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問刀問人又問心(4)(1 / 1)

地藏太平刀 星舟子曰 6572 字 8個月前

麟牙山脈橫亙在南境和西境之間,是奇星島上最為綿延高聳的一段艱險路途,盤戈帶領著五百輕甲士兵小心謹慎地繞過山林中隨處可見的荒蠻和枯雜,護衛著走在隊伍中列的幾位身穿素色短衫的儒士,他們一路從西北兩境的交界處而來,翻山越嶺日夜兼程,終於堪堪望見了南境幾座城池模糊的身影。   盤戈抬頭看了眼天色,轉過身說道:“大家再堅持一陣子,天黑前應該便可到南境的城裡去了。”隊伍眾人無聲地點點頭,然後便繼續趕著路,連著那幾位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儒士也沒有二話地緊緊跟住隊伍前行。   盤戈看了一眼那幾人不由得感慨一聲:魏先生不愧是曾宰執朝堂五十年的大人物啊,在奇星島傾覆之下挑選教導出來的讀書人還皆是如此堅毅心性,我奇星島何愁不興啊。   盤戈是如今那位年紀輕輕的奇星皇帝座下十大將領之一,曾在魔君覆滅的奇星島前朝官拜上將軍,本該沖鋒前線的他卻被委派護送幾個讀書人前往南境,得到命令時其實內心百般不願,但在得知魏先生的計劃和見到這幾個神色堅毅的讀書人後,盤戈便再毫無怨言地接下了這份沉甸甸的責任,他心裡知道魔君如今依然勢大,陛下和魏先生想要一舉重奪天下便要盡力聚集起全部的力量。   就這麼想著魏先生臨行前的安排,盤戈帶領著手下和儒士們來到了南境泗陽城下,隻是一路小心翼翼的他們卻發現城門洞開,百姓們都在走在街道上,臉上揚著笑向城池正中央匯聚而去,全然沒有鬼門關統治下生息黯淡的模樣,盤戈與眾人對視一眼,終究還是入了城去。   這全副武裝的五百將士自然吸引了許多目光,人們紛紛讓開路來,於是盤戈領著人一路走到了城中一處簡易搭起的木臺下,他們抬頭便看見了張揚飄搖的一麵旗幟,上麵赫然寫著“降魔殿”三字,還有一個青年穿著一身黑衣站在旗幟之下,與身邊人說著什麼。   看見了盤戈等人,冀央走下木臺問過風塵仆仆的眾人來自西境之後,便和身邊人交代幾句繼續召開大會商議泗陽城重建事宜,這才帶著眾盤戈一行人來到一旁小院中。盤戈讓五百甲士都候在外頭,自己領著幾個心腹和幾位儒士隨著冀央走進小院。盤戈看著小院內外來往的許多人,想來是那所謂“降魔殿”的臨時議事所在,思索一番終究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打敗了鬼門關的惡鬼?”   冀央笑著沏茶,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不,是有一位上天派來的英雄斬殺了南境所有的鬼門關惡鬼,我們隻不過是張揚旗幟追隨其後罷了,這些都是南境各大城池城中身懷武藝或曾參軍入伍的有誌之士,我們今日便打算離開南境前往其他地方,匯聚起全天下的力量,跟隨那位英雄一同踏破魔宮。”   盤戈有些疑惑問道:“英雄?”   冀央抿了一口茶點點頭:“是的,英雄。隻知名姓,不知來歷。我們稱他‘地藏顧枝’。”   “地藏?”   “鎮守地獄盡頭的地藏,執掌伏誅天下鬼惡的權柄。”   盤戈沉默著若有所思,片刻後他開口說道:“其實我等此次前來也是為了聚攏南境勢力一同攻入北境魔宮,如今既然南境鬼門關盡皆被破,倒不如就此舉起奇星島大軍旗幟,廣納天下有誌男子為國而戰。不知冀央少俠意下如何?