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窗外,昏暗的房屋中藥味濃重,撿回一條命的屏亨寨老寨主朱刑緩緩睜開雙眼,視線微微偏轉便看到了坐在不遠處桌旁的一對少年少女,老者混沌的思緒中回憶起了沉睡前的一些片段,他的臉上沒有悲憤和不甘,卻隻有深深的釋然和難言的愧疚。 扶音看見朱刑醒了過來,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查看了一番,發現脈象並無劇烈起伏這才鬆了口氣,顧枝也站起身來到扶音身邊,看著躺在床上艱難張開嘴的朱刑。 朱刑輕輕呼出一口氣,又微微喘息一陣,聲音沙啞地說道:“多謝小神醫出手相救,讓老朽還能僥幸撿回一條命。” 扶音神色平靜地搖搖頭,回道:“朱老寨主客氣了,丹心樓的宗旨從來便是不會眼睜睜看著他人死在眼前見死不救,朱老寨主又與曹先生是至交好友,扶音聽聞過朱老寨主的事跡,更是心生敬佩,所以於情於理,扶音都會竭盡全力為老寨主救治看診,老寨主不用太過記掛在心。” 朱刑嘴角露出苦笑,慘然道:“此遭變故,實是我屏亨寨牽連了小神醫和這位少俠,若是此次曹蘅親自前來,恐怕也要身陷囹圄,我朱刑無地自容。” 扶音隻是輕輕搖頭,顧枝語氣平緩說道:“朱老寨主不必自責,人心鬼魅,誰也不敢說就能夠看得通透,即便再怎麼防患於未然,也未必攔得住他人有心算無心,此次變故說到底還是心生貪婪和野望的朱恒一人之過錯。” 朱刑嘆了口氣,說道:“朱恒從小便失去了父母親人,我當初見他可憐,親自帶回寨中撫養長大,這麼多年來已視作了親生子弟看待,更是將一身武學傾囊相授,卻不料再如何溫養教導,最終卻仍是做出了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舉,如此看來,應當還是我平日裡教導欠缺,疏於管教了。” 顧枝沒有在朱刑教導弟子的事上多加置喙,畢竟再怎麼失望可惜都是朱刑以及屏亨寨中那些曾對朱恒寄予厚望之人的事情,而顧枝不過是因為此人膽敢對扶音動手才不留情麵地直接出手廢了他,至於陰差陽錯化解了屏亨寨的危機,隻能說是早有察覺的顧枝隨手為之的結果罷了。 朱刑開了話頭,不知是因為回憶起了往初還是終究因為垂垂老矣而難免暮氣沉沉,他沙啞的聲音語氣低緩,悠悠說道:“當初我從聖坤海域來到這方寸島,本就是因為厭倦了那些為了權勢地位的勾心鬥角和泥濘爭鬥,即便是一同長大的兄弟骨肉,也可以在誘惑麵前輕易背棄情感和信任。” “那所謂高高在上的王朝之主和島主之位,誘惑何其大也,更不用說那武道山巔的風光,那所向披靡的武學修為,隻要得到了繼承大統的機會,便可以借助那從久遠時代之前傳承而來的秘術,幾近完滿地得到歷代島主積攢修煉而來的武道境界修為,這是真正一步登天的機會,誰能不眼紅?不拚了命地拚搶?” 顧枝微微瞇起眼眸,朱刑這隨口而出的言語之中卻包含了不少的內幕,顧枝隻需細細思量,就組略猜得出朱刑來到方寸島之前,應該是聖坤海域之中某座島嶼上有望繼承島主之位以及那些歷代傳承而來修為的位高權重之人,最後卻因為不願眼睜睜看著一同成長的兄弟親人為了這個機會骨肉相殘而自甘放棄,遠離紛爭來到方寸島。 有關汪洋之上一百零八座島嶼中的歷代島主傳承秘術,顧枝有所耳聞,甚至某些隱秘他也知悉一二,畢竟有曾位居廟堂高位的魏崇陽和行走天下已久的黃草庭武山等人,即便隻是些平日裡的閑談,顧枝也能得知許多幾乎不可能在江湖上流傳的內幕。 顧枝總不免感慨,這種秘術確實足夠震古爍今,居然能夠在繼承島主之位的同時,從上一任島主身上幾近完全地得到歷代島主積攢修行而來的武道境界修為,這種違背武道修行根本的一步登天之舉,在這無數年裡造就了一位位登頂武道的宗師高手。 