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默然,施魯直情知留他不住,隻好問道:“那先生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呢?”鄭樵道:“便在這幾日吧,我收拾收拾東西就走。”施魯直道:“先生回去後有什麼打算嗎?”鄭樵道:“能有什麼打算,我這次來京都,一為了獻書,二是為了得到朝廷首肯,讓我續著,兩件事沒有一件辦成的,自然還是回我的浹祭草堂,寫我的書去。”墨清淺八歲之後身邊都是一群武夫,認得字也都是為了看些武功秘籍,至於聖人之言自然一竅不通,現在見到了仿佛大儒般的人物,止不住好奇,問道:“不知道先生寫的什麼書?” 施魯直、戚通對視一眼,心中均道:糟了。鄭樵卻是眼前一亮,道:“我所著此書欲包攬宇宙,吞吐天地,名為《通誌》。”墨清淺道:“《通誌》?講什麼的?”鄭樵道:“什麼都講。我計劃把天下大的學術全部寫出來,按綱目分類成略,一共寫出二十略的內容。禮、職官、選舉、刑法、食貨,這五略拾前人牙慧的總結。”他屈著手指數到:“氏族、六書、七音、天文、地理、都邑、謚、器服、樂、藝文、校讎、圖譜、金石、災祥、昆蟲草木這十五略是發千古未發之覆,漢唐來的大儒所不能得而聞之的內容。”墨清淺雖不理解,卻也不免感慨:“好大的工程。”鄭樵道:“不錯,工程之浩大即使窮盡我一生也未必能夠完成,但總該勉力一試。”墨清淺道:“祝願先生能夠成功。” 鄭樵喝了點酒,臉上泛出酡紅,他揉了揉眉心道:“百川奔流不息,各有途徑,然而最後必匯聚在海裡,於是九州更無洪澇水患,這是天道自然之理;萬邦雖各處異地,然而一定連接中國,這樣八荒六合不再阻塞,這卻是人力能及。諸夏的歷史雜亂無章,幸而周公五百年後有孔子,孔子五百年後有馬遷,這才能通古今。諸如班固、範曄、陳壽之流皆是些輕薄無行之輩,斷代成書,使古今不相通。” 墨清淺文識雖不佳,但也知道班固、範曄、陳壽等人都是一代文豪,歷史上數得出來的大史學家,卻被鄭樵鄙薄至此,按她的水平隻怕想破腦袋也不知道原由,隻好乖乖聽著。鄭樵道:“本來就是嘛,你們自己想想,倘我要講漢代的歷史,哪裡上來劈頭蓋臉就是漢高祖某某人氏,為秦吏,在鹹陽服徭役時見到秦皇帝,那秦又是什麼?你我皆非聖人,不能生而知之,將歷史隔斷開,必會造成理解和接受上的歧義。我朝承襲唐律,如果我撰寫本朝的歷史,斷代而不有唐,那律從何而知?”三人點頭稱是。 “漁仲兄又在宣傳你那套通史論了?”一人掀開簾子走進來,鄭樵起身相迎,道:“陳應求,你可知道你遲到了多久?”那人抱拳道:“是我的錯,當自罰三杯。”說著又向三人道:“在下陳俊卿,表字應求,現在在睦宗院做教授。“這人三十餘歲年紀,長得清臒方正,頷下一縷山羊胡也極為規矩,看著便是教書先生的模樣。 互道姓名之後落座,陳俊卿痛快地飲盡三杯後道:“漁仲兄你千萬小心,近些日子私修史書抓得嚴,可不是往常那樣小打小鬧了。”鄭樵搖搖頭道:“本朝還禁止自習天文,我不是一樣研究著步天歌。我身上犯的事說大不大,若是有心尋釁,怎麼也逃不過。”他道:“到素秋之時,清天如水,四麵俱寂,才有閑暇把視線投向塵世外麵。同這千年萬載不變不易的日月星辰相比,我們人實在太過渺小。我每每觀過天文之後再把目光轉向人間世的蠅營狗茍,便覺索然無味。”他慢慢吟道:“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陳俊卿接道:“誰知我心焦。”一時間相顧無言。