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顧枝搖搖頭,真正的禽獸是這些坐在看臺上冷眼旁觀還不以為意的人,他們以為從那個硝煙四起人命薄如紙的歲月裡熬了下來就可以不把人命當回事了,他們以為曾經成了他們祖輩肚中食物的孩子就是禽獸了,他們以為自己高坐看臺就是操縱人命的神明了,錢財權勢地位在戰爭中都低賤不已,唯有心頭的開懷才是自由的象征啊,及時行樂管他身後洪水滔天。 許多年前的奇星島上,魔君和手下大軍肆虐過後的山河遍地破碎,生機凋零民不聊生,那時候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百姓何其多也,為了生存跪地求饒甘當走狗的亡國降將何其多也,顧枝那一路走來看過了多少,可是卻從未有此刻的無助和困惑。因為他在奇星島上能夠看見希望,看見了有人走投無路想要將孩子獻祭給鬼門關惡鬼卻被人攔了下來,看見仍有人拿起石子去砸鬼門關的大門,看見還有父母即便已經骨瘦如柴卻還要將好不容易得來的食物送進孩子的肚子裡。 可是現在呢,顧枝環顧四周那些冷漠的麵孔,他們不以為意無動於衷,好像此時顧枝說一聲這樣做不對便是天大的笑話。中年人有一句話說得對,顧枝他們注定無能為力,哪怕他們能夠殺了這裡所有人,將身後洞窟中的孩子放走,可不用幾日洞窟中又會有源源不斷的孩子被送進來,也會有更多人來看臺上一擲千金。 中年人看著顧枝古井無波的神色,雖然有些覺得莫名其妙,不過還是沒有把這幾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江湖遊俠放在眼中,這麼多年也不是沒有過想要行俠仗義的江湖人,最後呢?不是扔進那些洞穴給孩子們當食物,就是拋進深淵底下的溪水中淹死,這就是想要以一己之力對抗規矩的下場。 中年人雙手十指交錯,瞇著眼睛笑道:“各位也可以試試看,看看我們這兒的規矩到底大不大得過你們手裡的刀劍。”中年人轉身揮揮手,就要離去,而那些護衛已經撲了過來,顧枝後退一步,卻背負雙手揮了揮,身後於瑯周厭雖然滿心困惑,卻依舊坐在原地沒有動。 顧枝突然轉頭看向方才走過的洞穴通道縫隙,有一襲鮮紅長袍飄了進來,那個麵如冠玉淺笑著的富貴公子哥彎腰看了一眼看臺和石崖擂臺,時間好似在這一刻凝滯,那些高高躍起的護衛頓在半空,那些冷笑出聲的看客維持著古怪神色,中年人半轉著身,眼角餘光竭力看向那個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 紅袍男子直起身緩緩走下看臺,邊走邊笑著道:“一口一個規矩的,還真是大過天去了不成?我不過出去外麵走了幾天,嗯,也就一百年吧,你們倒給我弄這麼一出有意思的遊戲來了。隻是你們的規矩和遊戲還是太無趣太小了,別整天掛在嘴上,丟人。” 紅袍男子緩緩走下來,時間恢復正常,隻是那些護衛都倒飛出去,砸在石壁上粉身碎骨,紅袍男子走到中年人身前,清瘦高大的身影看著矮胖中年人就像看著一個孩子,他伸出手握住中年人的腦袋,輕輕一提就將中年人抓了起來,笑道:“我覺得你們這兒的規矩不怎麼樣,就想砸了你的招牌,怎麼樣?一口一個唾沫淹死我呀。”紅袍男子嘿嘿笑著,中年人雖然驚懼異常卻仍說道:“你,你要是真敢壞了這兒的規矩,真不怕走不出這門?就算走出了這門,壞了大家的興致也休想走出這個地方。” 