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燈火闌珊人潮如織,哪怕天空圓月已經隨著中秋盛節的落幕而遠去,可日漸繁華的蒼南城中,依舊有那滿懷期待和希望的人們願意在繁忙之餘的黃昏黑夜,帶著家中女眷和孩童,奔走於大街小巷,放飛那一個個承載著願景的燈籠,隨風飄去,好似點綴於瓊樓玉宇的晶瑩光華,星星點點。 而在那人聲鼎沸的高處,隻有幾盞微弱燭火忽明忽暗的孤懸閣樓中,一襲紅衣的傾城絕色女子還是獨自一人憑欄而坐,她伸出白皙如暖玉的手掌輕輕撐著下巴,眼光漫無目的,不知看向遙遠天際,還是紛雜世間。她的眼底似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又似乎有無數情感稍縱即逝、如夢幻泡影。 醉春樓的生意向來是這蒼南城煙柳巷中最好的,無論那些願意一擲千金的權貴豪閥是為了附庸風雅,還是想要憑借一次又一次貨真價實的千金萬兩討得那個從未有人見過的樓主大人一眼青睞,總之醉春樓的名聲在整個奇星島南境算不得微不足道,即便有些個不清楚醉春樓背後隱秘的人慕名而來,也會由衷慨嘆醉春樓中女子的色藝雙絕,名不虛傳。 隻是這些,終日獨坐空無一人高懸閣樓的紅衣女子卻從未去看過,醉春樓的生意如何、那些權貴豪閥如何不要臉麵地一擲千金,紅衣女子都從不放在心上,而那些換了便服輕裝,時不時在煙柳巷巷子口晃蕩的降魔殿中人,女子也隻當沒看見。 閣樓孤懸於醉春樓上,與那人來人往的世間,離得有些遠,也離得有些高,於是許多聲音其實都被隔絕在外,這自然也是女子想要的清凈,隻是今夜,閣樓一側那一間從來不曾打開過的偏房卻有人輕輕推開了屋門,女子雙手十指交纏在一處,眼神依舊迷離散落,了無牽掛。 腳步聲輕輕響起,那個沒有打一聲招呼便大搖大擺走進偏房的人似乎正在細細打量那間不知是否已經落滿灰塵的屋子,女子想了想還是起身從身後桌案上取了一壺酒,揭開泥封自顧自喝了起來,似乎在等待。 終於,偏房的屋門再次合上,片刻後,女子獨坐的閣樓屋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雙指撚住酒壺的紅衣女子隨意揮手,屋門吹拂而開,站在屋外的那人走進屋子,不忘隨手合上屋門。那人沒有急著走到女子身邊,也沒有急著開口問些什麼,他自顧自走到了懸掛幾幅名畫的墻壁邊,拿起火折子輕輕一吹,然後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將那些隨意散落的蠟燭一一點燃,他輕聲說道:“怎麼總喜歡把屋子弄得這麼暗。” 紅衣女子喝了一口酒,微微揚起的白皙纖細脖頸懸掛著幾滴晶瑩,在燭火中熠熠生輝,襯托著一襲鮮艷紅衣的女子好似畫中人。女子手指摩挲著酒壺邊沿,嗓音清冷地回道:“怎麼,副樓主百忙之中還要來查一查醉春樓的賬目?” 那人坐在桌案後,摘下腰間的朱紅酒葫蘆握在掌心,他聞言笑道:“這生意的事情樓主大人還是不要取笑我了,我可不敢指指點點。”女子依舊背對著他,將酒壺輕輕放在欄桿上,一根手指抵住酒壺壺口邊緣,另一隻手掌輕輕拍打,酒壺搖搖晃晃卻始終立在欄桿上那方寸之地。 那人笑意散去,端起手中空蕩蕩的朱紅色酒葫蘆,語氣低沉問了一句:“三叔去往何處,醉春樓已經查出來了吧?”女子轉過身,看著眼前坐在燭火光芒中熟悉的少年,正是從千萬裡外日夜兼程趕回來的顧枝,此時的他風塵仆仆,滿身疲憊,可是那雙璀璨如故的眼眸卻有無數星塵亮起又熄滅,起起落落,隻在他的眼中便有萬千氣象。 自那年幼時便喜好一身紅衣的魚姬捧著酒壺,語氣清冷說道:“宣艮海域,出雲島。”