這便是為什麼天坤榜上島主之人占據了大多席位,也是為什麼當初君洛登臨天坤榜會那般的讓人覺著不可思議,因為那般前無古人之舉簡直就是以一己之力去對抗歷史傳承的力量,一時間在汪洋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朱刑繼續說道:“我本以為再過幾年,等朱恒武道根基再紮實一些就用秘術將自身修為傳承給他,雖然當初隻是有所了解,不可能和真正的秘術那樣全數傳承,可也足夠將朱恒的實力提升到將屏亨寨守衛周全的境界,卻不料,他竟是連這最後一點時間也等不得了……” 在唏噓慨嘆中,虛弱蒼老的朱刑難免言語顫抖,卻很快收斂情緒,接著說道:“當初來到方寸島,我早有耳聞此處是無主之地,歷來更是那些背負仇怨或是無處可逃的江湖之人逃亡遷居之地,卻不料親眼所見,竟是還要比想象中更加混亂不堪,那些甘願隱居山林村鎮之人還算安穩,可是仍舊帶著登頂江湖野望的武道之人就肆無忌憚了。” “看那些由於江湖爭鬥而流離失所的人,總不免心生悲切,而有的甚至還不得不助紂為虐為虎作倀,隻為了留下一條性命。既然方寸島是一處無家可歸又不願深陷江湖紛爭之人的逃亡之地,那麼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身不由己之人痛苦難耐。於是我便來到屏亨峰建立了這座屏亨寨,雖然難免還是有宵小之輩覬覦此地,可是隻要願意守護此地太平安穩的人們團結連接起來,我想此地終究還是能夠得以留存。” 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最後朱刑臉色愈加蒼白,眼神混沌,扶音輕聲說道:“老寨主,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稍後還要喝藥,你現在需要靜養。”朱刑點點頭,微微閉上了眼睛。 扶音回頭看了一眼顧枝,顧枝伸了個懶腰,說道:“我出去和屏亨寨的人說一聲,而且好像還有些意料之外的人也來了。” 扶音點點頭,說道:“我再為老寨主寫幾張藥方,之後讓屏亨寨的人按照藥方照顧好老寨主就行了,我們明天便可以回去。”顧枝伸出手揉了揉扶音的肩膀,輕聲說道:“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外麵我去應付就好了。” 扶音點點頭,說了聲“好”,顧枝咧嘴一笑,伸出手拍了拍扶音的腦袋,扶音疲憊的神色也有所鬆緩,笑了笑,顧枝滿意地點點頭,轉身走出屋門。 輕輕合上屋門,顧枝緩緩轉身,看向忠義堂大殿中端坐在局中位置的幾位老者和不久前在雲庚村中見過的黑衣人,屏亨寨的幾位長老見顧枝走出偏房便立即站起身,就要開口詢問朱刑的情況,可是又不知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幾人對視一眼,頓了頓,沉默著站在同樣起身的幾個黑衣人身邊。 黑衣人中一位神色帶著些許笑意的中年人點點頭,眼神裡有些警告的意味,幾位長老心領神會,本該脫口而出的問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其中一位頭發花白的大長老拱手抱拳行禮道:“此次多謝少俠出手相助,我屏亨寨才能得以逢兇化吉。” 長老們在忠義堂焦急等待救治中的朱刑時,通過那個帶著顧枝來到忠義堂的年輕人了解到顧枝在忠義堂大殿下的悍然出手,以及對於朱恒這個叛徒的完全壓製,已經對於那個陌生少年郎的修為有了幾分了解,後來又得了守平閣來人的提點,長老們確信那個來歷莫測的少年郎非同小可,自然不敢仗著年紀大如何居高臨下,於是開口還是先謝過了顧枝的相助。 顧枝回了一禮,直起身神色平淡道:“舉手之勞而已,屏亨寨的危機還是要交由各位長老和守平閣的各位大人處理,才能處置得恰到好處,我一個外人不敢居功。”顧枝後半句話的語氣有些異樣,幾位長老還未察覺到什麼,帶著幾個手下再次和顧枝相遇的守平閣風雨堂堂主劉磬巖此時卻是隻能苦笑。 