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天邊似乎出現了一抹白皙的光亮來,而後慢慢地撐開,赤紅色的朝霞撕開夜幕的遮掩,肆無忌憚地灑落而下,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也照進了心裡,一片明亮。 青藤站在原地,看著不遠處神臺下此前還迷茫混沌的仲陽村村民終於都慢慢起身,看著顧枝站在木臺上照耀著萬丈的光芒,他低聲地說:“如此,倒也算是有資格做我的敵手。可惜了,身世的差距、實力的懸殊,我想得到的東西,你守不住。”說完,他示意身後的甲士退下,然後走入了醫館去,隨著神藥學院眾人一同調配藥草。 扶音將藥方分發下去之後,醫館裡神藥學院的醫師們都一眼便看出這份藥方的不凡,再加上平日裡就都對於扶音在醫術一道上的能力和天賦早有體會,當下再無猶疑,便跟著扶音一起將必需的藥草都準備好。 那邊的法會結束之後,那位被曹村長和一些青壯漢子趕出村子去的法師自不必說,許多本還茫茫不知所措的老人和婦人卻已經趕來了小院,陪在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身旁,幫著醫師們將藥湯送入孩子們的口中,期盼著能夠快快好起來。 以防瘟病繼續泛濫下去,扶音也重新調配了一份新的藥方,功效與治療瘟病的法子大致相似,扶音吩咐剩餘的醫師們將這些藥方連同藥草一道送去仲陽村的各家各戶中,算是一種預防和抑製。 顧生本想還留在醫館幫忙,可是看見了正要出門去往各家門戶分發藥草和藥方的靈霜背起竹簍,又開始站在原地糾結起來,顧枝走進小院的時候就瞧見這小子一臉愣怔地站在原地,視線卻都不敢落在靈霜的身上,依舊難以遮掩。 顧枝搖搖頭,一副過來人的模樣走到顧生身邊,撞了撞他的肩頭,壓低了聲音說道:“還不跟上去?醫館這裡人夠了。”顧生愣了愣,張開嘴欲言又止,顧枝卻已經走開去,還搖著頭低聲感慨道:“還是太年輕啊。” 顧生撓撓頭,看著顧枝的背影走向扶音,這才大跨步走近跨過院門的靈霜,接過了她身後的竹簍,輕聲道:“我和你一起去吧。”靈霜腳步一頓,看著已經越過自己走前幾步的少年,顧生轉過頭來,靈霜眨了眨眼睛,什麼都沒說,隻是點點頭。他們一同行走在仲陽村的街巷之間,顧生身後背著竹簍,裝滿了藥草。 “你不是說你是來仲陽村等人的嗎?” “是啊,我等的人已經來了啊。” “誰啊?”“扶音。” “你也認識扶音?對了,那時你騙我說你是賦陽村的獵戶時便說了自己認識顧枝和扶音,難道你要尋仇之人就是他們?不對啊,剛才扶音安排你做什麼你也都老老實實地去做了啊。” “我本是為尋仇而來,可如今已經沒了仇怨,反倒是......多出來一位阿兄和阿姊。” “扶音和顧枝是你的親人?”“可以這麼說吧。”“原來如此。” 他們就這麼聊著天,背著慢慢變得空蕩蕩的竹簍,卻還是繞著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醫館中,顧枝來到扶音身邊,臉上帶著俏皮稚氣的笑容說道:“解決了。”扶音看著他的神色覺著好笑,說道:“至於這麼得意嘛。”顧枝嘿嘿笑著道:“這不是幸不辱命嘛。”扶音也笑起來,說道:“好,厲害厲害。” 顧枝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便見著院子外站著一個人,竟是賦陽村的劉村長,顧枝和扶音對視一眼之後,好奇地走了過去,疑惑問道:“劉村長,何事啊?”劉村長看著顧枝說道:“魏先生聽說你在仲陽村,便囑咐我來尋你。” 顧枝愣了愣,不知為何便覺得心上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感受,連同方才繚繞的幾分喜悅和得意都瞬間消散一空,他微微皺眉問道:“魏先生?”