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大山外,汪洋拍岸處,一艘小舟自高大貨船底下駛出,悠悠揚揚地停靠岸邊。 腰間懸刀的年輕女子遠望了一眼視線中的狹小山路,她轉身從袖中取出幾顆銀錠遞給掌舵的老船夫,麵色蒼老的船夫不知是不是得了貨船商家的提點,神色恭敬地點頭哈腰,連聲道謝,女子擺擺手沒有說話,她踏入岸上,也不見步伐如何輾轉,老船夫眨眨眼,已經不見了女子的身影。 女子離開岸邊後,沒有沿著方寸島港口附近許多年來人們開辟而出的路途行走,反而孤身走進深山,在荒草叢生的狹小山路間奔走,女子的神色始終沒有什麼起伏波動,可是眼底卻有些急切,不知是因為那個將要說出口的消息實在太過驚人,還是因為要去見的那人已經許久不見。 女子埋頭趕路,沒有察覺到方才海上風平浪靜的天色,此時在方寸島上抬頭望去卻已是陰雲密布,冬日呼嘯的冷風拍打在女子的麵龐上,女子微微皺眉卻沒有停下腳步,深山裡的小路上堆積著細碎的雪花,還有融化的水珠懸掛在乾枯的枝葉間,女子全然視而不見。 深山裡抬頭望去也隻能看見山巔的皚皚積雪,順著記憶中方寸島地形圖的軌跡,女子在奔走的方向上不偏不倚,其實早已臨近那座村莊,可是女子驀然停下腳步,她站在原地環顧四周,不知覺間摒住了呼吸,她扶了扶身後纏繞著布條的包裹,然後伸手握住了腰間刀柄,蓄勢待發。 空無一人的深山四下裡靜悄悄的,女子卻身體緊繃絲毫不敢放鬆,她慢慢伏低身子,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身形一閃來到了一棵尚還吊著幾片枝葉的樹冠上,她的視線來回巡視,神色警惕,甚至隱隱有些緊張。 似乎察覺到了女子的戒備,悄無聲息走近的某個人輕笑一聲,肆無忌憚地踏著雪地現出身形,女子蹲在樹上,神色並沒有因為此人的出現而鬆動,反倒是越加凝重,而那個身材魁梧的壯漢不管不顧地走到樹木環繞間的空地,抬頭和女子對視,嘴角扯著一個暴戾血腥的笑容。 壯漢看著女子,眼中帶了幾分興趣,所以刻意抑住了澎湃洶湧的真氣,懷抱雙臂笑著問道:“如果晉漢那家夥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也是什麼修羅九相之一吧,那麼你是哪一個呢?” 女子沒搭話,心境卻有些沉重,雖然她和魚姬不是沒想過那個神通廣大的魔君恐怕也早就發現了方寸島的所在,可是如今和這個氣焰滔天的家夥正麵遭遇,女子還是皺眉嘆息,那位“死而復生”端坐幕後的魔君可真是深不可測啊。 至於女子是如何一眼就看出眼前的敵人來自於魔君座下,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女子察覺到此人存在的那一刻,竟有年少時自己直麵林山島島主的那種渺小之感,可如今她的修為已經和當年不可同日而語了,卻還是這般幾乎提不起絲毫抵抗念頭,女子想不到,除了魔君還有誰能夠在手底下養著這麼一位足以匹敵天坤榜上武道宗師的神秘高手。 壯漢見女子不搭話,卻也不惱,隻是重新抬腳慢慢走近,站在樹下看著漸漸融入黑暗裡的女子,臉上笑意不改,有些恍然大悟:“原來是‘幻影’程鯉,有點意思。” 壯漢是真的覺得有些意思,在得知所謂“修羅九相”幾人的傳聞之後,壯漢其實對於此人和另一位女子‘羅剎’魚姬最為感興趣。