紅袍男子搖搖頭,眼中仍舊隻有笑意,他緩緩道:“你錯了,你不該這麼和我說話的,跟他們說說還行,對我沒用。百萬人千萬人又如何?親手死在我手上的都可能不止這麼些人了,還有,我不是說了嘛,別再把規矩掛在嘴上,一百年前我就說過,規矩隻能由我說了算,現在還由不得你們這些螻蟻。看來出雲島安穩太久都忘了當年我千辛萬苦留下來的傳說了是吧,那座秦山上還有神明看著呢,你們不虧心?” 紅袍男子環顧四周,接著道:“看來神明還是不夠啊,我覺得之前有一個不甘受辱而死的家夥說的更好,要不改作魔君得了,之後過段時間還得去奇星島呢,看來神明分量不夠,就叫魔君好了。”說完,他咧嘴一笑,俊朗若神明畫像的麵容上沒有絲毫血腥殘忍,隻有笑意,可是他手上的中年人卻已經形銷骨立,化作一灘爛泥墜落在地,他揮揮手,四周看客全部隻剩下一具具白骨,無論男女老幼。 紅袍男子自顧自走出洞窟,喃喃道:“魔君,魔君。不錯,唉,看來還是不能離家太久,又得好好把這出雲島改造改造了,不過還是這遊戲好玩,希望將來奇星島也別讓我失望,一定得讓魔君這個稱號傳遍奇星島,最好是汪洋上無人不知。” 說完,他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洞窟中隻剩下顧枝一行人還停留在原地,可是紅袍男子就像是根本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一般,於瑯沉聲道:“他是,魔君?” 周厭皺著眉頭道:“不可能吧,聽他的說法他都得活了好幾百年了,難道魔君真能不死不滅?而且如果是魔君的話,他為何還說過幾年去奇星島,當年魔君覆滅奇星島,名號已經夠響亮了吧。”顧枝卻輕輕搖頭,說道:“不,他就是魔君,而且先前我們都猜錯了,恐怕如今出雲島上的魔君依舊還是當年的魔君,不死不滅也許隻是傳說,但肯定還有不為人知的手段能夠延續百年壽命,甚至還能假死復活?”於瑯看著顧枝的背影說道:“這些不都是小孩子才會信的胡話嗎?” 顧枝轉頭看著身後眾人,笑道:“可不就是胡話嘛,可是我們不得不信,因為這就是他當著我們的麵說的,這就是他想讓我們知道的,讓我們知道先前覺得如今的魔君已不是當年的魔君這句話有多可笑。” 說完,顧枝揮揮手,石崖擂臺上的磨盤居然隨著他的手指起落,於瑯驀然醒悟,喃喃道:“溪水怎麼可能點燃?”周厭轉頭看著於瑯,傅慶安也輕聲道:“怎麼可能有人能夠悄無聲息當著我們的麵殺死一個就在眼前的人?”話語聲落下,顧枝輕輕一笑,眼前的景象已經光怪陸離,模糊扭曲。 視線渙散又聚集,還是擺放著幾杯茶水的簡陋木桌,沒什麼生意的茶鋪掌櫃坐在櫃臺後敲著算盤,顧枝看著漸漸回過神來的幾人,輕聲道:“從剛才我們聽到的那聲巨響之後,我們就陷入了幻境之中,雖然有那麼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但他就是想要我們看到最後,至於能不能走出來就隻能靠我們自己了。所以他想告訴我們,不過有多不可思議,現在的魔君還是當年的魔君,無論是真相還是幻境,隻有走到那座秦山才能知道所有。不過我覺得,方才我們所經歷的一切未必就是假的,甚至有可能是真實發生過的。” 當然,方才那好似是時光倒流將往事呈現在眼前的幻境,應該還隱藏了更多的東西想要告訴顧枝幾人,可是此時一無所知根本無法探尋真相和內幕,還是隻能且前行,且多看多想,此事顧枝當年便做過了,不過再來一次而已。 