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裡,顧生盤膝坐在乾凈整潔的木地板上,閉著雙眼調息恢復,突然屋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顧生緩緩睜開雙眼嚴陣以待。 緊閉的木門被輕輕推開,周厭探著頭走了進來,顧生抬眼看去,疑惑道:“師兄?你怎麼來了?” 周厭走到顧生身前二話不說就是一掌拍在顧生的頭上,罵道:“我是擔心你一言不合就與人大打出手,萬一遇到高手怎麼辦?”顧生站起身撓撓頭回道:“我知道那個‘地藏顧枝’很厲害,但我應該不至於完全打不過吧?” 周厭冷笑一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自顧自倒了一杯,說道:“你小子倒是聰明,能猜出來他就是‘地藏’,可你怎麼就不能再猜一猜他的實力不是你能輕易挑釁的呢?” 說完,周厭認真地看著坐在對麵的顧生,說道:“記住了,不要以為你在承源島足夠橫行無敵,到了這外界也同樣如此。正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這承源島外的高手數不勝數,不要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放鬆懈怠了,現在我便清楚地告訴你,那人若是全力出手即便是我也難以抗住幾招,所以別再擅自做出這種尋死一般的輕率之舉了,否則你要是哪一天栽了,我如何與師父交待,知道了嗎?” 顧生點點頭沉思起來,周厭的實力如何他再清楚不過,當年自己便不是他的對手,如今重逢之後更是察覺出他的修為恐怕已是更上一層樓了,可是這樣的師兄都說自己不是顧枝的對手,那麼那個自己絲毫察覺不出修為如何的顧枝又該是何等層次了啊。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以後就別再有事沒事找我切磋什麼的了,反正我也不會答應。”就在這時,木屋外再次傳來了聲響,然後顧生和周厭便看著顧枝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戲謔的笑意看向周厭。周厭騰地站起身來,咬住牙關罵道:“你在這逞什麼威風,反正我遲早有一天一定要把你踩在腳下。” 顧枝聳聳肩坐在椅子上,端起周厭倒滿的茶杯便一飲而盡,不以為意地說道:“你這人怎麼這麼記仇啊,不就是那次醉酒之後被我踩了幾腳嘛,就心心念念非要決鬥一場啊,無不無聊。”周厭撇過臉去,嘀咕道:“得意什麼,搞得自己天下無敵了似的。” 顧枝不再搭理周厭,他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遞到顧生身前,平淡道:“看來你也已經平靜下來了,自己看看吧。”顧生疑惑地拿起竹簡,而也已經了解的事情真相的周厭看了看屋中的氣氛,決定還是將這一間小小木屋留給顧枝和顧生兩人,於是走出門去,還順手合上了門。 不知過了多久,顧生抬起頭來看著顧枝,顧枝說道:“這是我托人從承源島打聽來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應該是你師父的親筆書信吧。所以,你可了解當年究竟發生何事了?”說完,顧枝卻是沒打算等著聽顧生說什麼,他自顧自站起身走到門邊,說了一句:“我並不知道曾經的你母親和你究竟經歷了什麼,也不知道你在心裡又是如何想先生的,但終究事實真相便在這裡了,你自己想清楚吧,如果想好了便再到石碑處等我。”說完,顧枝便推開門離去了,隻留下顧生一人坐在屋中對著竹簡怔怔出神。 周厭看看著顧枝走了出來,疑惑道:“你們倆不打算聊聊?”顧枝搖搖頭說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他這麼些年經歷了什麼吧,就讓他自己再好好想想。”說完,顧枝便往山下走去,周厭看了看木屋也跟著顧枝離開了。 午後,靈霜正在營帳內小心地準備著食物和藥草,卻聽到了扶音在喊自己,於是連忙跑了出去,有些慌亂地看著扶音問道:“怎麼啦?”扶音奇怪地看著靈霜,眨著眼睛說道:“我聽說你昨夜沒有回營帳啊,出什麼事了嗎?” 靈霜愣了愣,慌忙擺擺手說道:”沒有啊,那個,我……我昨夜睡不著便跑出去散步了,對,散步。”知曉一切的扶音自然不可能相信,點點頭說道:“以後晚上出門要小心哦。”