劉村長點點頭說道:“魏先生在海岸那邊,他喚你過去。” 顧枝看了一眼扶音,扶音想了想說道:“你去吧,不知道魏先生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吩咐你。” 顧枝點點頭,然後看著扶音說道:“你這兩日沒怎麼休息,一會這邊的事情解決了便快些回去休息,知道嗎?”扶音點點頭,笑著回道:“知道了,你快去吧。” 顧枝“嗯”了一聲便跟著劉村長離開了仲陽村。 “劉村長,魏先生可有說是何事啊?他的身體這麼虛弱怎麼還跑去了海岸,也不知道這幾天藥有沒有喝,要是海風一吹不得又難熬幾天了。” “我也不知道,隻是魏先生這麼安排便聽命行事了。” “劉村長,你現在可才是一村之長啊,不必再聽那老頭的話了。” “哈哈哈,顧小友真是。不管再怎麼說老朽也隻曾是魏先生門下一個服侍的小官罷了,如今能夠在魏先生故鄉之處當一個村長已是足夠幸運了,算不得什麼的。” 說著,倆人便走到了賦陽村南側的海岸處,賦陽村位於南境的最南側,想來也已是這偏遠之地最後一處有人居住的地方了,村子不遠便鄰近了這處無人開墾的狹小海岸,不過風景倒是不錯,時有村子裡的大人領著自家孩子到這來玩,也算是一種消遣。 潮起潮落,拍落幾層粉末,細沙堆積著沖刷,零零碎碎地積攢起模糊的痕跡,有蒼天之樹垂下青翠枝葉,遮掩住幾分天光,海岸上片縷陰霾。顧枝遠遠地看去,魏崇陽坐在木製的輪椅上,背對著老仆,眺望遠處海天。 顧枝輕聲走了過去,老仆與顧枝見了一禮便退開去,顧枝同樣禮數周到地行禮,這才走到魏崇陽身後,雙手搭在輪椅的推手上,輕聲說道:“魏先生,海岸風大,您怎麼跑這兒來了?” 魏崇陽聽見顧枝的聲音,卻沒有說什麼,隻是示意顧枝推著自己離海岸線更近些,湧起的潮水輕輕觸碰著輪椅的邊沿,他靜靜地望著天際,仿佛在那海天一線之處會有什麼即將出現一般,可是許久許久還是空無一物。魏崇陽突然說道:“當初我便是從這裡登船離開奇星島,然後一路飄搖到了光明島。” 顧枝走到魏崇陽的身邊,與他並肩望著遠處,魏崇陽接著說道:“那時的我不過是覺著若是一輩子隻呆在一隅之地那該多無趣啊,於是便乘著木舟從這裡離開再到港口處登了船,一心一意想著走得遠些,總要見到不一樣的風景才甘心啊。然後在汪洋上飄來蕩去,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光明島,那時隻覺得光明島可真大真繁華,直到走得深了,才看到了更多不一樣的東西,遇見了一生難忘的人和事,也才慢慢地覺察出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所以就回了奇星島,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做了所謂一人之下的宰輔。” 顧枝靜靜地聽著,他清晰地察覺到魏崇陽言語間的落寞和蒼涼,當年的許多事早就湮沒於時間的沖刷,但留在心底的刻骨銘心卻如何也難以忘卻。 魏崇陽頓了頓,似乎氣息有些不穩,直到過了好一會才咳嗽一聲,聲音略微沙啞繼續說道:“光明島之行是我這一生最為波瀾壯闊的一段記憶了,成了婚、見了太平,明了心、回了人間,終究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顧枝有些詫異,在他記憶之中魏先生從未有過婚娶啊,他疑惑問道:“魏先生在光明島成過婚?”魏崇陽笑著答道:“是啊,覺得不可思議?嗬嗬,可惜她沒能熬過那段日子,我本想帶著她回來奇星島的,可是一場病就奪了性命,無力回天。” 顧枝聽著魏崇陽那苦澀的笑,也就明白了為何魏崇陽回到奇星島之後便未再續弦,一個人這一生心動一次便足矣了,即便那一個人早已遠去,可也終究念念不忘,在心上伴了一輩子。 魏崇陽看了看顧枝,說道:“不說這些成年舊事了,聽說你們這幾日一直在忙活仲陽村的事情,解決了嗎?”