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感覺到自己痛到質壁分離 那種刀刮斧鑿的擠壓感像是在抽筋拔髓,葉明知道一種剝皮酷刑, 泥土擠壓、吃痛掙紮、鮮血潤滑,於是赤裸的紅人就這樣跳脫出來。沒有皮膚的人,是什麼感覺呢? 那活著的人,肉體穿越兩個世界,又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原來二者並無甚差別 全身皮下的所有神經末梢都傳來痛覺的電信號,脊髓裡的中樞神經也會過載,超過疼痛的閾值,大腦切斷了對世界的感知,於是他痛到昏死過去 痛到極致並不一定會走向舒爽 有時也是一次死亡,或者是一次重生 有時二者兼而有之 但倘若活剝的過程可逆,那前半段是痛殛 後半段一定是癢殛,舒爽至極也如同受刑 葉明如今的靈臺裡、神識上,有種醍醐灌頂的清明感。 就像一夜好眠,在仲夏的淩晨四點半自然清醒,看著窗外魚肚般清白天色,一縷紫氣暈染、繼而漸紅、最後天光大亮,那種靈魂飽滿的清醒愉悅,醍醐灌頂 那種在瀚岑界裡整日搖搖晃搖,如醉徒般的沉淪迷宕一掃而光 他現在清晰地感受著,感受著自己的毛細血管在指尖、在腳縫、在每一寸皮膚的褶皺下歡快地流淌,血液沸騰翻滾,激蕩血管壁。 無數的皮下神經叢在肌肉血管中生長,像夏日的苞穀對身下的泥土有了控製欲,於是用力向下紮根,延伸舒展著根係,根須和血肉的碰撞又被反饋給靈臺神識,心念流轉間,泛著藍弧的生物電信號若隱若現 葉明的身魂皆是酥酥麻麻,簡直舒爽至極。 然後生筋、然後長髓。 長長的肌腱似紅色的蟻群攀附骨乾,撕咬骨骺,透明的膠質點點溶溶疊附在一起;骨骺和骨乾不再柔軟,漸硬的長骨空腔中滑出骨髓,如同一顆顆滾落油鍋的汗珠,暴裂無聲 葉明在油鍋中煎熬,神識清明卻對自己的身體失去控製,隻有無比清晰敏感的感知 他想尿出來,卻不知如何去完成這最基礎的生理活動 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胸腔,吊掛著一顆心臟,翹俏心尖上包裹著些許薄薄白色脂肪,讓它看起來像一個生蛆的紅梨 鮮紅的心血自那生蛆紅梨中迸射而出,沿著失去彈性的灰白血管潺潺流淌,鮮紅心血所到之處血管也有了彈性與活力,甚至長出了一些倒向一邊的薄薄膜瓣。 他的視線也跟著心血的分流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赤心青肝、黃脾白肺與黑腎,無數的血管分叉像根係一般交叉延展,包裹著臟腑四肢。青濁兩氣輪載,臟腑四肢變得紅潤,鮮紅心血卻變成沉重的青藍色,像長途跋涉的旅人,奮力攀登沙丘,力有不逮,旅人滾落,血液逆流 葉明嗓子一甜,一口青紫血液噴射而出應該擊穿了什麼東西,但所幸那些血管中的薄薄膜瓣被逆流沖起,卸力再卸力 葉明忽然心絞痛極,於是視野中的玄心再次泵動,一張一合,穩定、精準又有力 青血入肺脈,青濁兩氣輪載,再次變得鮮活起來 葉明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然後舒舒服服地尿流了出來 世界有了溫差,於是皮膚便有了感知 此時葉明的心念神識已然沿著血管與神經與肉身相融,對肢體也有了一些掌控感 葉明閉著眼,動動指尖,然後猛然握拳。 