“   冀央似乎愣了片刻,雖然經過了這兩月有餘的時間,他也慢慢適應了統帥降魔殿的身份,但如今竟是要他領著南境的同道之士參軍入伍,他不免有些猶疑起來,陷入沉思。   許久之後他仿佛是想起了什麼,抬眼看向盤戈,目光堅定說道:“盤戈將軍,冀央不過一介布衣之身,恐怕難以擔當統領軍隊的職責,不過我降魔殿成立伊始便打定主意要為天下掙一份太平安康,我等武夫雖然做不來沖鋒陷陣的大事,但在大軍後方掃除一切魑魅魍魎卻是義不容辭。不如這樣,就由我降魔殿幫著將軍在南境收攏軍隊,集齊所有力量追隨皇帝陛下反攻魔宮。”   盤戈轉過頭看向身後幾位儒士,事涉天下大局盤戈也難以自作決斷,幾位儒士起身向著冀央拱手行禮,斟酌著說道:“此事重大,還請容我等商議片刻。”說完,幾人便和盤戈走到院外。   盤戈問道:“幾位先生有什麼打算?”   儒士中年紀較大的一人沉吟許久之後說道:“魏先生的意思本就是要收攏起南境的所有力量,讓百姓們都知道如今皇帝陛下已然歸來,重奪天下指日可待,而若是能夠組建軍隊支援前線那就是最好了。現在南境鬼門關盡破已無阻隔,不若我們就與冀央和降魔殿合作,一來他們一路走過所有城池早在百姓心中有了地位,如此有助我們招募軍隊、穩定人心;二來他們都是有著不俗武藝傍身的江湖中人,若是入了軍隊恐怕反倒容易生事,而若是護衛後方掃除隱患卻也是一道利器。所以我們便不如與冀央和降魔殿合作,聚集起南境的力量支援陛下,一舉踏破魔宮。”   眾人都不由得點點頭,明白這便是最好的選擇了,於是又在商討了一些具體事宜之後走回院中,在盤戈的率領下正式與冀央達成了合作。   在接下來的數月時間中,降魔殿帶領盤戈的手下分成三隻隊伍走遍南境所有城池,昭告著陛下重返奇星島反攻魔君的消息,又張榜告示征兵事宜。備受鬼門關壓迫的百姓們看見了太平的曙光,於是奔走相告歡欣鼓舞,前來報名參軍之人數不勝數。   數月之後,日後戰無不勝的十萬南軍在大將軍盤戈的率領下前往了北境主戰場,壯大了奇星島大軍的熊熊烈火,燃燒著北境魔君的大軍。當初從西境隨行而來的幾位儒士卻留在了南境的城池中,與降魔殿一同重新組織起南境的管轄,慢慢地修養生息,等待天下重得光明的那日。   冀央在盤戈全麵統轄南境不久後便帶領降魔殿中的幾位心腹,重新踏上了追隨“地藏顧枝”掃除天下魑魅魍魎的道路。   少年離開岑方城後便一頭紮進了山林間,他的神色中第一次出現了茫然和無措,他好像突然之間失卻了所有的氣力和本事,隻是麻木地趕著路往東境而去。   終於在不知不覺走了一天一夜後,少年倒下了,他躺在溪邊抬頭望天,睜著眼神色空洞。   日落星移,漫天的繁星閃爍在少年的眸子裡,斑駁著折射出紛亂的光。少年坐起身來,專注地看著熟悉又陌生的深沉夜幕,他突然發現自己從未有過地開始瘋狂的思念,這幾個月以來,他雖然時常想起賦陽村裡那恬淡舒適的日子,可卻沒有過如此刻骨的掙紮和難以忍耐。   他無比地想念起賦陽村青瀲山下那座竹屋來,往日歲月裡的種種湧上心頭,仿佛一瞬間抽離了他所有的知覺,他隻覺著自己又成了當年那個睜開眼來什麼都記不得了的孩童,畏怯又好奇地躲在先生的身後打量著世界,可是現在身邊沒了先生,他又能躲在誰的身後,慢慢忘了害怕和躊躇呢?   少年的眼裡抹不開水下的那一幕,他忘不掉,他知道鬼門關的惡鬼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但他卻實在沒有親眼見過那麼多的屍體。