顧枝輕輕點頭,卻沒有急著離去,而是坐在原位低下了頭,魚姬一揮袖,擱放在墻角的一壇酒忽地落在顧枝身前,顧枝輕笑一聲,端起酒壺贊嘆道:“原來好酒都被樓主藏在閣樓裡了啊,這麼多年來可都沒能喝上一口這甲子佳釀啊。” 魚姬淡淡道:“這酒一壺千兩,當年師父都舍不得喝上幾口,你若是不要就還我。”顧枝急忙抱在懷裡,微微側過身應道:“別,我拿回去藏在竹樓裡,還能多攢個幾年,到那時再喝又別有滋味了。” 魚姬斜靠著欄桿,問道:“你要回賦陽村?”隻是不等顧枝回答,魚姬便輕輕“哦”了一聲,喃喃道:“原來是藏在那裡了。”顧枝笑了笑也不多解釋,他將酒壺放在桌上,手中掌心依舊握著那個光滑小巧的朱紅色酒葫蘆,他低聲開口:“魚姬,當年三叔和先生,究竟是托醉春樓去尋什麼?” 魚姬沉默了片刻,喝了一口酒這才斟酌著言語答道:“當年顧先生和謝先生一直在尋幾個人,隻是有些人已經早也不可能尋得到,而有些人有心躲起來醉春樓也難以輕易找得到,所以這麼多年來也就找到了個承源島,以及那在顧先生口中‘算不得故人的故人’。”顧枝知道,這個所謂的“故人”就是顧生和周厭的師父。 顧枝微微皺眉,魚姬也知道顧枝想要問什麼,便接著說道:“若是之前我也隻當他們都已死在了當年的魔宮之前,可是瀾珊的到來,以及謝先生的離去,我這才知道,原來當年那一戰之後居然真的還有人活了下來,其中一人,還是年少時便得諸多江湖中人贊譽‘天下籌算第一’的諭璟,此人即便是當年師父尚在之時,調動醉春樓的所有勢力想要尋得其有意遮掩的行蹤也絕非易事。所以這麼多年來,其實一直都隻能讓謝先生失望了。” 顧枝緊皺眉間,他嗓音低緩問道:“當年,魔宮一戰?”魚姬點點頭,說道:“謝先生,瀾珊以及諭璟,當年都是‘崆玄七俠’之一。”顧枝猛地抬起頭,神色間有些震驚,隻是很快卻又隻是慘然一笑,他搖著頭,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為何我當年就不肯多問一句呢?” 隻是一瞬間顧枝就明白了許多事情,當年他不是沒有聽周厭和於瑯他們提起過“崆玄七俠”,可是如果他願意多問一句,是不是早就可以知道在那七個曾經立於武道山巔的少年中,有個喜好著一襲青衣的男子?是不是自己多問一句,三叔就會願意說幾句當年的舊事?是不是自己就能多做一些? 顧枝鬆開握著酒葫蘆的手掌,而另一隻手掌卻緊緊攥拳,骨節發白,鮮血順著手腕留下,滴在他惹滿煙塵的衣衫上,像是一朵朵盛放的花,孕育著悔恨的苦果。 有些時候,總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當年初見還是一身青衣的謝洵,年幼的顧枝和扶音隻看出了他眼底的憂傷和讓人捉摸不透的愁緒,那樣的遙不可及,那樣的疏離久遠,於是讓人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好似走得近些,就要牽扯上荊棘的尖刺。所以少年哪怕知道此人是自己的三叔,也不敢去走近那一步,因為他始終都不明白那看向自己的眼中為何滿是悲傷。 當年戰亂落幕之後,顧筠還在時,謝洵時不時會來竹樓喝酒,可是顧枝總忙著去打理木匠鋪子,所以總是匆匆見過幾麵也沒能多說上幾句話,後來顧筠走了,顧枝獨自躲了好些日子,更加不敢去見謝洵,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先生,對不起扶音,也對不起謝洵。 顧枝一直都在害怕,他怕從那雙不知何時起就蒼老渾濁的眼眸中看見悲傷之外的其他情緒,比如失望,比如怨恨……所以哪怕隻隔著幾條小巷他也從未在閑暇時提著酒去聊聊天,哪怕中秋除夕,他也隻是送去幾樣無關緊要的賀禮,更是坐下來談不了幾句話。 