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用了五日時間從秀欒城走到了聖昃城,又用了半日時間在城裡繞了一圈,看著與秀欒城並不相同的支離破碎和生息泯滅,然後到了鬼門關前,此處沒有高聳入雲的百層石階也沒有緊緊閉合的渾厚石門,隻有寬廣一片的曠野鋪滿了四散的白骨,極目望去,在重重白骨之後有一座極高的塔樓,塔樓之上是紅色張揚的旗幟,還有站在塔頂的魁梧身軀。 少年呼出一氣,然後便握住腰間的竹鞘向前走去,白骨鑄就的道路兩旁不時有影影綽綽的詭異身影閃爍,那些伺機而動的狠厲目光像是一把把尖刀剜在少年身上,少年隻是視而不見,一步一步堅實地掠過滿地白骨,來到了塔樓之下,昂起頭看向塔頂的那道魁梧身影,平平淡淡卻聲若雷霆地說了一聲:“下來。” 那高踞塔樓的身影便真如山傾一般地墜落而下,帶著撕裂風雲的磅礴聲勢砸在少年身前,狂風卷動少年的衣衫,獵獵作響,少年卻是一步不退地直視那身影近在咫尺的雙眼,笑了。 少年取下腰間的竹鞘和背後的長槍,然後負起雙手往前踏去,一步! 惡鬼與少年之間此時隻不過一步的距離,少年這一步簡直便要踩在了惡鬼的身上,可是這一步卻沒有落在地上,而是從天落下,惡鬼仰頭看去,下意識撤開雙腿抬起雙手,硬生生接住了那股帶著天傾之勢的巨力,然後身形一擰,爆發出這般魁梧身軀未能有的靈巧和迅捷,滾到一側,避開了少年這將將落下的一腳。 惡鬼瞇起眼,似乎是終於瞧出了眼前這少年看似消瘦的身軀下蘊藏的力道,他龐大軀體中那些未曾遲滯的思緒飛速流轉,打定主意慎重一二,於是起身再退一步,沉聲問道:“何人?” 少年有些詫異地看著惡鬼神態動作的轉變,他不由得出口問道:“咦?原來你們惡鬼也是有些頭腦的啊,我還以為你們早已沒了神智呢。” 惡鬼皺起眉,說道:“頭腦?神智?我們既不是野獸也非木偶,怎麼會沒有自己的意識。” 少年冷笑回道:“野獸,木偶,難道你們不是嗎?這山積的白骨,那滿地的鮮血,怎麼,不是你們為了一己私欲的作為嗎?” 惡鬼嘲諷一笑,大手一揮:“既然我有這般的能力,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沒人攔得住,那我為何還要壓抑住自己的本性和追求。” 少年搖搖頭:“所以說,無論擁有怎樣的權勢和力量,最重要的便不再是為了追求需要什麼努力,而是為了得到什麼而必須放棄什麼,如果隻是看著自己眼前輕而易舉可以得到的,那麼世間一切就變得不再可貴和珍惜,這樣的追求真的是本性嗎?” 惡鬼沒有回答,隻是帶著笑意和滿眼的冷默看著少年,少年也並沒有打算靠著嘴上的大道理說服這些殺人如麻的惡鬼,他隻是覺得應該講些道理,而道理說完了就該動手了,因為道理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但動手沒有。 少年再次負起雙手,昂起頭說道:“吾師褚羽,有踏天一式。” 話音落下,少年再次抬腳,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停滯了下來,天空之上風雲卷動,天光零落地織就在盤旋的雲層四周,隻是一瞬之間,天空上便低低地垂落下來一層厚重雲幕,少年一步踏下,雲層翻滾著攜帶雷霆低鳴,卷在風裡,落下! 惡鬼仰天咆哮,身軀猛地脹大,撐開了渾身的衣衫,化作了頂天立地的龐然大物,低下頭舉起雙掌,再次借著蠻力撐住了傾倒的天空。 少年一步落下便再行一步,隻是這次沒有了天地動搖的聲勢,隻是一步一步地敲著餘韻深遠的鼓聲,一聲一聲地回蕩在惡鬼的胸間和頭顱中,像是有人持著鼓槌和尖錐,釘住心口和頭腦,不斷地敲打著,永不停歇,直到心臟破碎,頭顱炸裂。 