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大戰落幕之後的一座深山山崖上,雙腿殘缺坐在輪椅中的守平閣黑衣宗主,看著渾身遍體鱗傷卻仍不動聲色的朱刑,眼底有些旁人難以察覺的欣賞。 站在黑衣宗主身後的守平閣幾位武道高手都能夠清晰感受到朱刑身上的真氣修為依舊磅礴洶湧,可那位一襲黑衣的守平閣宗主卻始終熟視無睹,神色毫無波動,更無畏懼。 那位神秘莫測的宗主語氣平淡,悠悠然說道:“朱刑,我知道你一手打造的屏亨寨,是為了那些無家可歸逃亡至方寸島又不願再卷入江湖紛爭的流民有所寄托。可你也該知道,單單靠你一個人根本不可能一直護著屏亨寨這麼一處地方的安然無恙。” 朱刑微微皺眉,那位宗主自顧自繼續說道:“屏亨峰地勢險要,隻要是對雲神山這一帶有所覬覦的勢力都不可能留著屏亨寨這麼一個眼中釘。如今方寸島暗流湧動,許多勢力的格局都在不斷變革,屏亨寨遭遇的危機隻會越來越多,朱刑,你覺得隻靠你一個人擋得住嗎?” 朱刑沒有回答,坐在守平閣宗主的身邊微瞇著眼,暗自調息,守平閣宗主也不在意,其實也根本就沒打算聽到什麼回答,他自問自答道:“答案是不能,就像今日,你朱刑如果死在了這裡,屏亨寨就會被各大勢力瓜分,其中那些無辜百姓又會再次流離失所,甚至麵臨更大的苦難。朱刑,你真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後果發生?” 朱刑吐出一口濁氣,終於沙啞著聲音開口問道:“宗主大人有話直說便是,這些事情我朱刑還是能看得清的。”守平閣宗主麵無表情,也不在意朱刑話語中的森然冷漠,點點頭說道:“很好,那就不枉我丟下那麼多計劃跑來這深山老林救你朱刑一命。” 說到這裡,守平閣宗主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站著的那些真氣澎湃的武道高手,朱刑頭也不回,卻也能夠感受到那些人站在一起的可怕威勢,守平閣宗主語氣平淡道:“這些人站在一起,瞎子也能看出來,守平閣根本不會是甘願偏居一隅的勢力。不錯,守平閣想要的自然不是雲神山,也不是什麼方寸島一境之地,而是整座方寸島。” 朱刑皺起眉頭,轉頭直視著守平閣宗主那雙古井無波的雙眼,即便是這樣的豪言壯語,可是一襲黑衣的守平閣宗主眼中居然依舊毫無波瀾。朱刑斟酌著話語,沉聲說道:“我對權勢爭奪一統島嶼的事情不感興趣。” 守平閣宗主像是沒有聽到朱刑的言語,根本不予理會,他視線微微偏轉,看向山下遠處,繼續說道:“方寸島位處玉乾海域和聖坤海域之間,向來是無主之地,又因為島上各大勢力、武道高手魚龍混雜,根本沒有哪一個海外勢力敢登島而入,妄圖一統。各大海域中那麼多的江湖人都將此處視為逃亡隱居之地,這麼多年來那些窮兇極惡之徒一股腦地湧進此地,早已混亂不堪,烏煙瘴氣。” “可是這樣一來,那些逃亡至此的人不過是走入了又一處更大的漩渦之中罷了,即便現在還能維持住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難得局麵,可是海外勢力潛移默化的不斷滲入、逃亡來此的江湖人各懷心思,方寸島遲早會有一場大戰,那時生靈塗炭,隻會掀起更多潛藏在河底的老王八,局麵一旦不可收拾,方寸島就會徹底毀了,更多的人再次無家可歸,那些定居於此其實早就不再涉足江湖事的無辜百姓也會白白喪命。” 朱刑聽得仔細,開口問道:“所以你打算做什麼?”守平閣宗主神色第一次有了變化,微微露出笑意:“很簡單,我要立規矩。隻要有規矩在,那些想要來此避難的江湖人就要壓住自己的心思,而有了規矩,方寸島的江湖人就不可能讓外來之人輕易涉足其中,打亂這個得以讓他們安穩逃難的難得之地的格局。” 守平閣宗主揮了揮手,說道:“我會讓守平閣走遍方寸島的每一處地方,告知所有勢力,隻要方寸島上所有的勢力以及所有的人擰成一股繩,方寸島就能維持住平衡,所謂紛爭,更在規矩之下。” 朱刑神色震動,他雖然知道這個深不可測的黑衣宗主所圖甚大,卻沒想到是這樣的計劃,竟是想要依靠一己之力平息方寸島自古以來的混亂,真真正正地將方寸島,打造成汪洋之中所有想要避難或是隱居的江湖人,都默認且認可的一處法外之地,並且還要將所有事情都置於規矩之下。 那時所有外來之人就要直麵規矩的力量而不敢輕易涉足,而方寸島上所有江湖人為了安穩平衡也會至少在某些不得不妥協的事情上點頭,以維持住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一份規矩,到那時便根本沒有勢力可能滲入方寸島其中,也不會有江湖人膽敢與整座方寸島的規矩作對,那時一種微妙的平衡和安穩就會得以實現。 