葉明被那隻玄鳥像丟垃圾一樣扔到這裡,他也根本不知道待會睜開眼睛要麵對些什麼,手掌指尖熟悉的力量感越來越清晰,而力量便是一個生物在這個危險的未知世界中,唯一的依靠 他一邊好奇的內觀視己,一邊無意識地在黑暗中向四周舒展身體,熟悉身體的同時,手指向外摸索著。 過了不知多久,他發現肌膚感覺到周圍溫暖而不燥熱,狹窄但不逼仄,有種泡在羊水裡的安適。而包裹自身的柔軟液體外圍有一層硬硬的殼,手感有些輕微喇人但不尖銳 他在一個裝滿液體的圓柱形空腔內 於是他舒展手腳,手臂撐著四周的殼,雙腳上蹬奮力向上爬行。剛才全身血液逆流時,嗓子噴射出一口鮮血似是擊穿了什麼,雖一隻閉著眼,但上方有些許光亮在指引著他前行 慢慢地重新熟悉身體後,四肢越來越協調,手腳並用越爬越快 直到感知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個環形光圈,光圈中氤氳著七彩斑斕的薄膜,葉明想起了大司命手中那塊散發著湛藍熒光的龜甲,光線勾勒出許多奇形怪狀的團,不斷變化幻滅,上麵玄奧的紋絡倒有幾分相似之處 猶豫踟躕之時,無數白絲裹成一道赤練突然從光圈裡伸出,將葉明猛然拽進光圈之中 光圈的另一邊是一個白胡子老爺爺 白胡子老頭須發盡白,長眉飄飄瞇眼笑著,神態安詳平和,五官中正安舒,讓葉明頓感慈祥 葉明心中不知從哪冒出一個念頭,‘我的白胡子老爺爺來啦’! “你是誰家少年?怎被困在著樹洞之中?”老爺爺關心的問道 “這是哪裡呀老爺爺”葉明避而不答,反問道 “此乃周家堡的垂柏祠前,你可是垂柏村的娃娃?”老爺爺再次問道 “周家堡是哪裡?實不相瞞老爺爺,我腦袋暈暈的忘記了好多事”葉明回道 “不記事?記不得事好啊” “嗯?”葉明突然感覺這個老頭有點不那麼慈祥了 “既然你忘卻凡塵,又遇到我,這邊是你我之間的道緣了,小子可願意隨我修真問道?” “....不知仙長仙山何處?”葉明請教道 “你這小子雖忘卻塵事,倒也狡黠聰慧”老爺爺愈發慈祥起來,兩根長眉悠然飄動“仙人不敢妄稱,我乃靈墟山三仙觀紫陽真人座下,道號素山子。世人皆稱我為素山道人。” 素山道人閉目捏訣,默默掐指盤算,又拿出一個黃玉色錦囊,從內裡倒出一隻巴掌大的海螺放在耳邊傾聽著什麼,抿唇擰眉,如此這般過了好一會兒,有些故作輕鬆地說道 “你不必如此小心謹慎 其一相遇為緣法,並非刻意等候,此番我下山尋徒,卦象導引至此罷了,昨日我心有所感,今日尋到此處已是巳時了; 其二我並無惡意,待你瓜熟蒂落之時才出手相助,非害也實助也; 其三我已知曉你並非此方天地之人,汝從何來我也無意追尋,我隻認你是人族,你自這高德遺蛻中脫出,想必也不是奸惡之人 你且隨我回靈墟山三仙觀,你我自有緣法,若是安心,可先稱我一聲‘師父’”。 “....”葉明並不答話,隻是抬手揉了揉眼睛 方才他在溫潤黑暗中隻顧著內視,並未睜眼,被拽出來後對外界的感知也能明覺洞察,直到此時被人三兩言揭破來歷,心中緊張警覺,才發覺自己其實一直沒有睜開過眼睛 此時隻想努力睜開眼睛,可無力的眼皮耷拉著似乎與眼球黏連在一起 努力睜眼也隻是挑眉聳肩,他抬起胳膊,有些急躁地要用手強行扒開眼皮,卻被素山道人用拂塵壓住手臂 “勿要心急,心能視物,何必假借他物呢?這世間紛擾,還是等等再瞧吧”素山道人移開拂塵,但溫和話語卻消解了葉明心頭煩躁,既然心眼都能一樣視物,便不再執著於睜眼 “你既然已經了卻凡塵,忘卻前事,又是從這周家垂柏中與我相識,就叫你周樹人吧” “...