與幾位長老說過了朱刑的情況,聽說朱刑可能再也無法動用修為時,幾位長老有些遺憾唏噓,可也還是覺得能夠保住一條性命已是難得,於是便再次鄭重行禮謝過了顧枝和那位丹心樓的女子小神醫,還說了之後定有重謝。 顧枝沒有多說什麼,看了一眼劉磬巖,劉磬巖見忠義堂中安靜了下來,急忙上前一步道:“請少俠移步殿外,借一步說話。” 顧枝轉身走向忠義堂大門,突然頓了頓,回頭看向神色茫然站在幾位長老身後的年輕人,顧枝抬起手揮了揮,說道:“你也一起來吧。”年輕人愣了愣,心神其實還沉浸在大師兄莫名其妙的反叛和師父不知傷勢如何的糾結情緒之中,見顧枝招呼,年輕人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劉磬巖落在最後,側過頭麵帶笑意對著那幾位長老說道:“你們最好不要動太多歪心思,此人的實力不是你們可以輕易巴結的,過猶不及,相信你們還是知道的。”說完,劉磬巖回過頭去已經收斂了臉色,緊跟著顧枝和年輕人走出大堂。 忠義堂裡那幾位長老麵麵相覷,先前由於朱恒被廢、朱刑受傷而盤算著如何借助那個出手淩厲的少年郎力量的想法此時都安分了下來,一些私底下的竊竊私語也安靜了,不敢再多做試探和謀劃。 可是長老們都不由得麵色愁苦,如果屏亨寨一下子少了朱刑和朱恒坐鎮的強大守衛,那許多早有覬覦的鬼祟之徒定會更加肆無忌憚地試探擾亂,雖然此次一直在幕後相助的守平閣主動現身,可是幫得了一時,怎麼可能時時刻刻護衛屏亨寨? 況且聽說守平閣一直還在不斷地擴張勢力範圍,可見其野心所圖之大,根本不可能在一個小小屏亨寨身上投入太多注意力,此次能夠驚動守平閣一位堂主親至就已經匪夷所思了,今後更是不用奢望守平閣會時時刻刻盯著這裡。 無法拉攏顧枝,幾位長老立即聚在一起重新商討對策,也不去管顧枝和劉磬巖避開所有人會聊些什麼,說到底這也不是現在勢弱的他們可以涉足的隱秘。 一路走下了忠義堂外的臺階,來到了空無一人的練武場,顧枝自顧自站在一些木樁子之間抬頭仰望天際,夜幕披散著,山野頂端的長空潔凈猶如黑晶銅鏡,星星點點的光芒眨呀眨,顧枝微微瞇起眼睛,伸出手去,好似想要摘下幾顆星辰。 年輕人站在顧枝身後,低著頭不說話,顧枝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悶悶道:“王泉。” 顧枝點點頭,收回目光,轉身看著年輕人王泉,神色沉靜問道:“怪我一下子出手就廢了你的大師兄嗎?” 王泉依舊低著頭,沒有看見顧枝那雙仿佛蘊藏著萬裡汪洋的深邃眼眸正注視著自己,也自然沒有清晰感受到那種直擊心靈的力量,王泉似乎早就有了答案,沒有思索太久,回道:“不怪。師兄做了叛徒,聯合外人想要侵吞屏亨寨,還下毒害了師父,這是他的錯,自然應該承擔責任。” 顧枝伸出雙手枕在腦後,看了一眼跟在二人身後卻最終隻敢止步在練武場外幾步遠的劉磬巖,顧枝沒有理會,還是看向王泉問道:“我聽你師父說過了,他雖然收了好幾個徒弟,可是真正有習武根骨天賦的,其實也就你和你大師兄二人,如今你大師兄已經廢了,今後肯定還有受到更重的處罰,而你師父又臥病在床,可能再也無法動用武道修為,這樣,以後誰來守護屏亨寨?” 王泉沒有絲毫猶豫,微微抬起了頭,語氣雖然仍舊有些茫然無措,可是卻帶著幾分堅定地回道:“就算沒有師父和大師兄,也還有我。”顧枝瞥了一眼王泉那雙似乎流過眼淚而有些通紅的雙眼,笑著問道:“就憑你?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你,我隻用一根手指你都打不動。” 王泉直起身子,第一次直視顧枝的雙眼,雖然因為顧枝說的這幾句實話而有些惱怒和不甘,可卻沒有漲紅臉反駁,隻是堅定地重復著:“師父教我武功,我就一定會守護好屏亨寨。”王泉揚起脖子,似乎在給自己壯膽,說道:“哪怕現在的我還不夠厲害,可是我相信隻要我好好練武,一定可以做到像師父那樣的。” 