重要的不是傳聞中這二人皆是絕色,而是因為其中一個所學功法刁鉆陰暗與自己所學的武道恰好互為克製,而另一位以女子之身卻修習專走海納百川路數的蠻橫武道,那般氣象讓人嘆為觀止。 壯漢笑了笑,再次看向樹冠卻早已不見了女子身影,壯漢心中雖然有些忌憚此人功法究竟有多少對於自己的壓製,可卻仍是戰意盎然,就那樣站在原地,方圓百丈之內皆在掌握,所以他有足夠的自信,無論那個女子如何費盡心思,也隻能在這方圓之間與自己周旋。 藏在暗處的程鯉神色並不輕鬆,她一眼就知道此人功法走的是一力破萬法的霸道路數,而自己所學武道雖然擅於潛行暗殺,可是這一次狹路相逢,沒有早做準備的她其實就已經落入下風,如果再被逼得隻能在方丈之間交手,那麼最終落敗隻是時間問題。 程鯉思慮極多,卻沒有絲毫退縮避戰的想法,她很快在壯漢圈定的限製中遊走了一圈,卻發現真氣流轉周身的壯漢好似沒有絲毫破綻,程鯉神色愈發凝重,可是心中卻慢慢平靜安定,此時在她的眼中隻剩下了壯漢一人而已,同時習武之人體內的竅穴脈絡也完整呈現在她的眼中。 程鯉在等待一個機會,一個一擊斃命的機會。 可是壯漢沒打算站在原地給她這個機會,他腳步擰轉,呼嘯風聲炸響,他轉身出拳,有電閃雷鳴隨行,拳罡好似一幢洪呂大鐘,從天而降砸向了陰影中的程鯉,程鯉被迫顯出身形,抽刀出鞘,一點一撞破開拳罡,同時腳步一踏地麵,牽著殘影出現在壯漢的頭頂,程鯉反手持刀,狠狠刺下。 壯漢雙腳一沉陷入地麵,雙臂抬起就要硬生生接住女子的刀刃,可是程鯉身形再次一閃,落下的刀刃竟然隻是一道輕飄飄的殘影,不知為何,壯漢收起了笑意,微微皺眉。 程鯉再次躲進黑暗中,此時天空中陰雲層層堆疊,深山裡更是猶如陷入了黑夜,壯漢紮根原地,然後開始不斷出拳,向著四麵八方無孔不入地轟擊而去。 隻是時不時能夠聽見拳風撞擊在女子身上的沉悶聲響,卻始終捉摸不到女子的所在,壯漢並不著急,畢竟自己就是為了打架而來,而其他的事情則還有其他人去負責,所以在出雲島藏了這麼久的他決定借此機會好好施展一番拳腳,不然之後空有一身修為卻遭天下人恥笑可就不好玩了,壯漢扭了扭脖子,換了一口氣就要繼續出拳。 躲在暗處的程鯉並不輕鬆,甚至由於為了盡量再看清楚些眼前敵人的破綻硬生生挨了好幾拳,其實已經傷了內腑,程鯉強行壓製住了氣血的上湧,否則一旦由於血腥氣息暴露了自己,那到時敵人的拳頭就會猶如雨點一般毫不留情地砸落在自己身上。 程鯉眼見著壯漢毫無顧忌地換氣,知道自己隻能冒著極大危險抓住這算不得機會的飄渺時機,哪怕不能畢其功於一役,也要找到破綻逃出生天,至少要將魔君還活著的消息告訴顧枝和徐從稚為先。 程鯉從黑暗中一步走出,恍若夜幕高懸的星火光芒,一刀直前來到壯漢的麵門。 尚未蘊養出新一口真氣的壯漢卻不緊不慢地挪了挪腳步便躲開了女子的刀刃,同時雙手猛地伸出就要鉗製住程鯉手中長刀,可是在半空中卻突然頓住,這一次程鯉沒有因為一擊落空而驟然消失,雙手持刀,貼著地麵砍向壯漢的雙腿,壯漢大喝一聲,周身氣息釋放,竟將程鯉硬生生撞開了去。 壯漢雙腿屈膝站在原地,眼中終於有了些惱怒,自然不是程鯉真的為他帶來了多大的麻煩,說到底就算是長年潛居出雲島的他也清楚,以自己如今的修為武學其實已經足以在汪洋之上橫著走了,無敵手不至於,可隻要不遇到那些隻能被迫困守一地的島嶼之主,那就安然立於不敗之地。 可是即便早有耳聞這個穿著銀色衣衫卻依舊能夠完全融入黑暗的女子的難纏,卻沒想到竟是這般讓人氣惱。