個往上一丟,碗越過他的頭,叮的一聲落在另一個碗上。   掉牙老頭用不關風的話嘿了嘿了說道:“這娃最多的時候,手托三十二。”他好奇道,那這些碗取的時候怎麼辦?掉牙老頭一臉鄙夷,讓他自己跟過去看。   徐子語走進院中,看著茶博士站在一口灶前,灶上站了一個人,正在從他手上取碗,那個高度可謂是剛剛好。這些茶碗會放在灶上的大甑子裡,用蒸汽消毒。   淦!徐子語內心再次被震撼了一番,這一趟,事還沒辦成,走哪都被教育。   徐子語回到板凳條上,朝掉牙老人抱拳,連聲道:“學習了學習了。”   老頭露著他的牙縫,笑容燦爛。煙過一巡,茶過一巡,這第三潤,該到故事了。   徐子語點了壺本地春尖,請大家夥嘗嘗。見大夥不客氣,他也不客氣了。   “我剛才吃晚飯的時候聽說啊,咱們縣發生了一件怪事,有個村吃席的時候,被一個怪人搶占,他還把四十桌飯菜都一個人吃完了……”   他還沒說完,對麵水煙筒換成旱煙袋的老頭就插話道:“哪有四十桌?三十九桌,越傳越離譜。他也沒有吃完全部,牛肉一份沒吃。就我女兒嫁的那村,雄壁。”   有這事?徐子語趕緊問:“那這個怪人後來去哪了?”   旱煙袋老頭道:“村民報了官,去了幾個人,沒想到那人是真蠻橫,殺了兩個官差逃了。”   徐子語一驚:“這麼猛?”   見他不信?旱煙袋老頭吐了個煙圈,咂巴著嘴說道:“我兒子就在衙門當差,當時也在場,嚇得雙腿抖成一碗水,不認慫不行啊。”   他見今天大家興致高,又有陌生人在場,於是起身道:“你們坐的你們坐的,我去叫他,不遠,不遠。”   他走後,掉牙老頭連忙說,“喝口茶人就來了,夥子,你家姓哪樣?”   徐子語趕忙回道:“姓徐,老人家呢?”掉牙老頭淡淡地回道:“我姓劉。文刀劉。回屋的這個姓張,弓長張。”接著他又一一為這位姓徐的年輕人介紹其他一眾人,大家都友善地點著頭。   一碗茶拉近了大家的距離。這些人都是本地人,家裡有閑房出租,每天的事就是喝茶曬雀。   “曬雀?”徐子語聽得一愣一愣,其他幾個哈哈大笑,看來這是他們常講的事。劉老頭耳語道:“老倌些老了整不動,早上起來在院子裡打開褲襠曬曬,所以叫曬雀”。   另一個戴帽老頭不服氣道:“凈瞎說,老子昨天還不是去了勾欄,那些小妞看到我那個開心。”劉老頭譏諷道:“你隻是去看肉不肏,當個冤大頭還好意思了。”戴帽老頭血色上來了,一敲桌子道:“你怎麼知道?”劉老頭嘿嘿冷笑道:“還是你常去找的如煙講給我聽的。”   說完,感覺有些不對勁,劉老頭趕緊喝了一口茶。聽到“如煙”這個名字,幾個老頭都沉默起來。   徐子語無意中聽到一些密辛,頓時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一位姓龔的老頭打破了可怕的喝茶聲,他接下話道:“我們這個地方,過去是一個集市,縣城是圍繞四方街發展起來,後來才有了州府。外地人來這裡,有三怕,一怕蚊子,二怕豬。為什麼怕蚊子,三個蚊子一盆菜,不叮死你才怪。又為什麼怕豬?”   龔老頭頓了頓,嘆了一口茶,才繼續說道:“以前哪有什麼茅廁,大家都是在路邊找個林子解決,但我們這兒的豬都是野放,豬那個鼻子比狗鼻子還靈,一聞到有人拉屎,它咚咚咚就跑過來了,起身慢點的人,屁股都要被咬掉一半。”   他娓娓道來,自己不茍言笑,周邊桌的人卻都笑得甚是開心,徐子語想想那畫麵,一個人提褲子狂奔,後麵有隻豬,確實太好笑了。   “還有一個呢?”徐子語笑聲終於停了下來。   龔老頭很欣慰地看了徐子語一眼,說你小子還是會聽故事的。   “三怕婆娘。如果你吃過他們炒的菜,會發現不僅吃不出白菜與青菜的區別,你也吃不出素菜與葷菜的區別。這些婆娘無論炒什麼,都是辣椒半碗,醬油與醋猛灌,吃得我們隻能泡茶館咯。”   這個故事有些苦澀,大家唉聲嘆氣。掉牙老頭道:“所以我們都不在家開火,這才帶動了餐飲的發展。”   確實,在石城,一路都是吃的,一家也不缺客,原來本地人不在家裡做飯才是主因。   徐子語也揣摩出龔老頭的良苦用心,他也是含蓄地告訴自己,他們喜歡勾欄的原因。也隻有這些有閑有錢的老頭了,把娛樂業都潤起來。   徐子語一抬頭,看到張姓老頭帶著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的年輕人正朝茶館走來,趕緊叫來茶博士,上一壺新茶。年輕人始終落後老父親半步,看來家教極好。這個點能把已經成家兒子帶出來,說明老頭子在家威望極高。   徐子語到茶館門口候著,遠遠地便作揖行禮,年輕人也走近還了禮。