沒有去管朱刑的震驚和困惑,守平閣宗主又毫無保留地說了許多規劃,竟是將這好似空中樓閣的遠大願景一步步走得踏踏實實,讓人幾乎挑不出絲毫的毛病來,根本不可能嘲笑一句狂妄自大做白日夢。 最後朱刑也不禁動容且動心,覺得那位好似喪心病狂的黑衣宗主所說的法子大有可為,如果方寸島都能位於規矩之下,而這規矩又不觸犯任何人的利益,那麼在安穩之中屏亨寨也能做到真正的獨善其身。 最後朱刑問道:“所以你救下我是為了什麼?”守平閣宗主嘴角帶著笑意,答道:“第一,你朱刑打造屏亨寨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第二,身為曾經聖坤海域名噪一時的武道高手,我需要你朱刑的境界修為助我一臂之力,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要你為我賣命,你隻需為我做到幾件事就好了。而作為交換,守平閣會護著屏亨寨的安危,至少在規矩訂立之前,隻要守平閣始終還在,屏亨寨就絕不會有事。” 朱刑思慮良久,最終緩緩起身,答應了守平閣宗主的提議,離去之前,問了最後一句:“你究竟是誰?”守平閣的黑衣宗主依舊看著遠方,隻是說了一個名字:“諭璟。” 聽到最後那兩個字,顧枝神色不變,心中卻有些隱隱的感慨。這位守平閣之人心目中奉為神明的黑衣宗主,應該也正是住在顧枝對門院子裡那個孩子的二叔,扶音與那位女子的每夜交談,其實已經知曉了不少事情,也知曉了當年護著女子和孩子遠離江湖紛爭逃亡至此,正是那個名為君策的孩子的二叔諭璟和姨娘瀾珊。 顧枝從扶音那裡聽說了樂姨閑談起的一些往事,也就理解了那時第一次走入小院正屋裡所看到的布局為何隱隱透著股讓人莫名便覺得非同尋常的不凡。擺放得齊齊整整的書畫和棋盤古籍,懸掛正堂墻壁上的山水畫卷,隻需看上一眼便能讓人感受到浩然正氣的底蘊,絕非平常之人能夠溫養而出。 顧枝想了想,覺得可能也隻有那樣心懷大道又超然世外的江湖高人,才能夠教出君策那樣即便對世界懷著警惕戒備又赤子之心澄澈的人來。 劉磬巖說過了有關屏亨寨和守平閣的往事之後,見顧枝沉默不語,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擔心顧枝依舊懷疑自己等人心懷不軌,刻意跟蹤至此。其實劉磬巖撒了謊,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守平閣之後便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畢竟這個年紀輕輕的武道高手在雲庚村裡展現出來的境界修為還遠在守平閣現任宗主和朱刑之上,劉磬巖查遍了這些年守平閣收攏來的所有信息,一無所獲。 不過劉磬巖也隻是稟告了現任宗主,最終都決定與那個隱居偏遠村落的少俠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若是那人願意護著宗主大人離去之前囑咐過的那座小院,其實守平閣也願意賣一個麵子。 此時心中有鬼的劉磬巖不再多說,卻悄悄打量著顧枝的神色,不知這位少俠是否也是那性情不定之人,劉磬巖擔心由於自己的一個處理不當而為尚未功成的守平閣惹來了一樁大麻煩。就連剛才全盤托出的有關守平閣往事的言語,也都是劉磬巖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毫無保留的,畢竟若是再有所隱瞞,很難預料那位如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少俠會不會對守平閣的影響消減幾分,甚至就此結怨。 心緒飄散胡思亂想的顧枝,自然不知道劉磬巖心中連他自己還有守平閣怎麼死的都想過了好幾遍。等顧枝回過神來,也沒有注意到劉磬巖額頭上在這寒冬裡依舊不斷滲出的汗水。 顧枝呼出一口氣,點點頭說道:“守平閣和屏亨寨的事情與我無關,我也不會去管,既然當年有所約定,那麼之後應該如何和王泉說明,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我還是那句話,不用顧及我的存在,也別有事沒事在我麵前晃蕩。” 說完之後,顧枝看向皺眉深思的王泉,不急不緩道:“你也聽明白了,守平閣是怎麼個勢力你應該比我清楚,朱刑老寨主的傷勢我剛才也說過了。今後該怎麼做,就是你的事情了,屏亨寨和守平閣今後是什麼關係,你們自己好好談吧。” 