隻說方才的幾次交手,壯漢雖說存了戲耍的念頭才一次次讓程鯉再次躲入黑暗,可程鯉展現出來的手段卻也不算少了,那抹了不知多少層陰狠劇毒的長刀、那藏在袖口衣衫之間的銀針、那層出不窮突如其來的飛刃落葉,還有就在這方丈之地內悄然升騰而起的白色毒霧。 壯漢齜牙咧嘴,琢磨著再這麼玩下去可能會陰溝裡翻船,於是便收起逗弄的念頭,身形同樣在林間拖曳出道道殘影,緊緊跟住了程鯉藏身的黑暗,即便無法找出具體方位,可是壯漢不打算讓程鯉繼續躲在黑暗中伺機而動。 天色昏暗,也不知過了多久,更不知此時究竟是清晨還是黃昏,終於在一棵歪歪扭扭的枯樹下,真氣運轉不濟的程鯉現出了身形,哪怕隻是眨眼間的片刻,可是一直綴在不遠處的壯漢卻已經蓄勢待發,眼見著程鯉靠著樹枝現身,一拳便呼嘯而至,直撲程鯉略顯單薄的身影。 程鯉舉起長刀擋在身前,硬生生抗住了這一拳,然後借著勢頭後退一步,壯漢一愣,這才發現程鯉居然已經站在了自己真氣所能掌控的範圍外,壯漢大笑一聲,眼底卻滿是殘忍嗜血,他心裡低低罵了一句都怪自己太久沒有與人動過手才這般生疏大意,可他依舊腳步不停,轉瞬間便來到了程鯉摔落的身影前。 程鯉蜷縮在地,受了壯漢全力而出的幾拳之後,即便她已經盡量用真氣護住了氣海竅穴,可此時也依舊疼痛難忍,再也提不起一口新的氣息,隻能摘下背後長條包裹和長刀一起抱在懷裡,躺在地上一聲不吭。 壯漢麵無表情地居高臨下看著程鯉,他抬頭看了一眼遠處,不知道那邊的戰鬥落幕了沒有,想來也應該是手到擒來吧。想到這一次好不容易離開出雲島能夠與人出手對戰卻就要這樣草草收場,壯漢覺得好生無趣,他低頭看向程鯉,突然說道:“方才你明明有機會傷我,為何最後卻退了?真是讓我失望啊,我還以為,能夠見到一個,女子劍仙?嗬。”說完,他毫不猶豫地抬腳踏下。 勢大力沉的一腳重重砸下,可是地上卻隻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洞,壯漢微微皺眉,抬眼看去,隻見不遠處的枯樹下半跪著一個年輕男子,緊緊地將渾身顫抖的程鯉抱在懷裡。 壯漢從地上拔起腳,攥緊拳頭猛地沖去,可是那個好似眼前隻剩下了程鯉的年輕人卻不知如何動作就用一把破碎的長刀鎖住了壯漢前行的路,同時身形一退,帶著程鯉來到了另一棵樹下。 程鯉睜著眼睛,嘴角鮮血流淌而下,她模糊的視線裡漸漸勾勒出眼前熟悉男子的麵容,她伸出手卻又放下,嘶啞著聲音說道:“魔君,還活著……他,是魔君派來的,要殺你們……”那個滿眼心疼的年輕人卻好像什麼也聽不見了,他皺著眉間握住程鯉的手掌,低聲道:“沒事了,沒事了,我來了,沒事了。” 程鯉緩緩閉上了眼睛,年輕男子伸出手抹平了程鯉額頭散亂的發絲,他將女子輕輕地放在樹下枯葉堆積處,然後看到了女子睡去之前遞給自己的長條包裹,年輕人拿起包裹,全然不在意身後壯漢已經突破了長刀碎片的限製,也好似沒有察覺到還有另外兩人同時來到了場間。 年輕人輕輕拆開包裹,看見了一把鋒利嶄新的長刀,年輕人眼神溫柔地看著沉睡的女子,第一次從臉上神色中展現出了內心深處真正的情感,也正是因為這驟然湧動的情緒,此時的他手掌微微顫抖,從未有過的憤怒,猶如滔天卷動的烈焰,披掛在他的身上,於是當年曾與一人並肩麵對鬼門關的那個“戮行者”徐從稚便又一次將要對著世間出刀。 看著出現在自己身邊的青衫老者和軟甲女子,壯漢沉聲問道:“怎麼回事,此人是誰?