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了馬車,幾人來到小巷裡的院子中,孩子在路過自家院子的時候猛地跑了進去,然後緊緊關上了院門,待得顧枝旗岸幾人在院子亭中坐定,對麵院門再次打開,顧枝正要再與旗岸詢問幾句,卻見孩子跟在樂姨的身後急匆匆走出院門來到了院子裡,幾乎是在同時,顧枝和扶音對視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震驚。 剛才旗岸話說的太快太急,顧枝和扶音並沒有注意到那個女子的名字,此時反應過來,瀾珊?這和樂姨曾提起過的孩子的姨娘的名字一模一樣,難道說? 那個始終溫婉平靜的女子第一次展露出急切的神色,她帶著孩子來到亭子裡,顧枝和扶音站起身,旗岸和徐從稚也跟著站了起來。 見娘親沒有說話,早就心急如焚的孩子站在女子身前,皺著眉頭看向顧枝和旗岸,問道:“你們說那個到奇星島上的武道高手叫做瀾珊?是個女子?她去找的是誰?她為什麼要去找人?”方才,孩子在村口處聽的一頭霧水,隻是聽到了瀾珊的名字就已讓他亂了方寸。 女子伸手搭在孩子的肩頭,示意他冷靜一些,女子的臉色其實也好不到哪去,本就蒼白的臉上此時滿是憂愁,剛才不過是聽孩子簡短說了幾句,女子就有些不好的猜測,此時急匆匆趕過來,心中也滿是疑惑。 顧枝沒有在意孩子話語中的急切和焦躁,他看向樂姨,斟酌了一番言語說道:“如果沒有錯的話,那個去往奇星島找到我三叔謝洵的武道高手,應該就是君策的姨娘瀾珊,而那個瀾珊想要救下的人,應該就是諭璟了。” 說到這裡,顧枝結合起這些時日以來從守平閣那得來的消息,確定了那個穿著黑衣坐在輪椅上的守平閣宗主大人已經不在這座島上,所以瀾珊找到謝洵想要去救下的“二哥”,就是諭璟? 可是瀾珊還有諭璟又與謝洵是何關係,為什麼是二哥?諭璟和瀾珊的真實身份到底是誰?謝洵當年又是因為什麼離開了承源島,和先生分別那麼多年才再次重逢? 顧枝心底裡也有無窮無盡的疑惑,卻沒有察覺到樂姨的眼底有異樣的光芒一閃而逝,女子低聲問道:“你的三叔,是謝洵?” 顧枝點點頭,女子又接著問道:“那你的父親是?”顧枝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女子會突然這麼問,他搖搖頭,回道:“當年我被先生所救之後就失去了八歲以前的所有記憶,是先生和三叔照顧著我長大的。”女子慢慢低下了頭,看不清神色。 顧枝隻當是女子聽聞了瀾珊和諭璟的消息之後有些擔憂,沒有多想,他此時心中滿是謝洵再次動用修為帶來的莫大危險,他看向旗岸問道:“三叔有說是要去找誰報仇嗎?又或者提過他要去哪裡?”旗岸搖搖頭,應道:“沒有。” 孩子依舊擔憂著二叔和姨娘的消息,雙手攥著拳頭問道:“姨娘有說二叔是出了什麼事情嗎?”旗岸還是搖頭,手掌握著拳頭狠狠敲打著自己的腦袋,痛苦道:“我總覺得自己好像還有些事情記不太清,可就是想不起來。” 顧枝沒有意外這樣的回答,按照三叔的性情,恐怕這也是他刻意為之,就是不想讓旗岸和顧枝等人知道自己將去向何處,更不要他們去救自己。顧枝咬緊牙關,他知道,謝洵這是不管不顧舍棄了一切要去拚命了。 究竟是怎樣的對手值得謝洵將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日子也給再次舍棄了,甚至破開了顧筠和扶音這麼多年種下的種種禁製,也要恢復全部修為去全力一戰。 