說完,扶音又語重心長地多囑咐了幾句青瀲山的危險難測,這才離開了去,靈霜長籲一口氣,走回營帳中提起準備好的竹籃,猶豫了一下,掀起帳篷的門簾仔細看了一圈,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往山裡跑去。 待靈霜的背影消失在了山中,扶音才和於瑯從掩藏的樹木之後走了出來,扶音撫著下巴說道:“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呢。”於瑯也撫著下巴點點頭,然後兩人就站在原地琢磨了好一陣。 聽到敲門聲的顧生藏起了竹簡,然後便看見靈霜提著竹籃走了進來,顧生連忙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說道:“姑娘,你來啦。”靈霜頓時覺得難堪起來,不過卻又不敢表現出來,於是隻是走到桌邊,說道:“那個,我給你送了點吃的來,另外你的傷也需要換藥。”顧生“哦”了一聲,然後便是一片沉默了。 靈霜嫻熟地為顧生換了藥,然後看了看少年似乎有些不一樣的雙眼,問道:“你似乎想明白了什麼?”顧生震驚地抬起頭,看著靈霜問道:“你怎麼知道?”靈霜也愣住了,她慌忙說道:“我,我就是猜的。” 不知為何,靈霜好像總是能夠輕易地察覺到眼前這個還算是陌生的少年身上的情緒波動,可自己平日裡卻是大大咧咧從不在意這些事情的,為何如今卻會這樣呢?靈霜想不明白,但她卻隻是等著顧生回答。 顧生想了想說道:“我認真想過姑娘說的話了,如果自己並不清楚內心究竟留下了什麼,那麼便無法得到這個世間的答案,所以我想自己也應該好好靜下來,慢下來了。這麼多年做了那麼多的事,或好或壞,卻隻是埋頭往著那一個執念而去,似乎從未認真想過些事情。” 靈霜看著少年認真的雙眸,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那些話是我一個朋友說的啦,我並不清楚那麼多大道理,不過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內心的答案。”說完,靈霜在心裡感謝了扶音一直以來為自己傳授的那麼多道理,然後站起身來便告辭離去了,顧生還是追了上去送靈霜下山。他們並肩走在樹影婆娑的山間,一路沉默,最後顧生便站在山腳,直到看不見女子的背影了才回到木屋。 不知不覺天色暗了下來,顧生點燃燭火,然後又一遍一遍地看著竹簡上那些熟悉的字跡所講述的往事,突然間燭火晃動起來,顧生皺著眉扭過頭,便看見木窗外似乎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顧生沉聲問道:“誰?”那人的聲音低沉黯淡讓人分辨不清:“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為你帶來了什麼。”話音落下,那人伸出手來拋出幾封信件,顧生伸手接住,接著便看到那身影晃了晃消失不見,顧生連忙追了出去,卻隻見到一片黑暗。 疑惑地走回木屋,顧生拿著信件猶豫許久,卻還是打開了來,入眼便是陌生卻又莫名熟悉的字跡:“阿漓,你,過的可還好? 也許我並不應該寫這封信,可總有些話想說一說,你可願聽?當然,也許這封信也並不會送到你的手中,誰又知道呢?往事如煙,時光流逝,一切都會慢慢變得模糊黯淡,然後消失不見,希望你早已忘了我吧,可,我忘不了啊。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若當初我不是和先生學醫術,而是跟著大哥和三弟他們修煉武藝,那麼我們當年是不是也會不一樣,可又也許那樣的我根本不會認識你,說來奇怪,沒想到隨著年歲見長,我倒也信起了這些因果之說。 其實當初我聽聞你另有婚嫁是萬萬不信的,我以為我們真的能夠遠走高飛然後實現年少那走遍萬裡山河的願望,可是我卻也慢慢懂得了,人總會成長,總會麵對現實,你說得對,我們終究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宋家高高在上,而我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者,又怎麼與你相配呢? 不說這些成年舊事了,你如今過得可還好?想來你的夫君應該也待你不錯的吧,雖說聯姻總是讓人難以承受但若能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又何嘗不可呢?