三人雖不知他們對的是什麼詩,句中悲愴之意卻也省得。半晌,施魯直問道:“漁仲先生,據說黃巢當年入長安的時候,程宗楚帶著十六大高手都鬥不贏他,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鄭樵怔住了,歉然道:“這我也實在不知道,前朝司馬君實編的《資治通鑒》上隻寫了如何破城,長安百姓如何幫助官軍,黃巢軍隊又如何屠城報復,關於鬥爭的細節,確實不得而知了。”陳俊卿哈哈大笑道:“天底下居然還有你鄭漁仲不知道的事情。”鄭樵正色道:“我又不是孔子,聖人生而知之,我隻能學而知之。天下萬事萬物的道理那麼多,窮盡我一生也學不到皮毛,不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墨清淺心中暗想:天下哪有生而知之的人,即使是孔子也絕無可能。隻是她自忖胸無點墨,不敢反駁,戚通卻大剌剌道:“世上哪有生下來就懂得道理的人,我大師哥那般天才,小時候還不是被我師父罵作榆木腦袋。”鄭樵微微蹙眉道:“戚牛你又曉得,憑什麼你不是聖人我不是聖人,孔子確是聖人?他若和其他人一樣,又如何能夠在亂世之中點亮星火?”施魯直忙踹了戚通一腳,向鄭樵道:“先生莫怪,戚牛性格便是如此。”鄭樵自也不會計較,找補道:“我也是一時激動,戚牛心裡有疑惑自然正常。”戚通見慣來好脾氣的鄭樵難得有些發火的跡象,不敢再說話,低下頭盯著酒杯發呆。墨清淺心想:鄭先生這等才華,在這方麵卻分外固執。 陳俊卿見氣氛有些尷尬,便主動說道:“聽說鄉裡新辦了學堂,我初任泉州察推,現在又到睦宗院教書,雖然近在咫尺,實在已數年未曾回去了,不知道境況如何。”鄭樵嘆了口氣道:“又能如何,不過又養出一幫書呆子罷了。仗著識過幾個字便瞧不起這瞧不起那,真要我說來,最應該學習的對象反而是農民。”陳俊卿笑道:“聖人無常師是吧。”鄭樵正色道:“這可不是嘴皮一碰的事情,農民雖不識星宿不認天文,但作息無不暗合自然之理,對於天象的預測比我還要精通。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雖然大字不認,然言行令我受益匪淺。說要想老農學習,絕不是作態的空話一句。”陳俊卿肅然道:“受教了。” “沒想到漁仲先生和應求先生還是老鄉。”施魯直道,陳俊卿道:“非但如此,前朝的蔡君謨相公和蔡元長相公也是興化軍的人。”墨清淺心中想到,若到大仇得報,將來要同浮萍好好看一看這人間山水,不免留心幾分。這位陳先生談吐氣度頗為不凡,看起來就是號人物,鄭先生雖然有些執拗,但腦子裡的學問可半點也不含糊,於是問道:“這興化想必是什麼山水寶地,能出這麼多人才。”鄭樵卻搖頭道:“興化軍險山惡水,山靠不得水靠不得,能吃飽穿暖在本地已算是大戶人家。往往家裡有女嬰誕生,因為出不起嫁妝便溺死了。說破天也不過一個窮字。”墨清淺眼底流露出訝然,她幼年時嚴慈兄長都極為疼愛,橫遭變故後一路也被老仆保護得很好,進了萬劍山莊隻是滿腦子更是隻有練功復仇,僅有的關注給了浮萍,實在不知道人間還有這等慘劇。 幾人又說了會話,鄭樵向陳俊卿提起辭行一事,陳俊卿不解道:“既已待了這麼許久,為何還要回去?”鄭樵道:“正因為待了這麼許久,我才想要回去,此處不是我誌所在。”陳俊卿站起來,將窗戶立起,指著外麵行人如織的街道道:“臨安鮮花著錦,千裡軟紅,這般繁華熱鬧的城市,何況天子腳下,正是大有可為之處,何必回你的草廬受苦?”墨清淺心道:也是未必,有的人偏生留戀故土,浮萍就每年都要回家探親。