顧枝看著突然遭逢這麼多變故的年輕人皺眉困惑,還是多話指點了幾句,其實言語已經有所僭越,雖然是看在屏亨寨願意為無辜百姓提供一處避難之所和朱刑老寨主為人的麵子上,可顧枝也不過點到為止,不可能手把手教會王泉如何去做。 顧枝不再多說,自顧自離開了練武場,一步步走回了忠義堂,來到臺階下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王泉站在劉磬巖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似乎低聲詢問者什麼,神色認真,雖然眼底還是有些彷徨困惑,可卻再無猶疑。 第二日,寫下了好幾張藥方以及用藥方法的扶音再三囑咐過了照顧朱刑的王泉和其他雜役奴仆,這才放下心來,告訴顧枝可以回了。 顧枝一夜沒睡,一直守在偏房桌旁,不讓任何聲響打擾昨晚半夜好不容易睡去的扶音,此時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道:“好,我先去牽馬。” 顧枝走下臺階,練武場上有好些比王泉年紀還要小的孩子在哼哼哈哈地操練著,神色堅定,即便汗流浹背也盡力維持著姿勢不變,眼神裡都有著向往武道風采的光芒。 顧枝從孩子們身前走過,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住了自己:“少俠請留步。”顧枝回頭望去,王泉追了上來,腰間沒有帶刀。 顧枝站定,問道:“還有事嗎?”王泉有些猶豫,可是看了看顧枝的雙眼卻還是堅定說道:“請問顧少俠能不能教我一招武學?”見顧枝麵露疑惑,王泉急忙補充道:“就是你在忠義堂外一掌推開兩名反叛護衛的那一招,就一招,可以嗎?” 顧枝歪了歪脖子,扶音站在不遠處微微露出了笑意。顧枝撓了撓頭,想了想說道:“好,不過在學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那一招是有名字的。” 說完,顧枝向練武場上的一處空地走去,在一旁聽到了交談聲的孩子們和屏亨寨的教習們都讓開了位置,王泉緊跟其後。 顧枝來到空地,雙腿緩緩分開,牢牢紮根在大地上,他一手握拳收在腰間,一手做掌橫在身前,顧枝氣勢渾然一變,不再是平時那副閑散模樣,此時真氣內斂卻拳意流淌,猶如九天銀河垂下,砸落漫天星辰。 顧枝朗聲開口:“這一招,喚做開山,由奉震海域平山島武林盟主玄暉墨所創,一掌可裂山河,一拳可開山破嶽。” 顧枝緩緩行拳推掌,步伐穩健行雲流水,拳架隨意動,出拳之處有罡風大作,掌風所及天地真氣洶湧。王泉站在一旁看得認真,不知不覺便站著一個拳樁,跟著顧枝的動作慢慢運氣行走,不遠處旁觀的孩子們以及屏亨寨的教習們也下意識地出拳行走,練武場外,巡邏經過的護衛也停下腳步,為拳意所牽引,同樣踩拳樁架勢隨行。 忠義堂偏房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未痊愈的朱刑在手下的攙扶下走到了窗前,看著練武場上的出拳不停真意不散,老者渾濁眼眸之中,有精光綻放,宛若新生。 扶音站在臺階下看向不遠處的練武場,初升的朝陽肆意灑落,猶如一件金色長衫披灑在站立於眾人之間的顧枝身上,扶音揚起笑意,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夜未睡卻出拳毫無阻隔凝滯的顧枝。 她笑得溫柔,心底也溫柔。 最後顧枝又將開山拳架打了兩遍,王泉這才點點頭示意自己學會了,顧枝便不再多言,駕馭馬車帶著扶音離開了屏亨寨,沿著狹小山路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了雲庚村。 至於今後的屏亨寨會如何,鼓起勇氣向顧枝討要一招武學卻學了一整套開山拳架的王泉又會在武道上走到哪一步,顧枝沒有放在心上,隻希望以後也許有一日聽聞屏亨寨和王泉的消息,會是一個讓人會心一笑的好消息吧。 馬車原路而返,在馭馬一事上慢慢熟練的顧枝平平穩穩地駕馭著馬車來到了雲庚村外,卻突然緩緩停下,顧枝坐在車轅上一動不動,在他身後,扶音從未曾放下的車簾下疑惑地探出腦袋,皺了皺眉頭走出車廂,顧枝也在車轅上站起身望向不遠處。 一個風塵仆仆的少年郎站在雲庚村外,看著站在馬車上的顧枝和扶音,從來堅毅開朗的少年大喊一聲,帶著哭腔。 “顧枝,師父不見了!” 山巔的風呼嘯著獵獵作響,古亭裡,依舊一襲鮮紅長袍的男子從棋盒裡輕輕撚起一顆潔白棋子落在棋盤上,低聲笑著道: “請君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