顧枝點點頭說道:“解決了,也希望以後他們能有所改變不再偏信神明了吧。” 魏崇陽沒有對著這事多說什麼,自辭官以後他便不再過問太多世事,一代新人換舊人,終究更迭變化,哪還能是這些老人當道呢?更何況如今也不是當年,那時辭官回到賦陽村的他還有心力去為村子多做些什麼,可是現在不知是因為年歲越長還是因為身邊多了許多已經長大的少年,所以從來不肯休歇的他卻反而習慣了獨自待在那座小院裡,將所有的外事都交給了那些信得過的少年,比如顧枝,比如扶音,也比如栗新。 還是說因了當年曾親眼看見那個走出山中和村子去的少年一刀劈開了魔宮的大門,也獨自一人將整座島嶼民族的興衰扛在肩上,於是哪怕是垂垂老矣的魏崇陽,也願意去相信這個世間終會煥發出莫大的力量,眾生百態還是會慢慢變得愈來愈好,所以他也可以問心無愧心安理得,偷得浮生半日閑。 魏崇陽問道:“知道我今天為何喊你來這兒嗎?”顧枝搖搖頭回道:“不知道。”魏崇陽說道:“這幾日我一直不見你們,是在寫一些東西,我這一生費了太多的筆墨,去寫一片汪洋、去寫光明盛世、去寫治世奏疏,而那些東西除了束之高臺以外再無用處,最後忙忙碌碌卻一無所長,到了最後才發現自己從未能真正留下什麼。” 顧枝看向魏崇陽蒼老的麵容,他在心裡回應著:這樣的一個注定流芳千古的忠臣學士是終究會化作一個民族存續的脊梁的,這麼多年來所留下的策略書卷也將留待後世稱頌,又怎能說一無所長,無所留存呢? 可是顧枝沒有打斷魏崇陽的話語,不知為何他便不忍去打擾身前這個熟悉的老人難得的絮叨感慨。那滄桑的聲音接著說道:“阿諛奉承的話我聽了太多,說什麼三朝元老、盛世肱骨,可我自己清楚,我隻不過是一個想著能不能為百姓們多做些什麼的普通人罷了,不求千古留名更不求萬民稱頌,隻求有朝一日這奇星島也能綻放光明。可到了最後便才知道這一生都獻給了忙碌,到頭來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顧枝蹲下身,伸出手握住魏崇陽的手,緊緊握著,魏崇陽笑了笑,卻似乎是在安慰顧枝,他輕聲說道:“我寫了一卷書,不多,卻也沒了當年的故作高深和浮華空虛,《逍遙》一卷注定是隻能留存在朝堂之上,而這一卷便讓天下人看一看光明島那錦繡風景吧,願那後世之人也能知道何為太平盛世。” 顧枝輕輕地“嗯”了一聲,這些話語以及流轉其中的一股暮色蒼蒼,他感覺到了一些異樣的東西,魏崇陽似乎是在交代身後事了,那一種黯淡和滄桑無可抑製地四處蔓延在魏崇陽那蒼老的身軀之上,猶如一層一層迷霧般將老人與這世間隔絕開來,很快便將整個人吞噬。 魏崇陽看著顧枝,顧枝低著頭不敢直視那雙不似記憶中熟悉的渾濁雙眼,魏崇陽伸出手拍了拍顧枝的肩,輕聲說道:“這一次再見你,我很欣慰你已經成長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大人了,能夠獨當一麵也明晰世間道理,可是這世上總還有一些東西是分說不清的,莫要急切莫要沖動。你與扶音要好好的,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姑娘,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們倆都要商量著來,若是許諾了一生一世那便是一體同心。” 顧枝覺著雙眼有些酸痛,似乎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充盈著眼眶,魏崇陽放開握著顧枝的手,看向翻湧的海浪,說道:“待我死後,無需立碑無需墳塋,燃做塵埃撒入這海裡就好了。” 