他在岑方城裡走了許多天,他見著城裡那好似隻要一晃眼就隨處可見往日熙攘和繁華的街巷,他沒有想過這樣的一座城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最後隻變作模糊不清的屍骨躺在冰冷湖底。   少年低下頭,攏起雙手覆在頭頂,他突然覺得世上一切都黑暗極了,仿佛心裡有盞燈在慢慢熄滅黯淡,他不知道自己再走下去會不會也難逃一死。他想回去了,躲在竹屋裡,躲在先生身後,就可以裝作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可以不管不顧世上的一切。   不知為何,少年幾乎就要轉身離開,再不管世上的苦難了。可是腦海裡有一道模糊的身影頂天立地站著,四周都是燃燒的熊熊烈火,還有無數的殘肢斷臂和匯聚成了河流般的鮮血,那身影就那麼站著,隱隱約約地伸出了手,然後,少年便清醒了過來。   少年撲到溪邊,月光下,他看著披散長發下自己的雙眼,他咬著牙,細細解開腦子裡繁雜的思緒,隻念起了少女清澈的笑,他不知為何就慢慢心神寧靜下來,他又想起了那個滂沱的雨夜,想起了自己初初遇見少女的那一刻,那柔弱澄澈的眼眸和瑩白如雪的纖細雙手,少年突然就無比清晰地知道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所為何來。   他要為了這世上所有的美好滌蕩邪祟,他要珍藏住那抹動人的清澈始終如初,先生教會自己學著找到內心所在,魏先生教會自己學著看這世間,而少女也在每一日每一刻中教會自己變得堅定。少年看著溪水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來,他慢慢笑得十分囂張肆意,昂起頭,在深夜的山林中放聲大笑。   少年站起身,他想著自己與先生的約定,想著臨行前少女的那雙眼,他無比堅定地低聲說著:“等我回去。”   站在少年身後遠處枝頭的青衣男子收回擋住傅慶安的手,若有所思地轉身離去,而傅慶安也從男子攔著自己冒然前去防止少年走火入魔的動作裡,察覺到了一些非同尋常之處,似乎在那一刻始終麵色沉靜的青衣男子心中有激蕩的心緒再難抑製。   第二日,少年又開始了趕路,他走了一個月才穿過了這橫亙東南兩境的山脈,走進了東境祈業城中。   在接近城門時,一隻蒼鷹掠過天邊,為少年帶來了一管竹筒,少年拆出其中的信件來,仔細地看著其上對於祈業城中那位列第六的鬼門關惡鬼的介紹。末了,少年看著落款處熟悉的“醉春樓”字樣淺淺笑了,然後將信件在指尖碾做碎屑散在風裡,衣擺搖曳著瀟灑肆意走進了城去。   這是一座看起來沒有壓迫和邪惡的城,百姓們像是十年前奇星皇帝治下時一般安居樂業,與外界那些備受鬼門關惡鬼荼毒的城池格格不入,少年看著眼前一切,視線深處卻沒有絲毫寬慰和放鬆,反而有著深深的憐憫和悲哀。   這是一座失了魂的城,所有人都以為那座高聳立在城池中央的樓閣供奉著上天委派的神靈,他們每一日都在黃昏時虔誠地跪伏在樓閣下,歌頌著神靈的英明和對於生命的恩賜。   少年來到看著猶如一柄指天利劍的樓閣下,看著日光西斜時百姓們漸漸匯聚而來,少年深吸了一口氣,他取下背後的長槍立在地上,第一次將竹鞘握在手中,他昂起頭看向打開了窗的樓閣中某處,一聲喊,響在所有人的心底:“下來!”   於是樓閣搖搖欲墜地搖晃起來,震落無數煙塵,惡鬼的腳步聲在樓裡慢慢傳出,一步一步帶著沉悶的聲勢,百姓們跪伏在地俯首虔誠,恭迎著神明的降臨。   少年走到樓閣前的高臺上,手指落在手中竹鞘前端,掌心輕輕抵住了並排放著的刀劍,然後指尖落在了劍柄上。他看著一聲素凈長衫的惡鬼從樓裡走出來,握著劍,仙風道骨。   