顧枝很快有了主意,即便謝洵不肯留下線索讓自己找到,可是無論如何自己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三叔去送死。在先生和魏崇陽死後,扶音和三叔就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顧枝決定回去奇星島,哪怕醉春樓搜尋不到消息,顧枝也想好去找降魔殿的協助,無論如何他都要拚盡全力找到謝洵的蹤跡。 顧枝思緒百轉,一瞬間閃過了許多念頭,他突然想起當年在自己和扶音引薦之後,謝洵親自拜托魚姬和醉春樓去尋找的人,那時謝洵不肯和顧枝扶音明說,難道就是在找瀾珊和諭璟? 顧枝沒有猶豫,他轉頭看向旗岸,語氣堅定道:“我們現在就回奇星島,既然你找過醉春樓,魚姬肯定會在這段時間找到什麼線索。”旗岸使勁點頭,麵色堅毅。 說完,顧枝又看向強忍著情緒站在原地攥緊拳頭的孩子,顧枝語氣低沉說道:“君策,我一定會去救三叔,而三叔既然是為了去救諭璟前輩和瀾珊前輩,那麼我也不會袖手旁觀,不管你信與不信,我都一定會找到他們的。” 突然,顧枝停下了話語,他看向身子搖搖晃晃的樂姨,急忙上前一步扶著,卻見不知何時女子已經閉著眼睛昏了過去,顧枝急忙抱著女子走進了屋子去,孩子雖然此時腦子裡一團漿糊,可是眼見母親再次病倒,急忙跟了進去,扶音抓起藥箱跟在他們身後。 將女子在床上放下,扶音仔細檢查一番,如釋重負輕聲說道:“樂姨隻是因為突然聽到了不好的消息,再加上本就體虛,所以暫時昏了過去,休息一下就好了。”顧枝點點頭,孩子一臉茫然無措地頓在床邊,雙手抓著頭發,埋下頭。 顧枝看著孩子卻不再多說,他皺著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女子,然後走出了屋子,扶音也跟在顧枝身後走出,緩緩合上了屋門。 站在大堂裡,顧枝手指下意識地搭在腰間朱紅酒葫蘆上,扶音看得清楚,與顧枝再熟悉不過的她一眼就看出了顧枝此時內心的煩憂。 扶音率先開口,她語氣平穩地說道:“我會準備好藥草和針灸的東西,你帶在身上,找到三叔之後便立即按照當年先生教給我們的法子禁製住三叔的境界修為和氣府竅穴,如果救治及時,我會盡量找到方法,一定可以救下三叔的。” 顧枝點點頭,對於扶音的話沒有絲毫懷疑,他永遠相信她,就像她永遠相信著他一樣。 顧枝手掌握住酒葫蘆,沉聲道:“我必須盡快趕回奇星島,我會讓徐從稚留下來照顧你們。”扶音沒有勸阻,也不會勸阻,因為對於扶音來說,顧枝和謝洵也同樣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最後,顧枝鬆開握著酒酒葫蘆的手,雙手搭在扶音的肩頭,咧開嘴角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說道:“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帶著三叔一起,平平安安地回來。”扶音上前一步抱住顧枝,低聲呢喃:“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顧枝沒有帶走什麼東西,就連包袱也隻是簡單塞了幾件衣服進去,此時便開始趕路,如果和旗岸一樣坐上那些無需中途停靠的船隻,其實趕回奇星島最快也就需要半月有餘的時間。 如今時間緊迫,顧枝和旗岸沒有再猶豫,急匆匆地離開了雲庚村,徐從稚將他們送到了村口,扶音留在院子裡照顧樂姨。 離去之前,顧枝看著徐從稚,徐從稚卻隻是擺擺手說道:“放心,雖然我覺得我也應該一起去,可是現在方寸島這裡有扶音他們在,我會留下來照顧好他們的。”