師父,我也是突然想起,我名喚作葉明” 一老一小對視一眼,都咧嘴開心地笑了起來,空氣中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素山道人拂塵一揮,祥雲自起,兩人一邊交談著,一邊扶搖而去 葉明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稀疏巨樹,輕輕搖了搖頭 巨樹似柳似柏,樹乾高鬆樹冠朋朋,片片厚葉如明亮銅片折射著天光 心中暗想‘穿越如淩遲,光腚卡樹洞,著實倒黴了些’ 心中念頭頓時嘈雜起來 ‘對對對,咱哥幾個就是忒倒黴了’! ‘媽的,上次穿越傻了整整三年,這次穿越又跟他媽得淩遲一樣,真是活受’ ‘少放你的屁了,你一個賣淮南牛肉湯的,哪頭牛不是被你千刀萬剮?都賴你這個死廚子作孽多端,害得哥幾個受報應’ ‘嘿,你這個小王八羔子的,上次穿越時我就說,都是因為你個癟犢子玩意兒,腦子讓水泡發了都,你腦子進水了才讓哥幾個傻了三年 可讓你逮著機會了,你還陰陽怪氣你爹來了,王八羔子的,我是賣牛肉的死廚子,那你呢?!你不也是不得好死的水鬼嘛’! ‘你倆都別吵了,待會小葉子煩了又得關咱們小黑屋’ ‘安靜些,汝等邪念安靜些吧,若安靜些就暫且在外邊陪我吧’ ‘......’ ‘....哎,葉哥再狠,也還是個半大孩子’ ‘是啊,獨在異鄉為異客嘛,也就咱哥仨陪陪他了’ ‘那也不算獨在異鄉了嘛,之前咱仨是同鄉,現在咱仨和葉子都算同鄉了’ ‘閉嘴’ ‘......’ 行不贅言,日落月生 兩人乘著祥雲離開了村頭的巨大又衰老的垂柏 又在天上盤旋,直至夜半三更 葉明眼眸未睜,心神感知中的視野也隻是周身三丈,但夜空中星圖明亮,繁星點綴明月,他站在祥雲之上,祥雲隱匿在夜色雲層之上。 他來自朝歌 在無數個癡愚蒙昧的日子裡,他躺在朝歌城外曠野中的草穀堆上,也像今晚這樣仰望星空 星空還是那片星空,角、亢、氐、房、心、尾、箕蒼龍七宿已經躍升出地平線。 ‘我們可能還在地球’ ‘大學生,你見多識廣,你給俺說說看星星,咋還能看出咱們還在地球呢’ 那廚子的心念在葉明識海之中興奮起來 ‘切,土老帽,你爹心善,今天日行一善就給你這土老帽講一講’ ‘你能講?你講你媽的牛尾(yi)巴’ ‘你還別不信,大學生是學的多,要論見多識廣還得是咱這個跑船的老海員’ ‘拉倒吧,你們南方人不是不讓姓陳的上船嘛’ ‘老子姓張!揚帆起航的張!’ ‘糊弄誰呢,咱哥仨就是三個草包進了牛肚子裡、被擠成一堆的牛糞,誰還不知道誰啊?!認了新爹改了姓才上船,還好意思說?怪不得船沉了呢,你這樣,你跟我姓好了,我當你後爹’ ‘哈哈哈,你姓好,人家說千黃萬黃、廚子不黃,你不一樣,你本來就姓黃,怪不得連賣牛肉湯這麼好乾的買賣都能乾黃了’ ‘你他媽的,你等著吧、那天要是出去了,等出去了我非得攮死你’ 心中的三個念頭喋喋不休,他之前很是厭惡這三個邪念,因為三個邪念所在的那個文明昌盛,滿是鋼樓鐵獸的世界他理解不了。 如果兩個人世界觀沖突了不要緊,各走各路便是,麻煩就麻煩在他與那三個家夥分割不開,真如黃廚子所說一般,像難分彼此的那坨牛糞擠在一起。 他們都擠在自己的識海之中,無影無形,隻聞其聲 如今葉明自己也流落到這異世,心中的三個邪念雖然總是胡言亂語,但那如同故鄉親人一樣的熟稔感,還是能稍稍讓他心安 ‘別鬧了,諸位’葉明出言製止了爭吵,又想道,‘張先生,我也看出此界星象與朝歌城外無異,難道也與諸位故鄉一般無二嘛’ ‘嗯...