顧枝看著王泉倔強的神色,原本裝出來的嘲笑模樣便多了幾分真誠的笑意,不過他很快收起笑容,看向不遠處的劉磬巖,劉磬巖站在原地一直眼觀鼻鼻觀心,雖然以他的武道境界自然可以聽見顧枝和王泉的談話,可他卻始終有意無意地低著頭,假裝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劉磬巖察覺到顧枝的視線,呼出一口氣走上前去,拱手抱拳行禮道:“見過少俠。” 顧枝同樣抱拳還禮,笑著道:“劉堂主,又見麵了啊。”劉磬巖維持著行禮低頭的姿勢,嘴角有些苦笑,實在是這還沒過幾天,就又與這位擺明了遠離江湖世事、隱居山野的神秘少俠相遇,很難不讓對方以為自己另有所圖,一路跟蹤至此。 劉磬巖早就準備好了如何解釋,緩緩抬頭之後露出真誠的笑意,抱拳說道:“少俠莫要誤會,那日分別之後我已與手下之人特別囑咐過,絕不可打擾了少俠的隱居生活,也未和守平閣稟告此事,一切都按照少俠的意思處理乾凈。此次屏亨寨之事,實在是巧之又巧。”說到這裡,劉磬巖停下了話語,看了眼一旁的王泉。 顧枝雙手負後,隨意說道:“無妨,你隻管說就是了,既然我們都介入了屏亨寨之事,今後王泉作為屏亨寨的話事人也該知曉些事情。” 王泉還在思索著顧枝先前所說的話以及屏亨寨如今突逢的變故,此時一頭霧水地看向顧枝,不知道自己一個還未在武道上登堂入室的年輕人怎麼就當上屏亨寨的話事人了? 劉磬巖卻是心下了然,顧枝這個第一次來到屏亨寨的人都能看出這麼多事情來,和屏亨寨早有聯係的劉磬巖自然也早就想通了其中關節。 屏亨寨的武力依仗在朱刑和朱恒之外也就隻有那些早已老朽的長老們,而其他護衛要不是缺乏武道天賦,就是身份實力都太過低微,顯然不可能在此種亂局之下趕鴨子上架做那一錘定音之人,那麼整個屏亨寨上下最有希望接過朱老寨主之位的,也就隻有王泉這個武道根骨不俗的關門弟子。 年紀輕輕又有遠大前程的王泉,正是此時屏亨寨最為需要的。 任由王泉在一側疑惑地撓頭,劉磬巖也沒多加解釋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點點頭便接著說道:“十年前,屏亨寨遇上過一場滅頂之災,雖然屏亨寨的百姓們可能無所察覺,可是那一次朱刑卻差點就要被幾位從海外而來的武道高手圍殺而死。” 王泉驀然愣住了,記憶回到了十年前自己尚年幼時,還未跟著師父學過多少武藝的他隻知道跟在大師兄屁股後頭玩耍,卻記得有一次師父離開寨子好些天都沒有回來。 “那時宗主大人帶著尚在興建中的守平閣中人全數趕赴支援,這才救下了朱刑,也是在那之後守平閣和屏亨寨在暗中有了關聯,一直到今日,也未曾斷絕過。” 劉磬巖作為最早跟隨那位宗主大人興建守平閣的元老之一,雖然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宗主大人的真麵目,但許多大事卻都曾親自參與其中,那一次援救朱刑的任務中也出了大力氣,此時娓娓道來毫無保留。 “朱刑老寨主是在江湖裡摸爬滾打了那麼多年的武道宗師,自然不相信有人會那般不計代價地出手相救一個陌生人,所以得救之後,便直截了當問了宗主究竟是想要什麼。朱刑明言,若是為了屏亨寨而來,那他也隻能忘恩負義一把,以怨報德,因為即便是拚了命,他也要保住屏亨寨。” “宗主大人隻是搖搖頭,說了一句‘既是為屏亨寨而來,也不僅僅是為屏亨寨而來’,也是因為這句話,朱刑才願意收起一身真氣和宗主大人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劉磬巖言語簡潔,卻說得細致,讓人好似身臨其境一般。王泉已經全然沉浸於當年往事之中,震詫無言。 顧枝隻是默默聽著,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