少年冷笑一聲,他的右手搭在竹鞘上,緩緩地拔出劍來,如水的光華繞著少年流淌,在紅色的赤霞下熠熠生輝,璀璨奪目,少年劍指惡鬼,朗聲道:“吾師韓世,有一劍神隱。”   話音落下,天地間便亮起了光來,一點一點連成線,仿佛有雨落下,絲絲縷縷,纏繞著蔓延向惡鬼,而那惡鬼也早出了劍,他清楚地感知到對麵少年驟然攀升的氣勢和劍意,那是幾乎難以直視的鋒芒。   劍雨洋洋灑灑地落下,惡鬼攬劍若提筆,在半空裡潑灑出聲勢浩大的“封”字,竟是輕而易舉地停住鋪天蓋地的劍雨,而後惡鬼一步踏出,提劍前掠,剎那間無數身影充斥在少年眼中,慢慢失了惡鬼的真實所在。   少年沒有絲毫慌亂地握著劍向後退了一步,隻是一步卻就妙到毫巔地避開了橫斬而來的劍芒,而後少年持劍淩空而立,一劍動風雲,攪著漫天雲霞滾做一團,驟然壓下,然後瞬間變作了遮遮掩掩的無邊霧氣,籠罩住整座高臺,惡鬼卻無所遁形地清晰顯現在少年眼中,於是兩柄鋒芒畢露的長劍終於實實在在地碰撞在一處。   少年騰挪閃爍的身影帶著劍劃出眼花繚亂的深刻痕跡,而那惡鬼就化作風雨不動的磐石接下了所有劍招,短短三十六招之間少年就使出了截然不同的五種劍法來,若不是惡鬼以不變應萬變,恐怕此時早已亂了陣腳戰敗身死,可是此時惡鬼也不過神色沉重些許,卻沒有分毫慌亂。   少年知道再如此試探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用處,所以他慢慢抽出身來,竟是收劍回鞘。   長劍入鞘,清澈的劍鳴聲回蕩不息,惡鬼看著少年手中那徹底沒入鞘中的長劍卻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退縮,他突然覺著自己好像被什麼兇厲的野獸盯住了身形,他沒有猶豫地便拋出劍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雙掌相合,眨眼間,無數的劍影就布滿了半邊的天,點點寒芒猶如星光閃爍,落在眼中紮在身上,通體生寒,痛苦難耐。   少年隻是置若罔聞,他知道惡鬼也終於拿出了最終的本事來,於是徹底放鬆了心神,隻是出劍。他緩緩拔出長劍,劍鳴聲愈加清澈悠長,隨著這聲響,少年身後竟模模糊糊地立起一個虛影來,同樣是左手提鞘,右手持劍。三尺青鋒全然出鞘,劃破了天光,穿過千山萬水。虛影抬手,麵對著漫天劍影,隻是一劍斬下,世間一切支離破碎,鋒芒占據了天地。   神隱一劍,不見神明,可見眾生。   惡鬼支離破碎地散作漫天的血霧,少年收劍入鞘,看著高聳樓閣裂做碎片砸落,然後轉身穿過目光逐漸清澈的百姓,出了城去,前往下一座城。   少年走了三日來到言封城外,於城外便見著了那手握長刀神色冷峻的惡鬼。少年抽出竹鞘內的刀來,然後在驟起的風和紛揚的雨裡,奔著與惡鬼撞在一處。   雷電在那一刻劃破了天,勾勒著半空中那兩道身影。   然後,少年便敗了。   一抹青衣帶著少年遠去,隻留下惡鬼在一桿長槍之前一退再退,重新入了城去。   少年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了抱著自己的那人熟悉又陌生的臉,他迷茫地開口問著:“我,為何敗了?”   青衣男子麵無表情地回道:“你該問你自己。”   少年聽著這話,徹底昏了過去,隻在隱約間聽見了先生那溫和的聲音和少女急切的呼喊。   少年似在夢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