在這海外漂泊了這麼多年,我去過了光明島也去尋過了傳說中遺世獨立的蓬萊島,走了這麼遠的路,也見過了許多的人,每到一處都各有不同,疾苦、歡樂,人們總是各有安生。我還是喜歡走在山林間,時不時也會走到城裡去,然後支一個小攤子,為人們看病診治,然後再走到下一處去。 似乎說了太多的廢話,至於為什麼突然想到寫這封信,君洛,也就是我常與你提起的大哥寫信邀我前去奇星島,那裡傳聞正是身處戰亂,所以此去也不知生死如何,便想著寫一封信給你,也讓你看一看海外的世界確實如我們當初所想的那般……” 戛然而止,顧生又打開了另一封信。 “阿漓,一晃便是數十年年過去了,我也已在奇星島上住了十餘年,不知為何總覺得已經老了。 當年來了奇星島雖說僥幸留下一條性命,可是卻沒能完成君洛的囑托,這麼多年來總是不免心痛難熬,好在還有一個孩子留了下來,我帶著他躲在山林裡搭了一間竹屋,後來又遇見了一個小女孩,便三個人住在一處。 想來若是沒有他們二人陪著,我應該也早就活不到如今了吧,謝洵還在找著當年失散的人,我卻隻能躲在一處地方獨自悔恨,每每看著那個孩子我便覺得自己對不起君洛,沒能好好護住他留在這世間的妻兒安好,那孩子不過小小年紀便經歷了那樣的苦難,就連記憶都失卻。不過慢慢地卻是也好好地成長做了一個溫和之人,想來也多有寬慰。還有當年那個小女孩,醫術上的天賦更是一騎絕塵,我已將所有的本事都教給了她,希望日後也還能有人行走天下,療愈蒼生。 我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了,看著那兩個孩子如此的成長我便也可安心了,如今奇星島上天下已經安定,想來也不需要我時時刻刻護衛在一旁了,我也隻不過是暮年的一束殘燭,很快便該燃盡。 這一封信想來也是不會送到你的手上吧,也好,不必去打亂你的生活,當年的事便留在了當年吧,好像,真的該說再見了,當年沒能好好道的別,就這樣吧。” 通篇無處落款,卻字字句句寫著鮮血淋漓的往事,那是心頭上的血,分隔山海的兩人便這般相互念了數十年,卻無處知曉。顧生終究知道那一股熟悉感從何而來,他清楚,這字跡與母親的何其相似啊。他知道,自己從來隻是盲目地恨著,卻忘了母親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忘了那人,是自己的父親。 除了恨,內心又還想著他什麼呢? 隻是想見一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燭火熄滅,少年坐在黑暗裡,任由淚水肆意地流淌。 當清晨的第一縷光落在石碑上,影子輕輕地晃動起來,微風吹過,依舊是空白的石碑上,落下了一隻手掌,顫抖著輕輕拂過,一分一寸。 顧枝和扶音沿著蜿蜒山路走到了石碑前,看著顧生跪在地上撫摸著那塊石碑,背影飄搖,顧枝和扶音對視一眼,然後走上前去,顧枝輕聲說道:“當年先生離世,有千人送行,是扶音與我和其他幾人送著先生來到此處安眠,他總說自己不會再去管生後的事,這地方也是我托人看好風水定下來的,總要讓他走得安穩些,來世也別再過得這般孤獨了。無字石碑是先生自己的要求,他說自己一生並無功績,更沒有血脈在世,便留著這一塊石碑足矣了。” 顧生靜靜地跪在石碑前,顧枝蹲下身看著石碑怔怔出神,扶音伸出手搭在顧枝的肩膀上,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那一日漫天白紙,洋洋灑灑像是落了一場雪,沉默前行的人群安靜地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沒有悲鳴哀樂,也沒有淒厲哭喊,隻有無聲的人群,似天上陰雲一片,暗沉沉地壓抑著。 扶音輕聲開口道:“先生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顧枝伸出手握住扶音搭在肩上的手,然後拿起一旁的一壇酒傾倒而下。 顧生突然昂起了頭,伸出手抓起了另一壇酒猛地飲了一口,便都傾灑在了石碑之前。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認真地行禮,三跪九叩。 跪那一個未見的人, 叩那一份不忘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