我常年在海上漂泊,大海嘛全是水,海上孤寂,特別是想家時便會抬頭看著這彎彎明月,月團圓,人便團圓’ ‘別扯了,趕緊說正事’黃廚子趕忙打斷他的絮叨 ‘蒼龍七宿全部躍出地平線,二月二龍抬頭,仲夏夜,整個巨龍騰飛於南方天空。這就是所謂的飛龍在天 進入秋季,巨龍的頭部已經於西方下落,龍的心臟心宿二是一顆紅色的亮星,是大辰之星,也被稱大火星,此時也偏向西方逐漸下沉。這個景象就是“七月流火”。 冬季東方蒼龍則完全隱沒於地平線之下。 星象的位置可以判斷我們所處的星球在宇宙中的位置 星象的移動可以判斷我們所在的時令 大家可以看今夜星象,蒼龍七宿完整地躍出地平線,故此我判斷我們是在夏天’ ‘羅裡吧嗦,我不看星星也知道現在是夏天’ ‘不,張先生還有半句話沒說完,那就是如果你們的那個世界,能在仲夏看到蒼龍七宿、朝歌城也是如此,如今這大周亦如此。 那就說明一件事,這三者皆為一地,我們在大周、在朝歌、也在你們所謂的地球之上’ ‘是啊,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 大學生在葉明識海中念了一句詩,海員張先生也接了一句 眾人沉默下來,顯然這般沉重的猜測,讓他們內心有些壓抑 那些明月相照的故舊親人吶!怕是此生,再難相見了 人生很多時候總是這般充滿遺憾 有些告別蓄謀已久,有些別離卻猝不及防 小時候你玩了無數次的‘偷菜’和‘Q寵大亂鬥’,某一天你關上那發燙的電腦,對自己說明天再玩吧,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你的童年結束了 某日你在路上遇見老友,相約下次小酌,可轉眼已是陰陽兩隔 他們意識到自己永遠永遠地回不去了,不隻是空間遙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是漫漫時空交錯相隔 葉明心中默念那邪念所言的詩句 一遍又一遍 難言的悲愴難抑,哀傷湧滿心頭,壓得葉明有些喘不過氣,他緊閉雙眼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終於在一遍又一遍的心念之後,輕聲吟誦出口 雙眼再也壓不住淚水,一行清淚劃過 啪嗒一聲 哀雙親白發,傷故舊未別 悲遊子難歸、愴戚戚然涕下 素山道人用一個素凈玉瓶接住了這滴清淚,淚珠入瓶的聲音打斷了葉明思緒 “好詩好詩啊,真是好詩啊,就是前後有些不大合韻腳,不過意境絕美!無傷大雅、無傷大雅”,素山道人自顧自地蓋上塞子,又揣起玉瓶,有些感慨地砸吧砸吧嘴 ‘這老頭怕是沒按好心,我們這半天都在此處盤旋,前後縱行不過五十公裡,這老登在兜圈子,葉子你小心些’被淹死的張先生出言提醒 ‘而且他剛才趁咱們不注意收去了你一滴眼淚,別看他慈眉善目的,可能是個老變態’賣牛肉湯的黃廚子也出言提醒 ‘我看這老爺爺慈眉善目的,並沒有什麼惡意啊。而且咱初來乍到,又跟妖怪似的被那顆大樹生出來,人家謹慎些也正常嘛’大學生頓了頓,又說道,“不過兩個大哥說的也對,葉子咱還是小心些也好,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此時夜色已濃,懸於天幕的星月,彼此間也拉開了距離,在無垠且深邃的暗夜上 顯得有些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