煙袋老頭自己先行進了茶館,留他們在外麵聊。張捕快先問道:“家父說你有事要了解?”   徐子語知道他是衙門中人,便也不再掩飾,悄悄取出趙青漣給他的黃金令牌,遞給張捕快。張捕快在衙門當差有十餘年,自然是識得。   他趕緊再次躬身問道:“在下張勇直,不知道上官到此,還請見諒。”他心道,還是老父親火眼金睛,看得出明察暗訪的上官。   徐子語拍了拍張勇直的肩膀,悄聲道:“我的身份不易張揚,我們不妨到茶館裡邊喝邊談?”張勇直到老頭中間,一一打了招呼,才帶著徐子語到了後院。   後院裡有獨立的包房。張勇直是這裡的老熟人,茶博士看他對這位茶客態度有所不同,踩著小碎步,趕緊領到一處包房。   包房裡墻上掛著茶具十二先生,頗為寫實。張勇直吩咐道:“這位貴客已經品過本土的春尖,你取一點劍南州的春尖,我事後必重謝。”茶博士打個諾,出去了。   徐子語說自己為當地盛傳的怪人而來,張勇直調整了下坐姿,雙手置於茶桌前,緩緩說道:“兩周前,我大姐所嫁的雄壁村,有人婚宴,大擺宴席,請了三十九桌。還沒開始,就殺出一個麵目猙獰的莽漢,直接砸了婚禮現場。砸完還沒吃,他坐下來一個人,一桌一桌地吃,最後收拾殘局的時候,發現盤子都被他舔光了,唯獨每一桌上的牛肉,一份都沒吃。因為沒有傷到人,開始村民也沒想到報官,我大姐回娘家,就隨口給我這麼一說,我就說帶著幾個兄弟去看看。”   說到這裡,張勇直便起身,邊踱步邊說:“後來我們在一片竹林裡發現這個人的蹤跡,他正在竹林吃竹筍,挖得遍地都是。見我們忽然闖入,拎出流星錘就是一陣猛砸,要不是有竹林掩護,我們四人一個也活不下來。結果還我有兩個兄弟慘死,好在我們撫恤金高,他們的家屬也沒多說什麼,捕快嘛,本就是份危險的工作。”   張勇直看了眼徐子語,接著說道:“出了這檔子事,刑捕房主事決計不同意再派人圍剿了。因為後來,他又去砸了一個婚禮,還是把大家攆走,一個人吃席,舔光盤子,不吃牛肉。隻要人不惹他,他就不殺人。”   摸清楚規律後,張勇直就帶著人去貼了告示,讓大家不要惹毛這個人,要吃由他吃。張勇直用右手輕敲桌子道:“你知道的,這些村民辦宴席,都是提前看了日子,下了請柬的,不能因為說有人會來搞破壞就停了下來。但大家又怕啊,所以呢各家都是帶著青壯年出門,家家都準備了棍棒。”   還真是個奇怪的人,徐子語聽了半天,琢磨出一些信息,然後一針見血地問道:“是不是隻有殺牛的宴席他才去?”張勇直一拍腦袋,想了下說道:“這麼說還真是,昨天隔壁村也有宴席,沒殺牛,他就沒來,大家提心吊膽了一天,到晚上才鬆了口氣。”   茶博士敲門,送來劍南州的春尖,徐子語從壺裡喝了杯,就一口茶下,覺得心體舒泰,果然好茶。   他接著問道:“什麼樣的宴席才會殺牛?”   張勇直抿了口茶,用舌頭悄悄潤了下嘴唇,回答道:“男子娶妻,老人祝壽這樣的大事就會殺牛,當然也得是富裕人家。”   徐子語眼睛一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拱手抱拳道:“不知道勇直兄是否知道,近期哪裡有牛宴?”   張勇直直言道:“都是百姓自家事,衙門也不會知道,不過我馬上出門在茶館問問,宴會都是提前算好日子的,茶館信息靈通,誰家辦喜宴,個個都曉得。”說完,他就出去了。   徐子語起身,湊近了看著墻上的《十二先生》掛畫,這間房裡掛著是金法曹,配文是“研古、轢古,元鍇、仲鏗,雍之舊民和琴先生。”   贊詞說:“柔亦不茹,剛亦不吐,圓機運用,一皆有法,使強梗者不得殊軌亂轍,豈不韙歟?”   金法曹,配的畫是茶碾,是一種金屬鈍器,主要是把茶碾碎。以人喻茶,以茶喻人,高明得很。   這句話的意思是,柔和而不忍氣吞聲,剛強而不露鋒芒,見解超脫,圓通機變,一切有法則,讓粗老茶梗不會殊軌亂轍,難道有什麼不對嗎?   這間包房,想必是巡捕房長期使用,好一個剛正不阿,不欺軟怕硬。   這個石城,處處都彰顯著學問。   獲得智刀後,趙青漣問他,靈感來自何處?   徐子語道:“石洲緊挨著青州,青州是讀書人的大本營,家家戶戶都把教育作為頭等大事來抓,所以青州進士是位列諸州之首,現在滿朝公卿,一半皆是青州人。這讀書人多的地方,書籍就多。青州出讀書人,卻不出書。”   趙青漣接著道:“所以緊挨著青州的襄州,就成為書籍最大的印刷地。”   張勇直回來了,同時帶來了好消息,折柳鎮明天就有一場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