顧枝站起身來,搖著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魏崇陽笑著說道:“人總有一死的,我也活了這麼多年該知足了,想見的人也都早做了古,倒不如早些去別處見一見了,我這一生並無遺憾了,顧枝,這一生能遇見你們當真是幸事,我從未想過有一日也能有人在我那院子裡坐上一坐,更未想過那滿屋子的書還能有人去翻上一翻,有你和扶音真的是我這一身老邁最後的欣喜了。” 說完,魏崇陽看著顧枝,臉上是初見時的溫和笑意,還有那雙看透了世間一切的滄桑雙眼,不見渾濁。魏崇陽從懷中拿出一張信來遞給顧枝,說道:“這是給扶音的,那孩子心思細膩又執著的很,定不會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我胡鬧,我可不想再喝什麼藥了,這封信你幫我拿給她吧,我可見不得她哭,那麼好的一個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顧枝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卻啞然無聲,魏崇陽推著輪椅往前又行了幾步,然後背對著顧枝揮揮手,顧枝沉默著將書信收入懷中,然後緩緩地跪了下去,沙啞著說道:“若無先生言傳身教絕無顧枝此生風景,顧枝恭送魏先生,若有來世,還願先生教誨。”說完,顧枝鄭重地行了禮,腳步一頓,轉身離去。 魏崇陽的聲音在身後輕輕響起:“顧枝,死亡是讓人難以承受的離別,哪怕心上再多苦痛,也永遠都不要將離去的人和那份情感化作自己應該承擔的罪責,隻是離去而已,在死亡麵前哪還有什麼道理可言的,離去的人不會怪罪還活著的人,又怎麼舍得呢?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把日子過得更好,才算是無愧於心。”背對著魏崇陽慢慢走遠去的顧枝不知是否聽清了,可是少年低著頭,有水滴在沙灘上砸出一個個小小的坑洞。 老仆慢慢地走到了魏崇陽身後,為他披上一件長袍,說道:“大人,岸邊風大莫著涼了。”魏崇陽笑著說道:“就再吹一吹這海風吧,老哥哥我要先走一步了,那間院子便留給你了,那一卷書你到時交給顧枝吧。” 老仆沉默著不說話,他滿眼悲戚地看著魏崇陽的背影,一如這許多年來的每一刻,他總是跟在魏崇陽的身後服侍著,無論是青澀的年少還是風光的公侯,抑或是這最後的時光中一個普通的老者,老仆便一直跟隨在身後,他沒有讀過多少書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但是救了自己一命又給了自己一個家的魏崇陽便是他最大的道理。 他們就這麼站著,海風呼嘯而過,衣裳獵獵作響,天邊的雲卷雲舒,日落月升。 人的一生應當如何度過?古往今來又有何人能說出個確切的答案來,終究是要自己走過萬裡的山河,見過了世間的繁雜一切蕓蕓眾生,到了末了回頭望去,是庸庸碌碌還是無愧於心,那時所有的謎題和困惑便自然有了答案。 於是便自顧前行吧,無論前路荊棘風光,無論世道艱險眾生百態,讀過了萬卷書便要行萬裡路,如此不再偏居一隅固步自封,如此道理自然明了。 魏崇陽望著沉入夜色的汪洋大海,他清晰地感受到心中那奔湧的鮮血正在慢慢地停滯,可是他的眼中卻一如年少的清澈,滿懷希冀,他的身體在老去,可心中卻鮮活地回顧著這一生走來的無數風景,是好是壞,此時此刻毫無缺憾。他不知道人的一生應該如何去過,可是想了便要做,坐得久了總要起來走走,多看一看不一樣的風景,於是一切便自會有答案。 魏崇陽知道自己已經找到了最終的答案,於是無愧於心,於是就這麼離去吧,他抬起手對著老仆說道:“走吧,回家。” 輪椅越過崎嶇的山石,繞過盤根錯節,揚起細碎風沙,暮色裡賦陽村的村門站在眼中,昂起頭,夜色吞沒一切,望去,燈火闌珊,煙火人間。 魏崇陽閉上了眼,帶著笑意,愜意的、釋懷的、溫和的、苦澀的、期待的……萬般種種,隨風散去, 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