現在想想,好像是總覺得時間還多日子還長,等自己長大了,慢慢不再害怕,也許那時就能和三叔坐在屋簷下喝喝酒、談談話。顧枝仰麵躺下,懷裡緊緊抱著朱紅葫蘆,他輕輕拍打著,幽靜空曠的閣樓裡有清脆聲響滴滴答答。 魚姬不知何時走到了桌案邊,坐在了顧枝的對麵,她沒有看向眼底溪水潺潺流淌的顧枝,她細心且耐心地看著顧枝身後的一幅畫,空無一物,白紙一張。 以前的顧枝,會將顧筠獨自病逝在青瀲山竹樓裡的事情盡數挑在自己肩上,甚至打定了主意就這麼挑一輩子,所以他可以依舊快快活活地與周厭於瑯他們喝酒嬉戲,卻再不敢在夜深人靜時與扶音說幾句心裡的話,也更不敢去見一見那個自己喊一聲三叔的親近之人。 因為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覺得這擔子好像也還有其他人可以一起挑著,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去說服自己,錯不在自己的身上。 方寸島上,他看見了樂姨和君策貧寒卻溫暖的生活,他又看見了黃昏日落時在家中為他亮起的一盞燈,他還看見了心境中始終跪在竹樓外的自己原來其實還是一樣,隻不過希望有那樣一個人能夠拍著自己的肩膀說你已經做的足夠好了。 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回了奇星島,甚至沒有絲毫猶豫地決定回去青瀲山竹屋重新取出那把刀,因為他知道無論是怎樣的猶豫和彷徨,最終都不過隻是想要一個心安理得和不留遺憾。既然如此,那麼自己在這世上除了扶音之外唯一的親人如今身陷囹圄,自己又為何還要去躲著,去裝作視而不見呢? 至少要讓遺憾,到此為止。 顧枝坐起身,於是便與一直看著顧枝身後空白畫卷的魚姬直直對視,在那一瞬間,魚姬微微瞇起了眼睛,因為少年眼中有春日暖陽的光芒萬丈,好似初見之時的清澈純凈,又有一同行走奇星島鬼門關那時的風發意氣。顧枝看著魚姬,低聲道:“幫我準備一艘船吧,越快越好。” 魚姬點點頭,端起酒壺喝了一口酒,她不再與顧枝對視,顧枝卻依舊看著魚姬,扯了扯嘴角,還是說道:“此事雖與魔君有關,但已經無需他人插手,我獨自去便是了。旗岸我也沒打算讓他跟著一起去,以他如今的境界修為沒道理去白白送死,今後的路該怎麼走,終究不可能有三叔一直在旁邊教他。” 魚姬微微皺眉,神色毫無波瀾地看向顧枝,顧枝輕輕嘆息一聲,說道:“其他人我不知該如何說,周厭已經有了想要相守一生之人,傅慶安也在守平小肆安定了下來,於瑯無需接著行走江湖,武山和黃先生更不該再隨意動用修為。徐從稚和程鯉,他們的事情還是要他們自己去解決。三年過去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日子要過,沒必要再去拚命,當年我曾答應過他們,奇星島的太平便是為了讓他們可以安心地生活,沒道理跟著我再去出生入死,所以已無需告訴他們。但是……” 顧枝看著魚姬,神色認真道:“魚姬,我知你心中依舊想要復仇,少竹先生的事情你不可能那麼輕易放下,但是能從當年舉世皆敵的局麵下活下來的魔君已經不再是人間武道能夠相較的存在了,說句逆耳的話,倒不如就當那個魔君已經死在了孤山上。” “你到底想說什麼。”魚姬打斷了顧枝的話,皺眉看著顧枝,顧枝將酒葫蘆重新係回腰間,緩緩起身說道:“醉春樓可以沒有一個枯坐暗室整理卷宗的副樓主,卻不能沒有端坐幕後運籌帷幄的樓主。少竹先生當年的願景絕不隻是一個醉春樓那麼簡單,所以你也留下來吧,出雲島,不要去。” 魚姬抬頭看著顧枝,一言不發,閣樓外有夜間清風吹拂,燭火光芒搖曳,宛如一件輕柔的衣衫披在少年的身上,魚姬握著酒壺的手掌緩緩攥緊,可最後她卻還是將酒壺輕輕放在了桌子上,點了點頭。 