於瑯輕聲道:“如今大費周折,又是將我們困在雲霧中,又是將我們拉入幻境,還有踏入出雲島上之後的種種不可思議莫名其妙,魔君究竟想做什麼?為何當初他要滅了奇星島,卻又將出雲島打造成世外桃源一般的隱世之地?”周厭抓了抓腦袋,他最不喜歡動腦子琢磨這些復雜的事情,當年和於瑯行走江湖,習慣了路見不平就拔刀相助,還真沒有經歷過這些亂七八糟的彎彎繞繞。 周厭悶聲道:“反正現在也不用想太多,不還是得走到秦山找那魔君打一架嘛,想這麼多也沒啥用,哪怕知道了魔君是個老不死的,有這麼多手段,不就更拚命去打嘛。”傅慶安笑著點點頭,顧枝也不再琢磨思索,笑道:“確是此理。” 顧枝放下茶杯,取出一顆銀子放在桌上,走出茶水鋪子站在山路上,有稀稀疏疏的商賈和趕路人路過,顧枝遙望而去,城池林立並無出奇,更沒有方才幻境所見的血腥陰霾,那些鬼門關旌旗更沒有絲毫蹤跡,其他人也都走出了茶水鋪子,顧枝握住腰間刀鞘,看著阻斷山路盡頭的洞窟,輕聲道:“走吧。” 一行人再次前行,很快就走到了洞窟附近,一條蜿蜒山路越過洞窟頂上繼續蔓延而去,還有小徑遍布洞窟兩側,繞了過去,不過也有身後負劍背刀的江湖遊俠直直走入昏暗洞窟,聽他們閑談言語,應該是要去看一看當初被江湖宗師親手覆滅的人命鬥獸場遺址。 顧枝幾人走進洞窟中,循著幻境中的道路看到了那一處處洞穴,隻是沒有從深淵底下升騰而起的火光,現在想來,那站在洞窟頂上拋下火光之人應該也是構築幻境的環環相扣罷了。沿著山壁上的石板路走過洞穴,似乎還能聽見淒厲尖叫聲,還有隱約血腥氣息,恍惚間還有猶如枯骨的孩子蹲在洞穴中,饑不擇食地啃咬死去同伴的屍體。 穿過洞穴通道縫隙來到那座已經被崩塌石塊填滿的石崖擂臺和四周看臺,顧枝一行人不由得想起那個一襲紅袍大袖的年輕男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似乎很難將那個富貴公子哥打扮的儒雅俊秀男子和奇星島上殘暴血腥的魔君聯想在一處,可是世間多少人多少事都是如此,越看起來人畜無害也許就會帶來更不可預料的顛覆後果,讓人看不透卻又不得不吞下苦果,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附近那些遊俠或是結伴來此的看客都低聲說起關於這座人命鬥獸場的傳聞,更多的還是歌頌那位親手覆滅人命鬥獸場的前輩宗師,說那人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座早就爛透了的人心鬼蜮,最後還和山上仙府一起將周遭地界都重新樹立起道德規矩,這才有了如今出雲島的萬裡太平,實在讓人心生仰慕,不知道江湖上有多少人都學著當年那位前輩穿一襲紅衣闖蕩天下。 顧枝一行人隻是默默聽過,卻沒有反駁也沒有探尋更多的往事,他們已經在這出雲島上見識過太多關於秦山山巔魔君的千奇百怪傳聞,即便現在有人說魔君其實是光明皇帝,他們都不會覺得奇怪了,隻會覺得這個世界若是真的有神明,那也應該是個瞎子聾子吧。 顧枝一行人沿著當年那個紅袍男子走過的道路走向洞窟之外,光芒璀璨奪目,外頭應該是個好天氣,萬裡無雲天光爛漫,顧枝握著腰間朱紅色酒葫蘆,視線穿過交錯光芒,望向那座秦山,他心中有刀光亮起,斬破虛妄。 幻境也好,真相也罷。魔君也好,神明也罷。 少年曾走過奇星島萬裡山河,他親眼所見,所以哪怕身化修羅也要殺盡世間惡鬼,管他身後名,此時他依舊走在路上,不過再次出刀而已。 還是太平。