惡鬼痛苦地咆哮著,撐著雲層的雙臂開始止不住地顫抖,心上和頭顱中的疼痛更是難以忍耐,惡鬼布滿血絲的雙目中顯出了退卻的慌亂,當察覺到生死隻在一線之間,他沒有再猶豫地縮減了身軀,竟是瞬間變成了稚童一般的渺小身影,迅捷無比地在閃爍之間消失了蹤影。 雲層散去,少年站在原地看著四周空無一人,皺起眉,心想果然一關一重天,這十二鬼門關的惡鬼不是十三鬼門關那尊全然沒了人類神智的惡鬼可比的,單單是這逃遁隱匿的身法和算計的心思,便要更難對付許多。 可是少年既然早就選擇了踏天一式作為應對,便也對這惡鬼有了些許了解,此時也不做猶豫和停頓地再次一步踏下,隻是這一次沒有風雲變幻也沒有直擊心靈,而是蕩開一層模糊的漣漪向著四周擴散而去,終於在白骨密布的曠野一處盡頭逼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來,那人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少年向著那惡鬼走去,隨著風一掠而至,惡鬼掙紮著起身,方才少年全力出手下的踏天之勢顯然已使他受了不輕的傷勢,此時見著少年這般風輕雲淡的模樣,隻覺得筋骨疲乏的惡鬼更是有了深深的無力感,但惡鬼仍強撐著沒有再退,沙啞著聲音開口道:“也許你說的是對的,真正的人活在這世上,是應該想清楚為了得到什麼而付出什麼,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憑著自己便予取予求的。你今日饒我一命,我就撤了這鬼門關,為了滿城百姓做些補償,且保證再不行那等欺壓之事,如何?” 少年搖搖頭,平淡說道:“不,你唯一能夠做到的償還便是以命相抵,至於百姓,自今日起沒有了鬼門關束縛的他們將何去何從,就全然交給他們自己了,我能做的也就隻有這麼多。” 惡鬼聽著少年話語中不似這般年紀該有的沉穩,知道自己注定終究難逃一死,於是也不再廢話,提起體魄經脈內的所有真氣,張開滿嘴獠牙仰天狂嘯,身形再次化作山石一樣高大,向著少年砸下,而少年又是一步踏落,這綿延百丈的白骨之地就這麼碎裂開來,連帶著惡鬼噴濺而出的血液,深深地滲進地底,天空上依舊有雲卷雲舒,大地也終於重見了幾分清明。 少年拿起竹鞘和長槍之後再次頭也不回地離去,而站在遠處街角的青衣男子和蹲在一處屋簷下的冀央,便眼睜睜看著高大的白骨塔樓在少年身後轟然坍塌,散落滿地。 再一次的翻山越嶺,少年一直走到深夜才尋到了一處山洞歇腳,倚靠在昏暗的角落裡,少年裹緊衣衫半閉著眼,耳邊聽著春末夏初漸起的蟬鳴,一聲一聲,悠長遼遠地蕩漾在耳畔。 少年一夜未睡,他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賦陽村,想到了山間的那片湖,想到了湖邊的竹屋,還有竹屋裡熟悉的兩人。 少年在晨光裡揉了揉臉龐,然後便重新趕路,等到了晉巖城遙遙在望,少年終於轉過身看向不遠處灌木叢裡那道若隱若現的身影,說道:“出來吧。”冀央撥開眼前遮掩的灌木,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年身前,想了想之後便恭敬行禮道:“見過英雄,在下冀央。” 少年抿起嘴唇,微微歪了歪腦袋,似乎對於英雄這麼個稱呼有些不太適應,但還是神色平靜地開口道:“說吧,從秀欒城開始你跟著我這一路究竟想要做什麼。” 冀央直視著少年的雙眼,語氣中壓抑著興奮說道:“英雄,我以前從未見過像你這般舉世無雙的武道宗師,就連我師父想來也應該是望塵莫及。