為何那家夥的刀會在他手上,還碎成這樣。”衣衫沾染灰塵的老者麵色凝重,回道:“那個嗜刀如命的武瘋子死了,甚至都沒能逼得眼前此人出刀。”壯漢啐了一聲,低聲吼道:“那你們倆乾嘛呢?” 麵色冷漠的軟甲女子好似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此人在與齊境山一戰之後還有大機緣,現在的境界修為與當初點星島上相比已是一日千裡,這下麻煩了。”壯漢皺眉問道:“此人就是拖住齊境山的那個叫做什麼‘戮行者’的年輕人?更強了?怎麼可能,連齊境山都殺不了的人,還能更強?” 老者冷哼一聲,也不顧及壯漢的麵子,其實在他們幾人之中,單論修為自然是那個已經死了的用刀的家夥最弱,可要說戰力,那這個空有一身力氣卻不知如何運用的壯漢才是最弱的那一個,所以對於壯漢的井底之蛙和詫異震驚老者有些不屑一顧,他冷冷道:“不管如何,主公的任務要是完不成,我們回去也是死,有的是人能夠接替我們的位置,所以要麼拚命討一個機會,要麼就隻能回去等死。” 說完,老者身影消失不見,顯然已是潛行暗處做好死戰的準備,軟甲女子雖然並不如何忌憚方才雷霆出手便殺了一人的徐從稚,可是對於這人此時身上的氣勢和那把始終懸在腰間沒有出鞘的刀,女子還是無法不在意,如鯁在喉。於是她站在了一棵樹上,閉著雙眼暗自調息。 空曠的林間山路上隻站著壯漢一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此時對於眼前年輕人一無所知的他心頭莫名有些發毛,畢竟看著修為高出自己一截的老者和女子都如此警惕戒備,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應該早做打算才好,可是還未等他整理好思緒,那個始終站在原地背對三人的年輕人緩緩轉身,方才還沖天而起的氣勢驟然下沉,古井無波。 徐從稚看向壯漢,語氣毫無起伏地問道:“你們,是來找我的?”壯漢沒有搭話,攥緊的拳頭間積攢起洶湧真氣,突然現身在一塊嶙峋怪石上的青衫老者沒有隱瞞地回道:“如果那個‘地藏顧枝’沒有離開的話,我們也打算送他一程。” 徐從稚露出笑意,看著老者問道:“哦?你們打算把我們倆一起殺了?” 老者皺眉搖頭,卻聽見徐從稚語氣輕蔑地自問自答道:“那你們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就憑你們幾人了,還想將我們二人一起殺了?”老者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就連心神也早就無風無波,他並沒有因為徐從稚的言語而動搖,緩緩道:“主公說你們還有些用處,所以並不打算殺你們。” 徐從稚將藏在竹鞘內的嶄新長刀握在手中,最後隻輕輕說了一句:“當年未能與魔君親手一戰已是憾事,如今大好機會,說什麼也得走上一遭啊。” 話語落下,老者和壯漢女子就看著與傳聞裡內斂冷淡的“戮行者”截然不同的徐從稚緩緩抽刀出鞘,竟是毫不遮掩鋒芒畢露,在他的身旁,洶湧真氣卷動呼嘯狂風肆虐,落葉伴隨細雪飛舞作亂。 徐從稚站在他們身前,即便天空中陰雲厚重,可此時的少年郎,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