顧枝走到欄桿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街上車水馬龍,他呼出一口氣,抬眼望向夜幕中並不圓滿的弧月,他嘴角露出笑意,卻滿是寂寥,他最後低聲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沒有回來,扶音……就拜托你們了。”說完,他沒有等待一個回答,從閣樓欄桿一躍而起,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魚姬坐在桌案後,一襲紅衣潑灑在地,她身影孤獨,宛如一朵獨自盛放在光芒裡的嬌艷的花,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袖子,閣樓裡所有的燭火盡數熄滅,一片黑暗。最後,她似乎輕輕點了點頭。 蒼南城中的降魔殿坐落於城西一條巷弄的深處,即便是那昭示身份與地位的堂皇正門也遠離市井,唯有懸掛屋頂翹簷上的“降魔殿”三字旗幟如遺世獨立的山頂仙人,迎風招展,滿城皆可見,夜幕之下,人們抬眼望去,也仍舊會覺得那模糊搖曳的旗幟虛影,清晰可見。 奇星島復興之初,降魔殿即便沒有如今的規模和人手,卻也承擔著非凡的重任,不單單要協助各地城主修復城池,更要在混亂之中順勢施行皇帝陛下和魏首輔為王朝將來百年版圖所製定的新政策略,可謂是身兼數職,既是位高權重也身負重任。 如今島嶼四境和各大城池百廢待興,降魔殿也愈加繁忙,尤其是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鈞坐鎮的蒼南城降魔殿,即便是夜深人靜之時,依舊有身穿紫色官服腰懸長刀的降魔殿中人來回奔走,神色肅穆。 降魔殿鄰近巷子中所居住的皆非普通常人,不是受雇於降魔殿和城主府的江湖中人,便是曾在廟堂公署和降魔殿中擔任要職的外放人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些人在新政推行下有了更多的用處,於是與降魔殿的關係自然更加密切,居住在附近便是為了隨時能與降魔殿互通有無。 若是常人居在住附近,則難免會時不時被降魔殿中的動靜驚嚇到,那些好似從幽冥地底傳出的哀嚎和不留情麵的行刑聲響,又怎是能夠為常人所輕易知曉的。 所以降魔殿周遭的巷子附近極少有外人走動,即便有那些心懷好奇和誤入其中的人,也多半無法走到降魔殿的中樞要地,於是降魔殿至少在看起來其實並不如何設防,隻要不曾踏入降魔殿正門,一切都可視而不見。 這其實也是因為降魔殿如今的底氣夠足底蘊夠深,畢竟能夠在降魔殿的眼皮子底下鬧出風波來的人,恐怕也還未等走近小巷就已被覺察,而真正能夠威脅到降魔殿的人,也該掂量掂量如今在皇帝陛下眼中正紅得發紫的降魔殿,究竟有沒有讓來犯之人付出慘痛代價的實力。 夜幕中,從一條小巷子裡走出的少年並不起眼,他一路來到了降魔殿正門所在的大街上,看著那些或行色匆匆出入大門或押解著要犯奔走來往的降魔殿中人,少年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腳步走到了降魔殿的正門臺階下,他抬頭看著屋簷燈籠光芒下的降魔殿牌匾,看著那些入木三分的淩厲字跡,少年不知為何反倒心境平和。 少年站在大門外正猶豫是否直接走入其中,卻隱約看見不遠處一間點燃著通明燭火的屋子裡走出了一個有些熟悉的魁梧身影,那人披著一件要比其他降魔殿中人官服顏色更深的紫色長袍,站在屋簷下與少年遙遙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