還有那些統轄城池欺壓百姓許多年的鬼門關惡鬼,卻都被你輕而易舉地滅殺了!我想,我想,你應該就是上天派來拯救奇星島的英雄吧。” 少年張著嘴欲言又止,然而冀央的話語還在繼續,他向前幾步走到少年近處,說道:“我想,英雄何不張揚起旗幟來?號召天下豪傑一同前行,直搗魔宮,興復奇星島!“ 少年搖搖頭說道:“我不是什麼上天派來的英雄,也沒辦法號召全天下的英雄豪傑,我能做的不過是拔除掉一座座鬼門關和其中殘暴兇厲的惡鬼,至於興復奇星島這種大事對於我來說也隻能是有心無力。所以我無需揚起什麼旗幟,也隻需要一個人就足夠了。” 冀央不甘心地追問著:“英雄,你想想這奇星島的百姓們啊!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依舊生活在鬼門關和魔君惡鬼的欺壓之下?我們要召集起更多的人,然後一舉踏破所有的鬼門關,斬殺魔君,拆除魔宮!”話語落下,冀央自覺失言,隻能在身前少年那雙明亮的眼眸中微微低下頭去。 少年皺起眉:“天下百姓苦於鬼門關和魔君久矣,我能做的也隻不過是盡獻自身的綿薄武力,至於那些宏遠的展望實在是與我難以有太多牽扯,所以就這樣吧,告辭。” 冀央看著少年遠去的背影,眼裡仍是無窮的崇敬和期盼,他站在原地想了許久,攥起拳頭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抬起頭,腦海裡閃過幾個字來。 嗯,就叫降魔殿吧。 少年踏入晉巖城已是時近黃昏,他獨自走在城池中那道好似綿延無盡的中軸路上,遠處垂落西山的餘暉之下,那坐在巨大石碑前的身影落入眼中,少年感到了一絲難以言說的威壓。這座城裡的鬼門關沒有石門也沒有塔樓,隻有一尊接天連地的巨大石碑,光滑的石麵上沒有篆刻任何東西,而坐在石碑前的身影拄著一桿重戟,在肆無忌憚的風沙之中一眼盯住了自城外而來的少年。 晉巖城繞著城中石碑建起房屋,一圈一圈地環繞擴散出去,拱衛著這片寬闊的中央位置,在不遠處一座房屋的屋頂上站著一位白衣青年,身後背著一隻狹長的木匣,他負手而立,神色認真地看向那與晉巖城惡鬼遙遙對峙的少年。 少年走進了城門之後,沿著貫穿整座城池的大道一步步走來,大道在正中位置被硬生生斷開,惡鬼就坐在那處,等著。 少年摘下腰間竹鞘,又取出背後折做兩端的長槍,認真地合上鋼槍的機括和關節,然後又從懷中掏出一簇紅色的長纓係在長槍之上,做完了一切準備的少年抬眼看向惡鬼,一字一頓地說道:“吾師文仲甲,有一槍長纓。” 那惡鬼也站起了身,他握著手中重戟揮動,有盤旋的風揚著漫天飛沙拔地而起,化作四道撐著天地的龍卷,惡鬼便攜著這驚天動地的聲勢向著少年沖撞而至。 少年雙手端著長槍,眼神專注地瞧著在前方飄搖不止的紅纓,心神不自覺地便沉穩下來,那一股踏進城中之後的威壓感也煙消雲散,少年隻記起了山林間穿過的風和飄揚的落葉,洋洋灑灑,而長槍便從其間穿梭著,一往無前。 於是少年也奔了起來,愈來愈快,槍尖在一剎那之間與重戟碰撞在一處,清晰的金鐵交鳴聲像是打碎了天空大地一般,向著四周擴散而去,嗚咽的擠壓聲塌陷了道路和城墻,卻謹慎地繞開了屋房。 遠處的白衣青年仍舊麵色不變地站在屋頂,任著席卷而來的餘波吹動衣襟。 隔著那四道龍卷和少年閃爍電光的槍尖,白衣青年模模糊糊地看見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屋頂之上多了一個青衣身影,負手而立,氣質卓然。而那個青衣身影似乎也注意到了旁觀的白衣青年,視線遠遠交錯,白衣青年點了點頭。 