鄭樵哈哈大笑:“應求兄不必試探我,還是說你忘了自己當年的言辭了嗎?”陳俊卿也笑了起來,深深向他行了一禮:“隻盼漁仲兄此誌不改,一以貫之,將來汗青留名。”鄭樵道:“留不留名我是不在意的,隻盼此生能完成我的宏願。”他見眾人一副雲裡霧裡的樣子便解釋道:“紹興八年,應求兄那一榜有十四名進士出自莆田,應求兄榜眼自不必說,連狀元黃師憲也是莆田人,時人稱為‘魁亞雙標,四異同科’,連天子也好奇問道:‘卿土何奇?’黃師憲說道:‘披錦黃雀美,通印子魚肥’,你道應求兄如何回答?” 三人除了武功秘籍外腦子裡湊不出半頁書,哪裡曉得,紛紛搖頭,鄭樵看了一眼陳俊卿,“你自己來說吧。”陳俊卿道:“地瘦栽鬆柏,家貧子讀書。”墨清淺暗道不錯,莊主偏愛時花,精心養肥,無論如何隻是小小一盆,而後山上的古柏無人打理,土地貧瘠,卻能參天。鄭樵道:“連天子都覺得應求兄的回答好哩!”陳俊卿臉上並無喜色,道:“若是能夠選擇,又有誰願意地瘦家貧。“眾人皆默然不語。不多時,三人起身告辭,墨清淺要同萬劍山莊的人會合,斷刀門師兄弟則回客棧休息。 鄭、陳二人雖然交情甚篤,但一在廟堂一在鄉野,沒有什麼共同話題,隻能聊聊近況,唏噓往事,這卻與二人的性子不符,隻好相顧無言,默默吃菜喝酒。這時外頭叫道:“先生,不好啦!”一個人沖了進來,鄭樵定睛一看,是自己的書童,他問道:“怎麼了,這般急急忙忙?”書童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喘著氣說到:“一群捕快闖進先生的房間,說要搜捕犯人,還要開先生的箱子,我拚死攔著,卻挨了好打一巴掌。”他臉上果然有通紅的巴掌印,鄭樵心下突突跳著,預感事有不妙,卻強自道:“無礙,隨我去看看。”陳俊卿也道:“搜捕犯人而已,漁仲兄清清白白,想來官府也不會冤枉好人。”鄭樵苦笑道:“我此次進京,一則為了獻書,另一個則是希望得到官家的準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方便繼續著書。”陳俊卿立時想到:“那箱子裡是你寫的書?”鄭樵點點頭,陳俊卿也連忙起身道:“那快回去看看,我隨你一道,他們應該會給我幾分薄麵。” 三人疾步往鄭樵所在的宅屋裡走,門外大堆人圍著,還有幾個作捕快打扮,平時同鄭樵交好的鄰裡紛紛道:“鄭先生,你可算回來了,可出大事了。”人群分開路來,鄭樵走過去,發現中間的空地有東西正燒著,腦袋“嗡”地炸開:他所視若珍寶的著作,正被火舌無情地舔舐著,已有一半作了灰燼。鄭樵大叫道:“快,快搶出來。”周圍人將他攔住,紛紛勸道:“鄭先生冷靜一些,火勢實在太大。”他所著有百餘卷,燒了這般許久也還剩下一半,火勢如何能夠不大?有人說道:“拿水,取水來。”“不能用水。”陳俊卿從人群中擠出來,“水一澆書也廢了,沙子,用桶裝拿沙子來。” 他鎮定自若地指揮,於是便有人行動起來,為首的捕快見狀,對著鄭樵道:“你就是鄭樵鄭漁仲?你私修史書,跟我們走一趟吧。”鄭樵被眾人按著肩膀,眼睛死死盯著被焚毀的書卷,仿佛身邊再無別物。陳俊卿亮出腰牌,冷冷道:“我是睦宗院陳俊卿,天大的事情我在擔著,我知道你們背後是什麼人。你告訴他,悠悠眾人之口,堵不住。”捕快不過小吏,睦宗院教授雖是閑職,也絕非他們能夠開罪得起的,眼下有人攬事,他們互相對視,向陳俊卿行禮便離開了。 不多時沙子也到了,眾人將鄭樵放開,合力把火撲滅,他滑坐在地,怔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