說著,徐從稚拍了拍腰間的刀鞘,顧枝便不再多說,拱手抱拳然後轉身離去。 天空中驀然有雪花洋洋灑灑落下,比方寸島上以往任何一年任何一日的大雪都要來得迅猛和聲勢浩大,小院裡,扶音站在屋簷下抬頭仰望天空,她雙手合十,輕輕將指尖風鈴籠罩掌心,她獨自祈禱,隻是希望那個再次離別遠走的少年,平安歸來。 那個少年,本以為從傾覆戰亂之中離去,便從此可以安穩世事寧靜祥和,可世間總是不肯放過,那些身不由己和無可奈何也總是會繚繞在所追尋的自由的道路上,掙不脫逃不開。 煙柳巷外有夕陽的餘暉細碎灑落,身穿素樸布衣的中年男子雙手負後,晃晃悠悠地從巷子口走來,他腳步閑散,目光隨意看著,有一些早早開門迎客的樓閣外站著滿麵帶笑的攬客少年郎,隻是看見了中年男子之後卻都不自覺地站開了些,自然更不敢主動上前搭話招攬,其實說不上來這個看著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有什麼不同,可就是那好似渾然天成的氣勢便如山嶽一般,橫亙原地也遙不可及,高高在上。 中年人好像根本沒有看出周邊路人的奇怪,他一路走到了醉春樓大門外才停下腳步,微微仰起頭看著那孤懸頂上的閣樓,中年男子甩了甩袖子,邁步走進醉春樓。 醉春樓中的格局與尋常酒樓並無太大差別,唯一不同之處就在於散落各處垂下帷幕的雅間,這也是醉春樓能夠在蒼南城甚至奇星島南境都聲名鵲起的根本所在,每夜在那其中都會有醉春樓的藝伎和舞姬盡情演繹,更有精通琴棋書畫、投壺舞劍的奇妙女子令人目不暇接。 醉春樓有一個絕不可輕易觸碰的界限,那就是這些各有所長的女子都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曾經也有武林豪閥和高官權貴全然不當回事,以為自己仗著那權勢實力便能無所顧忌,可是後來無一不是無聲無息地就橫死長街,就連出麵收屍的人也無,那時人們才知道,看起來幽居煙柳巷的醉春樓,背後的權力和地位其實非同小可。 外人興許不知道此間細節,不過此時走入醉春樓、又得那些女子恭敬行禮的中年男子卻是心知肚明,醉春樓能有這種超然地位,其實歸功於少竹和魚姬這兩位樓主。 在廟堂深處,那些真正站在權勢之巔的人無不清楚,這兩位醉春樓的樓主為奇星島的復興和新政的推行,都起到了難以估量的作用。 且不說當初奇蒼皇帝能夠率領大軍在奇星島西境起事以及之後往北境而去的長驅直入,那個後來死在孤山之下的醉春樓樓主出了多大的氣力。隻說奇星島收復之後,若不借助號稱通曉天下事的醉春樓,那位年紀輕輕的奇蒼皇帝怎麼可能隻用短短的三年時間就清掃乾凈占山為王肆無忌憚的江湖人?更是能夠將那些傳承百年的豪閥貴族全都記錄在案。 正是因為醉春樓那深不可測的信息來源,這才有了鎮魔殿在奇星島四境的雷厲風行,也才讓奇星島有了如今百廢俱興的繁華景象。 所以,既然奇星島的皇帝陛下都願意給予醉春樓足夠的尊重,那麼膽敢不開眼挑釁醉春樓之人,下場如何淒慘也不會有任何人敢說一句二話。 中年男子繞過了精美繁華的大堂,沿著藏在暗處的階梯走到了醉春樓上的孤單閣樓外,中年男子沒有看向一側那緊閉屋門的偏房,伸出手輕輕敲響房門,早已知曉有人登門的魚姬打開房門,點點頭行禮道:“見過黃先生。” 黃草庭也點頭回禮,魚姬讓開道路,黃草庭走進閣樓坐下,魚姬也在桌案後坐下,剛剛魚姬看到黃草庭從小巷外走來便準備著的茶壺此時正好煙霧升騰,魚姬施施然溫杯燙罐,黃草庭也不急著開口,四處打量著裝飾別具一格的閣樓,燭火閃爍中更是別有一番風采。 