石碑前,少年槍尖的電閃逐漸張狂,化作一條條靈活的遊蛇穿梭在風沙之中,慢慢的織就出一張網來,將方寸之地籠罩住,而在這其間,少年與惡鬼持著手中長槍重戟不斷交幻身形,狹長沉甸的武器在二人手中卻如同有了靈智的蛟龍一般,伸縮試探著變化距離,一次次撞擊和交纏,卻始終難以拉近兩人之間已然支離破碎的空間,長兵的勝負隻能在一次次的試探和奮不顧身的往來中琢磨,也許某一個細小的缺漏便是對方不容阻攔地一往無前,然後洞穿過所有的生機。 少年與惡鬼這一戰從黃昏一直打到了夜幕深沉,晉巖城的城墻和道路早已傾倒,兩人四周隻剩下了那尊石碑仍舊昂然挺立,隔著始終未能拉近的距離,少年和惡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來凝重和謹慎,到了此時兩人早已有些難免的力竭,但是隻要沒能破開空間的阻隔,便誰也奈何不了誰。 少年在漸漸襲來的疲憊中卻隻覺得眼中愈加清明澄澈,他慢慢發現眼前一起都變得虛幻抽離,隻剩下那簇紅纓在眼底無比明晰,像是牽扯著自己性命的血線,跳舞飛揚著。 少年知道這位第九鬼門關的惡鬼是自己迄今為止遇到的最為強大的高手,恐怕在長兵一道之上也隻有四師父文仲甲能夠穩壓一頭,但是少年卻在不斷的交接戰鬥之中慢慢變得鎮定和堅決,他又想起了長槍穿梭而過的山林,還有無論風雨和花葉都無法阻絕的一往無前,然後似乎隻是眨眼之間,少年看見了一條線,從手中衍生出去,沿著鋼槍滲透進紅纓之中,然後在飄飄搖搖間纏繞住槍尖,一點光芒閃爍,不斷明亮。 少年看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眼便發現了重戟繁密揮舞的殘影中那一點狹小,少年沒有什麼猶豫地甩出槍去,攥住長槍的尾端,不管不顧,管他東南西北,隻是刺去,一往無前。 然後天地之間便驟然安靜下來,隻聽得一聲清脆的破裂,惡鬼停頓住手中的重戟,茫然地看向胸口,那裡有一桿係著紅纓的長槍洞穿而過,而他手中的重戟卻隻是停在少年的肩頭之上三寸,便再難落下絲毫。 風沙的龍卷慢慢沉落大地,雷電也閃爍著遁入虛無,少年重新拆下長槍折做兩截包裹在布條中,一絲不茍地負在身後,然後拾起竹鞘佩戴腰間,揉著雙手,輕咳幾聲,頭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白衣青年一掠而至石碑之前,沒有去看躺在地上的屍體,青年認真瞧著光滑石碑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點渺小,然後耳中聽見了刺耳的摩擦聲,猶如蛛網一般的裂痕從那微不足道的一點為起始,逐漸遍布了石碑之上,摧毀做了滿地石塊碎片。 青衣男子也來到了場間,他看著白衣青年和碎裂的石碑,沒有說話,但青年卻慢慢地回過了神來,他恭敬行了一禮說道:“晚輩傅慶安,見過前輩。” 青衣男子點點頭,仔細打量了一番青年,有些訝異於這般年紀就能擁有的深厚實力,卻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問道:“文仲甲是你師父?” 青年應了聲是,然後站在青衣男子身邊一同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說道:“來看一看我的這個師弟有什麼了不得之處。” 青衣男子再問:“現在覺得如何?” 青年笑了一聲,回道:“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