魚姬將茶杯推到黃草庭身前,笑著說道:“黃先生也要體諒一下煙柳巷的生意啊,您這一路走來可不知道有多少人嚇破了膽。”說話間,魚姬並沒有看向黃草庭,可是就在方才,哪怕她獨依欄桿居高臨下,也依舊能夠清晰感覺到那股猶如猛虎下山的磅礴氣勢,全然來自身前這個看起來無甚出奇的中年人。 所以黃草庭一路走來,過往行人隻能避其鋒芒,甚至噤若寒蟬。 黃草庭端起茶杯輕輕吹散霧氣,語氣平淡道:“太久沒有舒展筋骨,難免有些生疏,還望樓主莫要怪罪。”語氣裡帶著調侃,可是對於黃草庭此行所來早有預料的魚姬卻絲毫不覺得輕鬆,她緩緩抬頭直視黃草庭的雙眼,這個這麼些年來好像一直對於世間一切無所上心更再不過問世事的武道宗師,此時終於有了當年一同前去魔宮的那鋒芒氣勢,毫無收斂。 魚姬自然知道,以黃草庭當年曾展現出來的境界修為,想要壓製境界或是掩藏修為避開常人發覺實在是輕而易舉,所以如今這個毫不掩飾修為實力登頂醉春樓閣樓的武道宗師,定是有所求。 魚姬放下茶杯,語氣沉重問道:“黃先生此次為何而來?” 黃草庭喝了口茶水,贊嘆了一聲,這才輕聲緩緩應道:“謝洵離開奇星島之後去了何處,想必如今醉春樓也已知曉了吧。”魚姬隻是點點頭,黃草庭接著說道:“旗岸離開奇星島是去找顧枝?”魚姬還是點點頭,黃草庭最後問道:“那程鯉離開又是為何?” 魚姬呼出一口氣,看來幽居小小武館之中的黃草庭其實也並不是對世事毫不在意,至少在蒼南城裡,黃草庭想要知道些事情根本不難。 魚姬想了想說道:“謝先生之所以離開是為了去救當年‘崆玄七俠’中的諭璟,那時我還並不知道他們離開的真實原因,所以便讓旗岸去方寸島找到顧枝,畢竟說到底這也算是他的家事。可是後來我得到了消息,原來謝先生之所以會那麼急匆匆地離開,甚至不惜破開禁製恢復修為,都是為了一個本該死了卻還活著的人,於是我便讓程鯉再去送一個消息,希望顧枝回來之前能夠有所準備。” 魚姬簡單將事情說了一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其中掩藏了些東西,可是黃草庭在話語落下之時卻已經語氣平緩地接道:“那個本該死了卻還活著的人,是魔君?”魚姬輕輕嘆息一聲,再次點點頭,黃草庭突然笑了起來,也不解釋自己到底是如何猜出來的,他站起身,拱手行禮,鄭重道:“敢問樓主,我應往何處去?” 魚姬連忙跟著站起身,神色復雜凝重地看著黃草庭,片刻之後,魚姬輕聲說道:“宣艮海域,出雲島。”黃草庭抬起頭,然後再次行了一禮,魚姬鄭重回禮。 最後離去之前,黃草庭便還是那副這三年來無風無波的平常模樣,隻是看著魚姬語氣輕緩地說道:“很多事情本就不該你們這麼早便去麵對,至少讓我們這些老江湖將路走過一遍了,你們再一往無前吧。” 說完,黃草庭便離開了醉春樓,魚姬坐在欄桿邊,看著消失在夜幕燈火中的黃草庭的背影,魚姬伸出手撐著下巴,細細思量著黃草庭那句不知為何便讓人覺著悲傷和唏噓的話語。 孤懸閣樓之上,女子憑欄而依,神色朦朧,最後隻是覺得,好像有那一座早已搖搖欲墜的江湖,最終還是轟然坍塌了。 萬裡汪洋上,船帆遠去又歸來,玉乾海域的繁華景象更在海上,一艘滿載貨物的高大樓船自旭離海域駛來,與那居高臨下瞧著毫不出奇的小小商船擦肩而過,樓船船頭上站著一個腰間懸刀的年輕女子,她眺望遠方,卻不知道腳下那艘小小商船裡,也有故人。 顧枝坐在商船的幽暗船艙中,閉著雙眼。 汪洋跌宕起伏,他自巋然不動,原來早在山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